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杰++梁蘇哲
菲律賓這個面積不到30萬平方公里的島嶼國家,人口已經突破1億,而其中吸毒人口達到了400多萬。毒品、腐敗和貧困并稱為菲律賓的三大痼疾,其中毒品就像是罪惡之源,伸入政府就滋生腐敗,伸入底層人民就將其拖入貧困的深淵。菲律賓人民飽受其苦,急于改變現狀。2016年6月底,杜特爾特帶著消滅毒品的誓言就任菲律賓第16任總統。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而杜特爾特的這第一把火就“燒死”了2000多人。
殺手和目標
電影中塑造的女殺手形象,外形冷艷,訓練有素,殺人就像是家常便飯,手起刀落之際毫無負罪感。提起職業殺手,我們最先想到的可能是冷峻的烏瑪·瑟曼。如果一個瘦弱的年輕媽媽站在你的面前,你會把她和殺手這個職業聯系在一起嗎?
在菲律賓首都馬尼拉,有一位年輕的母親,身材嬌小,頭扎馬尾辮,走在街頭的人群里毫不起眼,甚至都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但她卻是一個殺手,已經有6個人死在她的槍下,她叫瑪莉亞(Maria)。瑪莉亞并不像電影中那些職業殺手一樣,有著復雜和充滿戲劇性的理由或者使命,她做這行僅僅是迫于生計。瑪莉亞的丈夫也是殺手,他從上峰接到命令,殺人,拿錢,補貼家用。直到有一天上頭說需要一個女殺手,原因是女殺手更容易接近目標,丈夫便將瑪莉亞帶入了行。在此之前,夫妻倆都沒有固定的收入,現在他們每干一票,能拿到20000菲律賓比索(約合人民幣2855元)的酬金,也就是說,瑪莉亞用6條人命換來了約合2萬元人民幣的酬勞,這對于一個菲律賓低收入家庭來說,是一筆不菲的收入。第一次行動時,瑪莉亞緊張到全身都在發抖,但最后還是一槍爆了那個男人的頭。瑪莉亞說,她當初只是為了給家里多賺些錢,但現在她后悔極了,背負著巨大的罪惡感,那些死在她槍口下的人的樣子總會浮現在她眼前,而且她總覺得那些被她殺死的人的家屬在追查她,這讓她擔驚受怕,坐立不安。她最擔心的其實是孩子們會知道這些事情,知道自己的母親靠殺人為生,兒子已經問過她為什么會突然賺到這么多錢,她無法回答。可是如今瑪莉亞根本無法抽身,老板說離開的人除了死亡沒有別的下場。殺手的老板是警察,而目標則是毒販。
羅杰(Roger),作為被殺手隊追殺的目標之一,過著亡命天涯的生活。羅杰年輕的時候就染上了毒癮,他當時沒有穩定的工作,打些零工,為此也走上了以販養吸的路。他說自己曾經和許多腐敗的警察合作,那些警察會把罰沒的毒品拿出一部分來賣掉,而今他卻被警察雇傭的殺手追得到處逃竄。羅杰很早就把妻子和孩子送回了妻子在鄉下的娘家,希望他們能免于是非;現在他一個人東躲西藏,每隔幾天就要換一個地方。羅杰并不否認自己的罪過,他說自己確實干了很多違法的事,許多人也因為自己而染上了毒癮。可是他覺得并不是每一個吸毒販毒的人都該當死罪。
其實買兇殺人在馬尼拉算不上什么新鮮事,只是以前這些職業殺手們從來沒有如此忙碌過,這全都是因為新總統杜特爾特的上臺。
總統的“戰爭”
2016年5月,羅德里戈·杜特爾特(RodrigoDuterte)在菲律賓總統大選中大獲全勝。6月30日,杜特爾特在馬拉卡南宮正式宣誓就職,成為菲律賓第16任總統。而他贏得大選的關鍵就是在競選時向民眾保證將嚴打犯罪,尤其針對菲律賓泛濫的毒品問題。杜特爾特在競選時放言,要殺掉10萬個毒販扔到馬尼拉灣喂鱷魚;上任后,他開始兌現自己的承諾,拉開了“禁毒戰爭”的大幕。杜特爾特下達了“殺無赦”的命令,警察在逮捕毒販時,如遭到反抗,可以不經過法律程序立即將其擊斃;持槍的民眾也可以開槍射殺毒販,并且還會得到政府的獎勵。自7月11日以來,已經有超過2000人喪生,其中只有700多人是由警察擊斃,剩下的一千多人則死于民間治安團隊之手,或是買兇殺人,還有不少罪犯也趁亂作案。
