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醉
【一】
這么多年,我對一個人始終念念不忘。
他年輕時愛穿白襯衣,愛蹲在院子水池一側揉搓清洗。我喜歡遞小板凳給他坐,看他雙手在肥皂泡里起伏。他總會側臉問:“有什么好看的嗎?”我就會笑,覺得特別可樂。他也笑,說:“傻姑娘!”
那時最深的記憶是滿盆閃著光的泡泡和他的滿頭黑發。
他種地是一把好手,種的紅薯又大又甜,收獲時我倆一起往家里運。拉平板車的他白襯衣套著淺藍毛背心,腳步矯健。
我幫忙推車,莫名其妙就會笑。他也笑。我倆一路笑著運紅薯回家。
好像自己還沒長大,我就離開他去了遙遠的深圳。也不知日子怎么那么快。有一天,他的老伴突然不在了。
當時我在東莞,他在老家給我打電話,突然說莫名其妙的話:“感情需要耐心需要磨合需要等待。”又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時東莞的生意不大好,我站在橋頭鎮空曠的足球場,一臉苦笑。
我說:“感情太好有什么用?要不是你和奶奶感情深,你會念念不忘到病倒嗎?婚姻里無情無義反倒好,一個人不在了,另一個人可以沒心沒肺地長命百歲!”
那時,因為奶奶去世他天天哭,已經偏癱,聽完我偏激的話,沉默不語。
話一出口,我很后悔。
他以前是私塾先生,國學底蘊深厚算盤也打得呱呱叫,更寫一手漂亮毛筆字,過年時,給全村的人寫對聯。他干凈講究愛笑,村里從來沒人這樣和他說話。我原本也不想刺激他,只是年少淺薄口不擇言。
【二】
第二年初夏,愧疚的我跑回老家看他。
他坐在我老爸給他特制的竹輪椅里,依然穿白襯衣只是不再笑,一開口說話就會掉眼淚。
晚上,他不肯上床睡覺。老爸因為之前照顧生病的奶奶,已經白了一半頭發,又因為要日夜照顧他顯得力不從心,坐在那里打瞌睡。
我心疼他,也心疼老爸,便讓爸去休息,我在客廳陪他。
鄉下的夜,靜得早,靜得讓人如在蒼茫曠野似的無依無靠。初夏的風,清爽又溫和,來來回回吹拂門口的一捧月光。
他叫我,我拿著點心端著水杯蹲在他面前,聽到他說:“過日子是體諒是忍耐是等待,你不懂。”他的口齒依舊清晰。
我假裝沒聽見,遞一塊餅干給他:“這餅干很好吃,你嘗嘗。”我把餅干一直遞到他嘴邊。
他卻忽然暴躁起來,一揮手打落:“不聽話不聽話,你就是不聽話!”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憤怒嚇壞了,一失手,玻璃杯碎了一地。
清脆的碎裂聲使他猛地安靜,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好半天才說:嚇著你了吧?你快去睡吧。你奶奶說你太瘦了,你吃點東西去睡吧,我聽話不吵了。
他怯生生地說完,輕輕平躺在輪椅上緊緊閉上眼睛。我看到白發如雪的他蜷縮在長方形的輪椅上,猶如千萬頃大海上的一葉孤舟。
我小心翼翼地收拾好殘局,輕輕退靠在他身后的墻上。這么近那么遠地,我看著他一點點在我的視線中衰老卻無計可施。
【三】
第二天,我去縣城給他買好吃的,推車里裝滿各種各樣的食品,最后我去貨架上拿八寶粥,那是他最愛吃的。
但就在手中握住冰冷罐身的那一刻,悲傷毫無征兆,洶涌海浪一般奔涌而來,不可抑止。一個清晰強烈的念頭閃電般劃過: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喧囂超市里,我全身的力氣倏然消失殆盡,輕飄飄地不知所措。
等我拎著大包小包趕回家中,媽媽去了學校上課,爸爸見我回來去鎮上抓中藥。他坐在大門口,被陽光籠罩著。
我給他圍好圍脖讓他吃蛋糕,燒了熱水給他洗手燙腳。他安詳地吃著蛋糕,任由我抱著他的腳按捏。
我已經在縣城買好第二天返回東莞的車票,但我沒有告訴他。“好好吃飯,好好活!”我只是笑著對他說。
他停下咀嚼,靜靜地看著我,眼神清澈見底,他輕聲說:“姑娘,最后一次了。”
我心頭一頓。沒想到他一語成讖——那是我最后一次幫他剪指甲洗臉,最后一次在開滿月季花的院子里和他廝守,最后一次,和他在一起。
【四】
一個月后,我在東莞接到爸爸的電話,他在午夜靜靜辭世。等我趕回老家,見到的是滿眼白花和一副冰涼的棺槨。他永遠地離開了我,離開了我們。
年少時拼命想逃離那個小村子小院子,想天涯海角至此不歸。可突然有一天奶奶去世了,他也去世了,我才發現那個小村子小院子是那樣金貴,讓我牽腸掛肚。讓我不管走多遠,走多久,都會在某些特定的時間,馬不停蹄地趕回去。
至此,我才終于領悟故鄉這兩個字的分量,故鄉,是我最愛的他和奶奶一起長眠的地方。
他離開后,我告訴我的孩子,我爺爺奶奶安眠的地方是世上最恒久的客棧。然后每一年的清明,我都會趕回來,隔著青石碑,和他們相見。
我會笑著跟他們嘮叨家長里短,笑著仔細端詳青石碑上他們的名字。我想起見字如面,一撇一橫豎彎鉤,中間是土地里面唱的歌。
終于懂得了,他們在哪里,哪里就是故鄉。
愛故鄉,從此成為我的人生必選題。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