◇張朋川
沈周在文人畫史上的地位
◇張朋川

[明]沈周 湖天泛舟圖卷(局部) 29.5cm×145cm 紙本設色 南京博物院藏
文人畫是中國畫的重要流派,尤其在近代的中國畫中占有主要的地位,文人畫的形成、興盛和發展,構成了文人畫史。
但是關于文人畫的含義有許多不同的觀點,本文不一一列舉,只引用《中國大百科全書·美術卷》中的“文人畫”詞條的詮釋:“中國傳統繪畫重要風格流派。在創作上強調個性表現和詩、書、畫等多種藝術的結合,作者多屬具有較深厚、較全面的文化修養的文人士大夫。”
“文人畫”的稱謂最先是由明代晚期董其昌提出來的,對后人有很大的影響,他認為:“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直至元四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琳、吳仲杰,皆得正傳。吾朝文、沈,則又遠接衣缽。”其實董其昌遠攀王維(右丞),是借此比附和抬高自己而已,相傳的王維畫作和畫論,已公認是偽托,將王維作為文人畫之始,是十分牽強的。其后列入董、巨、李、范四人,也與文人畫扯不上太大的關系,要說文人畫從唐朝五代開始沒有什么道理。
許多學者認為文人畫從宋代開始,因為蘇軾、文同等人提出了關于士人畫的一些概念。蘇軾還提出了:“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于是詩畫結合成為文人畫的要素。雖然“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已作為士人作畫的觀念,但是宋代在畫面上題詩的并不多見,在畫面上詩畫結合并不是普遍的現象。
從嚴格意義來說,元代才在繪畫上普遍體現出詩、書、畫相結合的特點,究其原因,主要有兩條。一是元代晚期蘇州地區的文人雅集,成為詩、書、畫結合的媒姻。文人雅集早已有之,著名的有蘭亭雅集、西園雅集,但雅集的召集者和參加者都是士大夫。元代晚期蘇州地區雅集的召集者和參加者的身份與以前有所不同,雅集的召集人是從事海洋貿易的商人。元代至元十六年(1279),漕糧運輸由河運改為海運,長期從事海洋貿易的朱青,被封為宣威使,開拓太倉劉家港,負責往京都的海運。朱旭為朱清第三子,繼續從事海運,“秩滿,不樂仕進,遂告歸。日與士大夫以詩酒為樂,博涉經史。早從趙孟頫學,已有書名,晚年所造益精”(引自《新元史·卷一百八十二·傳第七十九》)。朱旭的文人雅集開創了蘇州地區海運巨商與文人相聚的先例。
元代元貞元年(1295),玉山鎮成為昆山州治,成為海運和河運的交會之地,產生了富甲吳中的巨富顧阿瑛,他修建了玉山草堂,廣交文人雅客,“池館之盛,甲于江南,一時勝流,多從之游宴”。“元季知名人士,列其間者十之八九”。顧阿瑛召集的文人聚會被稱作玉山雅集,先后舉行雅集達七十多次,據學者統計參加玉山雅集的文士有一百八十余人,其中有兼工詩文書畫的楊維禎、倪瓚、張雨,畫家有黃公望、柯九思、張渥、趙原、王蒙、王冕等,詩人有張翥、秦約、謝應芳、袁華、倪宏等人,還有篆刻家朱珪。楊維禎寫的《玉山雅集圖志》中,就生動地描寫了至正八年(1348)的一次玉山雅集的情景。名流文士屢在玉山雅集,有吟詩者,有書寫者,有作畫者,有刻印者,或聯手書畫于卷,或合作繪寫于冊,繪畫作品集詩、書、畫、印于一體,文人畫的視覺要素自此達到完備。
第二個重要原因是元末參加雅集的主體是在野的逸民游士,其中一些人與道教有密切的關系,這些人四處云游,以文會友,往往是雅集的座上賓。在社會上進行文化交流時,會采用使用方便、價格低廉的紙,用以代替絹而作為書畫的材料,這為繪畫集詩、書、畫為一身,提供了便利的條件。而元代晚期在畫作上大段題詩和作跋,儼然已成風氣,因此文人畫的形成期是在元代。