毒品、腐敗和貧困并稱菲律賓的三大痼疾,其中毒品問題最令菲律賓政府和民眾頭疼。菲律賓國家警察第十區發言人在一次報告中提道:“大部分流行犯罪活動,例如偷竊、搶劫、地方暴力和強奸以及各種違法行為,通常與吸毒有關。”據統計,菲律賓首都馬尼拉92%的區域都存在與毒品有關的犯罪活動,馬尼拉的犯罪率一直高居不下。而毒品滋生的腐敗問題也相當嚴重,菲律賓警察和軍隊系統中,有許多高官都涉及毒品犯罪,這也是菲律賓長期以來禁毒不力的重要原因。
菲律賓距離世界四大毒品產地之一的金三角地區非常近,這種地理上的便利使得毒品大量流入。在菲律賓,最常見的一種毒品被當地人叫作“Shabu”,主要成分是甲基安非他明,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冰毒。“Shabu”價格比較便宜,每克只要1000菲律賓比索(約合人民幣140元),可以煙吸,可以注射,當然也可以用鼻子吸,所以在菲律賓的傳播度極廣。
菲律賓的癮君子大部分是低收入的貧困人群,沉重的生活壓力讓他們想以一時的快感獲得解脫,不料卻陷入了毒癮與貧困的死循環,而如今很有可能把命也搭進去。警察會把疑似毒販列出名單,名單會被分發至每一個村(barangay,菲律賓最小的行政單位)。一旦被點名,擺在這些最底層的吸毒人員面前的路大概有三條:不知哪天就命喪街頭,或者在警察搜捕的時候被帶走,最后就是向政府投降。迫于隨時被殺的壓力,已經有超過60萬人向政府自首,這使得菲律賓的犯罪率大幅下降,馬尼拉一個月內犯罪率下降了49%。同時,對于政府內部與毒販勾結的官員,杜特爾特也毫不手軟,有300多名警界和軍界的官員被捕或被革職。杜特爾特的禁毒戰爭一開始就卓有成效,給幾乎腐爛至骨頭里的菲律賓社會重新注入了新鮮的血液,贏得了不少民眾的支持。但是杜特爾特這種近乎殘忍的方式、不經過任何法律程序的“法外殺人”,甚至給了普通人生死予奪的大權,也遭到了鋪天蓋地的非議。
聯合國已經反復譴責杜特爾特的做法,兩位人權專家認為杜特爾特授意警察和民眾殺死嫌疑毒販是“煽動暴力和殺戮,是罔顧國際法的犯罪”。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和聯合國毒品與犯罪問題辦公室共同指責杜特爾特是“明顯地支持法外殺人,支持這種違法行徑對自由的侵犯”。
堅持到底?
杜特爾特對以上譴責的回應是“愚蠢”,嘲諷聯合國除了善于指手畫腳外一事無成,沒有能力解決饑餓、恐怖主義等問題,也無法結束伊拉克和敘利亞的戰爭。
除了聯合國,杜特爾特對美國總統也報以同樣的態度。杜特爾特原本計劃在9月6日出席于老撾首都萬象召開的東盟峰會期間與奧巴馬舉行雙邊會晤。奧巴馬先前表示,美國承認毒品犯罪是菲律賓的“大問題”,但打擊毒品犯罪應該采取“正確的方法”,“毫無疑問,當我們舉行會晤,這個問題會被提出來”。而就在杜特爾特9月5日從菲律賓啟程飛往老撾前,被一名記者問及如何向奧巴馬解釋對反毒風暴的爭議時,他回應說:“我是一個主權國家的總統,我們不再是殖民地了。除了菲律賓人民,我沒有其他主人。請他尊重點,別老是提出質疑。”還以菲律賓語說了一句臟話。美方當然因此取消了會晤。這些言論,除去杜特爾特想在中美之間取得新的平衡的政治用意,也顯示了他將“禁毒戰爭”進行下去的決心。
杜特爾特的強勢,早在他擔任菲律賓南部城市達沃市市長時就已十分引人注目。杜特爾特執掌達沃市長達22年,在此期間他鐵腕治市,使這座犯罪率曾居高不下的城市變為菲律賓最安全的城市之一,這也是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政績。而外界認為當時他使用的手段就包括買兇殺人。
