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最簡便的修養方法就是讀書
梁實秋

我們現代人讀書真是幸福。
古者,“著于竹帛謂之書”,竹就是竹簡,帛就是縑素。書是稀罕而珍貴的東西。一個人若能垂于竹帛,便可以不朽。孔子晚年讀《易》,韋編三絕,用韌皮貫聯竹簡,翻來翻去以至于韌皮都斷了,那時候讀書多么吃力!后來有了紙,有了毛筆,書的制作比較方便,但在印刷之術未行以前,書的流傳完全是靠抄寫。我們看看唐人寫經,以及許多古書的抄本,可以知道一本書得來非易。自從有了印刷術,刻板、活字、石印、影印,乃至于顯微膠片,讀書的方便無以復加,但是書究竟不是普通的貨物。書是人類的智慧的結晶,經驗的寶藏,所以盡管如今滿坑滿谷的都是書,書的價值不是用金錢可以衡量的。價廉未必貨色差,暢銷未必內容好。書的價值在于其內容的精到。
那么讀什么書呢?這就要看各人的興趣和需要。在學校里,如果能在教師里遇到一兩位有學問的,那是最幸運的事,他能適當的指點我們讀書的門徑。離開學校就只有靠自己了。讀書,永遠不恨其晚。晚,比永遠不讀強。有一個原則也許是值得考慮的:作為一個道地的中國人,有些書是非讀不可的。
黃山谷說:“人不讀書,則塵俗生其間,照鏡則面目可憎,對人則語言無味。”事實上,我們所看到的人,確實是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的居多。我曾思索,其中因果關系安在?
我想也許是因為讀書等于是尚友古人,而且那些古人著書立說必定是一時才俊,與古人游不知不覺受其熏染,終乃收改變氣質之功,境界既高,胸襟既廣,臉上自然透露出一股清醇爽朗之氣,無以名之,名之曰書卷氣。同時在談吐上也自然高遠不俗。反過來說,人不讀書,則所為何事,大概是陷身于世網塵勞,困厄于名韁利鎖,五燒六蔽,苦惱煩心,自然面目可憎,焉能語言有味?
當然,改變氣質不一定要靠讀書。例如,藝術家就另有一種修為。“伯牙學琴于成連先生,三年不成。成連言吾師方子春今在東海中,能移人情。乃與伯牙偕往,至蓬萊山,留伯牙宿,曰:‘子居習之,吾將迎師。’刺船而去,旬時不返。伯牙延望無人,但聞海水洞崩拆之聲,山林冥,群鳥悲號,愴然嘆曰:‘先生將移我情。’乃援琴而歌,曲成,成連刺船迎之而返。伯牙之琴,遂妙天下。”這一段記載,寫音樂家之被自然改變氣質,雖然神秘,不是不可理解的。禪宗教外別傳根本不立文字,靠了頓悟即能明心見性。這究竟是生有異稟的人之超絕的成就。以我們一般人而言,最簡便的修養方法就是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