元朝在與各地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的戰爭中覆滅,貧農出身的朱元璋與從事海洋貿易出身的吳王張士誠爭霸,朱元璋圍攻蘇州長達十月之久。朱元璋攻克蘇州后,對蘇州一帶從事海洋貿易的商人和不合作的文人采取了壓制政策,顧阿瑛被放逐到安徽鳳陽,沈萬三被充軍到云南,倪瓚散盡家財隱匿江湖。參加過玉山雅集的畫家,如王蒙就死于獄中,另一畫家趙原也被坐法,甚至腰斬了蘇州的文人翹楚高啟。三吳巨姓“或死或徒,無一存者”。另一方面,張士誠的余部逃往海中,成為朱元璋的心頭之患,實行嚴厲的海禁政策。洪武三年(1370),明政府罷太倉市舶司,罷海運而改為河運。蘇州一帶在明初的政治和經濟的打壓下,陷入長期的凋蔽,在這地區形成的文人畫,失去了繼續發展的環境,曾一度衰落。
朱元璋的畫院提倡南宋的畫風,元代畫家備受冷落。自永樂至成化,畫壇一直以朝廷畫院為中心,畫風仍主要承繼南宋院畫。
蘇州文人畫壇雖然也受到畫院的影響,但在文人圈中仍延續著元代晚期的以隱逸為主體的雅集之風,元末黃、吳、倪、王等畫家的畫作,在蘇州地區仍然得到推崇和流傳,繼續發揚著文人畫詩、書、畫為一體的特色。
在宣德至正德年間,蘇州地區產生了繼往開來的大畫家沈周,他成為重振文人畫的中流砥柱,這與沈周的家學、師承分不開的。沈周生長在不求功名而以詩、書、畫自娛為傳統的世家中。沈周的曾祖父沈良,在相城創設門戶,資產盈盛,為鄉人所重。沈良雅好文藝,喜交集文士,曾于王蒙交往,王蒙還以畫作《小景》相贈沈良,這件畫作幾代家傳而至沈周,沈周十分珍愛家傳的王蒙畫作,并請吳寬、程敏政等人為此畫題詩。沈周的祖父沈澄,“由賢才征赴京師,試事大府……將授官職,以疾乞歸”。沈澄性嗜詩酒,以詩名江南。“尤好客,海內知名之士無不造之。所居曰西莊,日與治具燕賓客,詩酒為樂,人以顧仲瑛擬之。”(引自張時徹撰《沈孝廉周傳》)
沈周的父親沈澄,幼學于翰林檢討陳繼,工于詩,體裁清麗。據《明畫錄》記載:“沈恒……畫山水師杜瓊,勁骨老思溢出,絕類黃鶴山樵一派。”沈澄傳繼父風,平生好客,日必具酒肴來待客。沈周的伯父沈貞,讀書能詩,兼善繪事,畫師董源。據吳寬《隆池阡表》記載:“蓋沈氏自徵士(沈澄)以高節自持,不樂仕進,子孫以為家法……”《同齋沈君墓志銘》中生動地描述了沈氏家族以詩書禮樂傳家的門風:“其族之盛,不特資產之富,蓋亦有詩書禮樂以為之業。當其燕閑,父子祖孫相聚一堂,商榷古今,情發于詩,有倡有和。儀度文章,雍容詳雅。四方賢大夫聞風踵門,請觀其禮,殆無虛日。三吳間一時論盛族,咸稱相誠沈氏為之最焉。”沈周自幼熏沐家風,文藝秉承家學,詩、書、畫、文兼能,為后來成為吳中畫壇魁首奠定了深厚的根基。
沈周學畫師從杜瓊、劉玨。杜瓊,人稱東原先生。明經博學,旁及翰墨書畫俱精。山水畫遠宗董源,近學王蒙。杜瓊自題畫作《蘿萱堂水墨山水》稱:“余學黃鶴(王蒙)最精。”杜瓊畫山水層巒秀拔,開吳門畫派之先聲。
劉玨與沈周是亦師亦友的關系。劉玨官至山西按察司僉憲,后自動掛冠還歸蘇州,是儒者的典范。劉玨詩風清麗可詠,在景泰、天順間,為吳中詩人之最。書法學趙孟頫,山水學元人,善仿王蒙、吳鎮。時人認為他畫的山水,近世莫及。劉玨去世后,沈周寫詩《哭劉完庵》,其中詩句稱:“半生知己酬清淚,一夜傷心變白頭。”可見劉玨在沈周心目中的地位。