就在當地時間9月15日,菲律賓一位前暗殺小組成員在該國參議院作證說,在杜特爾特擔任達沃市市長期間,曾命令他和其他小組成員在類似黑幫暗殺的行動中殺死罪犯和反對派人士,總計造成約1000人死亡。杜特爾特長期以來一直否認與暗殺小組有關聯,但他同時又放言說,自己對付罪犯的辦法就是“全部殺光”。該成員是第一個站出來公開披露杜特爾特曾參與此類行為的人。這名57歲的前殺手還作證說,他聽到杜特爾特下令執行其中一些謀殺行動,他本人也參與了幾十宗謀殺,包括2007年將一名綁架案疑犯扔去喂鱷魚。從1988年杜特爾特首次出任達沃市市長起,這種針對罪犯和反對派人士的殺戮就開始了,到2013年他離開前一直持續。該名成員的證詞隨即在菲參議院引發了激烈的討論。
菲律賓總統發言人表示這些指控并無依據,稱政府對杜特爾特擔任達沃市市長期間行為的調查沒有任何發現,因為找不到確鑿的證據和證人。目前,對于杜特爾特的指控還無法確定其真實性,但從美國政府和菲律賓內部反對派的反應來看,不得不讓人懷疑這很有可能是一個針對杜特爾特的“陷阱”。杜特爾特對此則表示:“我已準備好失去我的榮譽,我的生命和總統位置。”杜特爾特的講話,明確地顯示出他認為有人想將他趕下臺。而菲總統發言人也稱,有人想借指控搞垮這屆政府。
相比于外界目的并不明朗的指責甚至構陷,現在菲律賓民眾方面對于禁毒的復雜反應更讓他頭疼。
死去與活著
那些被殺掉的人中,絕大部分是最底層的吸毒人員和一些小毒販,他們的死相較于清理販毒網絡的意義,更多的是留給了家人們無盡的傷痛,以及讓民眾心生恐懼。一張女子抱著丈夫尸體哭泣的照片前些日子傳遍了菲律賓的網絡。照片上的槍殺現場被警戒線圍成一個圈,該女子撲倒在被槍殺的丈夫身上,泣不成聲,丈夫的身旁有一塊紙板,上面寫著“販毒者”。當晚,在馬尼拉一共有6名疑似毒販被殺,據消息稱,殺人者可能是民間治安團隊。這種法外殺人僅在7月份就結果了300多條性命,這些民間治安隊員騎著摩托車,不由分說就開槍射擊,將寫有“毒販”的紙板扔在死者的尸體旁邊,然后揚長而去。這種行徑引起菲律賓全國人民強烈抗議,總統發言人聲稱已經著手調查這類行為,可是死于民間治安團體的人數一直在增加。該照片中的女子說,丈夫確實染有毒癮,但絕非毒販;他們生活貧困,住的房子連自來水都沒有,僅靠著丈夫騎三輪車和打零工的微薄收入過活。“希望政府能抓到真正的罪犯,消滅毒品,而不是消滅人民”。
2000多人的死亡已經給了杜特爾特巨大的壓力,而如何處理自首的60多萬人是一件愈發棘手的事情,顯然,菲律賓需要更多的監獄來容納這些人。“地板上縱橫交錯地躺著半裸的軀體,想從這邊走到那邊,躺著的人必須起身讓路,就連籃球場和樓梯間都躺滿了人,大家前胸貼后背擠在一起,汗濕的皮膚相貼,130人共用一間廁所,蹲著洗澡時,有人就在身旁煮飯。”一家外媒如此描述菲律賓首都馬尼拉郊區的奎松市立監獄(QuezonCityJail)。
奎松市立監獄始建于1956年,最初的設計容量只有800人,而隨著總統杜特爾特“反毒戰爭”的進行,越來越多的犯人被關進這座年代久遠、設施落后的監獄,如今這里已經塞了3800多人。監獄里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擠滿了赤膊的犯人,仿佛是屠宰場里等待被宰割的牲畜。關押人數已近設計容量的5倍,犯人們連最基本的吃飯睡覺都成了問題,原本一間容納20人的牢房現在要擠上160~200名犯人,即便這樣,還是不夠睡。監獄里的每一塊空地都成了犯人們爭奪的地方,如果遇到下雨天,監獄里更是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因為在外面籃球場睡覺的犯人們都要回來擠在這幢四層的建筑里。至于食物和水,衛生條件根本達不到要求,而且量也不夠,犯人們雖然會自己做飯吃,但也是食不果腹。擁擠、臟亂、潮濕、饑餓、缺水,疾病全部濃縮在監獄的每一立方空氣中,在逼仄的空間里,空氣沉重得仿佛已經不會流動。
