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松禮贊

林紅賓

我嗜好爬山，時常閑云野鶴般到深山游覽。腳踏陡仄的羊腸小道，呼吸濃郁的草木氣息，觀賞清新的旖旎山色，心中倍覺愜意。是的，親近大自然，會讓你獲益匪淺：人之靈氣會在自然中孕育，情感會在山水中深化。

那次，我沿著山脊向主峰攀援，猛一抬頭，一坨巨大的巖石赫然入目，久久定格。這坨巖石為花崗巖，顏色為淺紅，宛若一朵流霞飄然而至。它約有兩層樓房那么高，南端盡管毗鄰山脊，距地面少說也有2米；東端巖壁光滑，上沿探出，底部收縮，一副岌岌可危的樣子，令人逡逡然不敢近前。我向來膽子大，爬山若不攀高走險是不過癮的，于是腳跐石縫，手扳巖棱，爬了上去。但見巨巖渾然一體，頂部較為平坦，約有四百余平米，絕無石罅裂隙，儼然巨輪之甲板。我心曠神怡，在上面信步徜徉，一瞥眼，見巨巖中部的低洼處有團團綠色，綠得那么鮮艷，那么耀眼，與巖體形成巨大的反差！我不由得怦然心動，疾步向前，細細端詳，嘿，竟然是五棵老赤松！我大為驚愕，這里巖體漫漫，了無泥土，寸草不生，怎么會有老松在此立足呢？這種現象委實令人匪夷所思。為了尊重它們，就尊稱其為五老松吧。記得一位哲人說過：當你看到一朵花而喜歡的時候，其實這朵花更喜歡你。同樣如此，當我發現五老松而驚喜時，其實五老松更喜歡我前來造訪。我情不自禁地依松而坐，如同在虔誠地采訪五位年高德劭的村老。我期盼世上那些美好的事物，都能化作圣潔的甘露，浸潤我這顆在滾滾紅塵中日趨疲憊的心。我撥開松枝察看，那棵最大的老松基部下面，僅有那么一抔泥土，這就是它賴以生存、彌足珍貴的立身之本。尤為令人稱奇的是，它們被束之高閣，在土壤和水源奇缺的情況下，究竟是如何生存的呀！在它的西面，有一個長長的而淺淺的凹槽，那是在漫長的歷史歲月里，山雨憐憫五老松，特地為其開鑿出來，以便讓更多的雨水聚集一起流到老赤松腳下的吧！凹槽里的水痕清晰可見，描繪出雨水涓涓流淌的形狀。南側那棵老赤松就沒有這么幸運了，而是生長在一個短短的且又淺淺的石縫之中，因為沒有拓展的空間，樹根將石縫塞得滿滿的，并且凸顯出來，酷似一條小蛇趴在那里。盡管生存這等艱難，它也沒有忘記傳宗接代——那三個緊貼巖石伸展的側枝上結著十多個松果呢。看它那蒼勁的模樣，真不知它是經歷了多少歲月的“世紀老人”！

五老松仿佛與我心有靈犀，隨著山風，將其家世向我徐徐道來……

當初，串山風將一顆松子攜帶到這坨巨大的巖石上面，然后揚長而去。串山風往往愛搞惡作劇，竟然這等草率地戲弄了這顆松子。松子躺在巨巖上已有好長時間了，渴盼串山風重回此地把它帶走，然而卻一直未果，它陷入了絕望之中。幸好下了一場滂沱大雨，巨巖上濺起一片經久不息的雨花。雨水將松子帶入凹槽，繼而將它帶到巨巖中部的低洼處，那兒恰好有個石窩，松子就被石窩攔了下來。倘若它能隨雨水跳下巨巖來到草坡上，那么它的命運必定會被重寫。然而，它卻被留在巨巖之上，這就是命運！其時，它對這里的生存環境茫然不知，即便知道了，它又能怎么解脫？是種子就要發芽，此乃天性使然。幸好它的身下有那么一點點泥土，那是塵土，是巨巖身上的灰垢，是山風不知用了多少年攜帶而來積攢而成的。在這漫漫的巨巖上，能有這么一處安身之所也就求之不得了，于是這顆松子僅憑這點泥土開始嬗變，萌芽破土。它一問世，見生存環境如此兇險，不免心如塞冰，觳觫不止。赤松深知，僅憑腳下這點泥土，別說長成參天大樹，即便長成一般的赤松，那也是癡心妄想，眼下當務之急的是要想方設法全力以赴保住這點泥土。一旦這點泥土被旋風卷走，抑或被太陽烤焦，勢必導致唇亡齒寒！生存環境迫使它逆來順受，因地制宜，用側枝死死地捂住這點泥土，情如母雞孵卵；等側枝長全了，就形成了一個綠色的圖案，猶如貼著巖面編織的一個綠色的蒲團。