除去家學、師承對沈周的學養起的重要作用外,蘇州的社會環境發生的變化,為文人畫的振興創造了條件。在弘治五年(1492)至七年(1494),大規模地進行疏通蘇松河道的工程,蘇州重新認為聯接海運和河運的貿易中心,經濟文化得到恢復。蘇州相城人王錡,目睹了宣德至弘治年間蘇州的劇變,在他所著《寓圃雜記·卷五·吳中近年之盛》作了生動的記述:“吳中素號繁華,自張氏以后,天兵所臨,雖不及被屠戳,人民遷徒三都,戌遠方者相繼,至營籍亦隸教坊,邑里瀟然,生計鮮薄,過者增感。正統、天順間,余嘗進城,咸謂稍復其日,然猶未盛也。迨成化間,余恒三、四年一入,則見其迥若異境,以至于今,愈見繁盛,閭檐輻輳,萬瓦甃鱗,城隅豪股,亭館布列,略無隙地。輿馬從蓋,壺觴罍盒,交弛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載妓之舟,魚貫于綠波朱閣之間。絲竹謳舞與市聲相雜。凡上供錦綺、文具、花果、珍肴奇異之物,歲有所增。若刻絲累漆之屬,自浙宋以來,其藝久廢,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產益多。至于人材輩出,尤為冠絕。作者尚古文,書必篆隸,上骎兩漢之域,下逮唐、宋末之或先。此固氣運使然,實由朝廷休養生息之恩也。人生見此,亦可幸哉。”可以看出蘇州已初步形成了藝術市場,為文人畫的流通提供了渠道。
在宣德至弘治年間,蘇州參加雅集的文人身份有了明顯的改變,元代晚期參加雅集的文人是以隱逸為主流。而蘇州在這一時期文風很盛,中科舉者領先全國,在朝為官者很多,其中許多人又從官場回歸蘇州故里,并且成為雅集中的主要人物。在沈周交往的朋友中,吳寬官至禮部尚書,王鏊官至戶部尚書,先后為文淵閣大學士和武英殿大學士,徐有貞官至兵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夏?官至太常少卿,劉瀚官至少詹事,劉昌官至廣東布政司左參政,童軒官至南京吏部尚書,文林官至南京太仆寺丞、溫州府知府,祝顥官至山西布政司右參政,李應禎官至南京太仆寺少卿,陳瑜官廣昌教諭,馬愈官至南京刑部主事,張習官禮部,王鼎官至廣東左參政,張弼官兵部郎,袁道官至監察御史,桑謹官至處州府通判,桑瑜官至溫州府通判,程敏政官至禮部右侍郎,蔡蒙官至南寧刺史,徐源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秦夔官至江西右布政史,陳琦官至貴州按察司副使,王恕官至太子太保吏部尚書,李杰官至南京禮部尚書,錢仁夫官至禮部員外郎,徐禎卿官至大理左寺副,狄云漢官臨清州判官,施文顯官至信陽州知州。可見沈周雖終身不仕,隱逸相城,然知交不乏內閣重臣,交往遍及四方要員。他們都是慕沈周的人品和才藝前來結交,而沈周亦由得到官界友朋的推崇而揚名在外。如吳寬致仕為京官時,曾帶沈周的畫作。沈周的畫作在京師官員中得到賞識,由此從外地到相城沈周居所購畫人日益增多,人于千里外致幣索要沈周畫作(見《楊循吉題啟南畫》)。沈周以其卓越的藝術成就和影響力,儼然成為吳門畫壇的領袖。
沈周的繪畫是在元代文人畫的基礎上發展的,并且在早、中、晚期對“元四家”仿作的對象有不同的變化,早年受到家學和老師杜瓊的影響,繪畫上追董源、巨然,近仿元末黃公望、吳鎮、倪云林、王蒙四大家,其中主要宗法王蒙,筆法細密而多變,即后人所謂的“細沈”風格,以41歲時為館師陳寬作壽畫的《廬山高圖》為代表,是仿王蒙山水畫的風格。在畫了《廬山高圖》以后,大幅畫作漸多,這和沈周交往中朝廷官員日益增多相關,繪畫的規格隨而提高。同時索畫人的數量增多,沈周的畫作大部分是為特定身分的人而繪制的,由于索畫人品味的多樣性,不能囿于費時費工細密畫風,需要兼仿顯得空靈的黃公望和倪瓚,此幅成化年間作的《溪山秋色圖》,上部山水仿黃公望,下部樹木仿倪瓚。沈周在60歲以后,筆法仿吳鎮,漸為粗簡,所畫山水變得簡煉概括,這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和身體有關,沈周在成化二十三年(1487)自題畫冊中說:“余早以繪事為戲,中以為累。今年六十,眼花手顫,把筆不能久運,運久苦思生。至疏花散木,剩水殘山,東涂西抹,自亦不覺其勞矣。”這也可以視為沈周繪畫“粗沈”風格形成的原因。