被投進監獄的基本上是最窮苦的人,稍微有一點經濟基礎的人會選擇去醫院或者康復中心避一避風頭。雖然每個月的費用高達30000菲律賓比索(約合人民幣4330元),但全國各地的康復中心也早已人滿為患。比恩(Bien)是菲律賓僅有的治療毒癮的20位專家之一,他創立的康復中心原本只能容納550人,現在卻住了1500多名病人,一些病人只能睡在鋪著橡膠墊的地板上。“他們大多數來這兒都是因為恐懼,他們害怕被關進監獄甚至被殺掉。”比恩說。A.R.是畢庫坦康復中心的一名病人,他說他一直喜歡用假名,為的是不被認出來,他不想作為一個吸毒者死在民間治安隊員或者警察的槍口之下。A.R.從16歲就開始吸毒,幾乎每天都至少吸掉1克的“Shabu”。盡管經過在康復中心的治療,A.R.已經有些日子沒有碰過毒品了,但他還是很擔心自己出去之后會復吸。“毒品太便宜了,那是一個難以擺脫的圈套。”
往何處去
打擊毒品犯罪是全世界的共識,飽受毒品問題困擾的國家也不止菲律賓一個,在舉國打擊毒販的問題上,有著龐大的販毒網絡和富可敵國的犯罪集團的墨西哥算是先驅者。墨西哥先后上任的兩位總統與杜特爾特一樣,曾經也下定決心打擊毒品犯罪、消滅毒販,并開展了長達數十年的禁毒戰爭。雖然政府擊斃或逮捕的毒販不計其數,其中頭目級的毒梟也多達十幾人,但是販毒集團在墨西哥國內展開了瘋狂的報復,他們殺死報道毒品新聞的記者,暗殺警界和政界人物,不擇手段的毒販甚至殺害平民和學生以泄憤。可見,墨西哥政府并沒有將國家從毒品和毒販的陰影中解救出來,反而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相比于菲律賓,墨西哥如今是世界第13大經濟體,人均GDP超過10000美元,已經邁入初等發達國家的行列,但為什么現代化的墨西哥同樣沒有辦法遏制毒品犯罪?拋開美國的市場誘惑讓墨西哥對毒販的打擊力不從心之外,墨西哥自身的問題似乎才是滋生毒品犯罪的根源。因為墨西哥是一個社會分化嚴重的國家,有著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結構,一個是光鮮亮麗的現代化墨西哥,另一個則是由黑色經濟主宰的維度。墨西哥飛速的經濟發展犧牲了最底層的貧困人民,而發展的成果也沒有惠及這部分人,造成了社會的極化,進而產生了毒梟和游擊隊割據的局面。
菲律賓如今的情況和墨西哥非常相似,同樣是迅猛的經濟發展帶來社會結構的不平衡,同樣是在總統的鐵腕下舉國反毒,雖然菲律賓這種從最底層入手的方式顯著降低了毒品犯罪率,但最終是否能取得比墨西哥更好的效果,杜特爾特的決心在一浪高過一浪的質疑聲中又能堅持多久,都還是未知數。毒品犯罪的本質是對利益的追逐,而社會極化之后底層人民對財富的渴望就像是決堤的洪水,如果政府不給予正確的引導和積極的支持,很容易觸發從貧困到犯罪的轉變。
杜特爾特在上臺之前放狠話要在上任之后的3到6個月之內“殺死所有毒販”,在9月18日的時候,杜特爾特聲稱他拿到了最后一份涉毒名單,大約3寸厚,名單上的涉毒者包括政府官員。隨后,杜特爾特表示希望延長給自己訂下的期限:“再給我6個月的時間。因為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成千上萬的人從事毒品交易。更糟糕的是,現在是由政府內部的人操縱,尤其是那些當選的官員。”
顯然,杜特爾特已經意識到自己將毒品問題想得過分簡單了。而“趕盡殺絕”是否能夠從根本上消除毒品對國家和國民的威脅,作為總統的他現在必須認真評估自己的政策,以期不辜負人民寄予在他身上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