三伏六月，雨水頻灑，赤松日子還算好過，逢上天氣持續干旱，烈日炎炎，烘烤大地，野草半枯，點火就能燃燒；梯田里的莊稼大多奄奄一息，巨巖上面更是灼熱難耐，這棵畸形的赤松儼然置身于“鐵板燒”之上，渴得要死，難以堅持。恰好附近有一個硯臺樣的石窩，里面僅有幾抔雨水，但是由于沒有縫隙，根本滲不過來。這樣也好，只要看看那點殘存的雨水，就恍惚置身于沐浴甘霖的夢幻之中。然而，旱魔跋扈，每況愈下，赤松眼冒金星，心田龜裂，求生的本能激勵著它，它在抗爭，它在吶喊：我不死，我要活！天遲早要下雨的，說不定明后天就能下，那么多苦難的日子都熬過去了，難道就不能咬緊牙關再堅持幾天么？對，務必堅持，絕不能功虧一簣！終于盼到煙雨氤氳之時，山寂寂而云漫漫，有時過山云薄如輕紗，霏微如露，赤松調動所有的松針，從云霧中吸收水分；即便把全身弄得濕漉漉的也行；有時過山云顏色漸暗，細雨如毛，赤松趕緊收集，捧在手心，滋唇潤喉，以解燃眉之急；有時過山云叆叇如磐，倏而雷電交加暴雨傾盆！草木為之披靡，動物們慌慌避藏，連勇敢的山鷹也躲到巖巢里去了。赤松卻張開臂膀迎著雷電，欣喜地品嘗這久盼的瓊漿玉液，盡情地享用這難得的天降盛宴！赤松的根系都在不失時機地吮吸膨脹，渾身的枝葉都在抓住機遇竭力拓展，它的身材向外擴展了一圈。它枝葉繁茂，青蔥如染，恍若翡翠。赤松惜水如金，暮秋時節，凝露為霜，它毫不嫌棄，立馬收集，渾身掛滿了霧凇，毛茸茸、白茫茫的，煞是好看。三九嚴寒，漫天飛雪，赤松用所有的松針枝杈擁抱雪花，讓皚皚積雪把它裝扮成偌大的潔白珊瑚，在巨巖襯托下，愈發顯得楚楚動人。赤松與命運抗爭，為信念而活，為本質而活，雖說軀體受生存環境制約而被嚴重扭曲，但一顆奮力求生的心卻沒被扭曲，反而更加頑強。它矢志不渝，鍥而不舍，鍛造出凜然不屈的鐵骨，彌散著殊死拼搏的剛烈之氣！

節令有條不紊地變幻出斑斕的山色。生命是一個永不停息的輪回。斗轉星移，寒來暑往，從草長鶯飛到綠染山野，從草黃山老到大雪紛飛，又從冰消雪融到雷驚蟄物，如此周而復始，直至地老天荒……若干個年頭猶如過山云一樣飄入歷史大漠深處。老赤松終于耗盡了最后的力氣，但它卻將軀體化作了腐殖質，轉化為泥土，為生命的延續加固了基礎，增強了能量。生命終了，靈魂永存。老赤松用它的枯枝敗葉護住泥土，單等幼苗破土，直至長全枝葉，這才完成護土固本之重任，遂化作泥土，供后代持續繁衍。嗣后，又有幾代赤松在這灘泥土上成長起來，它們歷盡劫難，頑強生存，嚴格遵循自然法則，仿效前輩做法，不斷推陳出新，腳下的泥土隨之增多，后代的年齡也有所延長。由于它們有遺傳基因，有其家族的生命密碼，所以無不緊貼巖石生長，可謂無數次復制遠祖的形態容貌。

五老松在漫漫的歷史歲月中，在這高高的巨巖上，僅靠那么一點點泥土支撐生長。它們繼承發揚了家族的秉性，不服命運的安排，敢于跟命運抗爭，環境越是惡劣，越要頑強生存。它們這種自強不息、奮力拼搏、樂觀向上的精神和姿態，為巨巖增添了一道靚麗的風景，賦予了巨巖無限的生命靈動。

我坐在五老松旁邊，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詩情也因此而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