沈周繼承和發展了元代文人畫的詩、書、畫、印相結合藝術特色。沈周基本上每畫必題,而且出現了大段的文字題跋,如《廬山高圖》的題跋文字長達300字之多,而且題跋、圖像、印章的位置的高低大小都十分講究,詩、書、畫、印的結合有著更成熟的體現。
沈周雖然秉承了元代文人畫的傳統,但他不是一味地模仿,而是融會貫通而變化出入,最大的區別在于繪畫思想和繪畫題材的不同。“元四家”的繪畫反映的是出世思想,畫的是深山野嶺、荒木疏樹,往往空山不見人。沈周的繪畫反映的是入世思想,多畫文人園林、農耕漁樂、山居雅聚,更有以沒骨畫法繪成的禽鳥花卉,顯得生意盎然,開創出明代文人畫的風貌和格局。
沈周還培養和影響了一批青年才俊,如文徵明、祝允明、唐寅、都穆等人都曾得到過他的教益,得以壯大形成為吳門畫派,從這意義上講沈周是吳門畫派的領袖,也是吳門畫派的創立人。

[明]沈周 扁舟詩思圖軸 紙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沈周在將近70歲時收文徵明為學生,文徵明繼續完成了文人畫的中興,他詩、文、書、畫無不精絕,獨步一時。文徵明享年90歲,他子孫數代以書畫傳承,門生眾多。以詩、書、畫、印相結合的文人畫,成為吳門畫派標志性的特色。
到了明代晚期,蘇州的藝術市場逐漸成熟,為適應不同階層藝術品買主的需要,吳門畫家的風格和繪畫的品種變得多樣化,但在變化中始終秉承詩、書、畫、印相結合的特色。書畫冊頁中出現了左面為圖、右面為詩文的形式。在明中期已出現的折扇上一面為圖、一面為詩文的形式,到這時被普遍采用。
明晚期,蘇州的許多工藝美術品種,都采用了詩、書、畫相結合的形式,如文房用具中的竹雕筆筒、書籍插圖、箋紙、刺繡樣稿等工藝品中,都得到體現。
以董其昌為代表的華亭派,在吳門畫派倡導的文人畫的基礎上,提出“南北宗論”。董其昌對沈周仿“元四家”畫作有很高的評價:“石田先生于勝國諸賢名跡無不摹寫,亦絕相似,或出其上。”沈周承傳文人畫,是由近及遠,近學“元四家”,上溯自董、巨。董其昌論文人畫是由遠及近,開宗立派,將文人畫的開始提早到唐代的王維,他認為:“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直至元四大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吳仲圭,皆得真傳。吾朝文沈,則又遙接衣缽。”(《畫禪室隨筆》卷二)董其昌以禪學宗派的觀念來區分文人畫,其中是非不在本文討論范圍內。唐宋雖有文人畫之名,但詩、書、畫相結合的繪畫形式是在元代晚期才普遍流行的。明代初期,將近百年的時間里,文人畫一度衰落,如果沒有像沈周這樣的兼有詩、文、書、畫深厚造詣的大家出現,文人畫就難以走出衰退而承傳。如果沒有像沈周這樣融古通今又德高望重的領袖出現,文人畫也難以開創出新局面,因此,沈周在文人畫史上有著使文人畫得到中興和承前啟后的地位。
(作者為蘇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歐陽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