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厄·歐林：與災難角力的人

文/左娜

梅厄·歐林：與災難角力的人

文/左娜

梅厄·歐林（Meir Oren）本圖及本期封面人物攝影/紀輝

“你的名不要再叫雅各，要叫以色列，因為你與神與人角力，都得了勝。”

《圣經》中，猶太人的祖先雅各與神的使者角力得勝，上帝為他改名以色列，意為“與神角力的人”。此后，猶太民族數千年的勇氣、堅忍、苦難和復興，似乎都呼應了這個名字。

1948年，現代以色列國建立，顛沛流離的猶太民族終于有了自己的國家。在這個面積僅約2.08萬平方公里的“彈丸之地”，他們用聰明才智創造了舉世矚目的成績：以科技立國，以創新強國，在經濟飛速發展的同時為世界貢獻了諸多偉大人物、領先科技及發明。

然而，自建國以來，戰爭、局部沖突及報復性炸彈襲擊從未停止過，以色列的發展其實是“刀尖上的行走”。

猶太人先知麥蒙尼德曾說：“敵若欲殺你，你應先殺敵。”敢于“與神角力”的以色列人早已習慣了與災難共生，用鮮血換來的教訓使他們學會了“先發制人”，逐漸建立起一套世界領先的系統防范和應對各類突發大規模傷亡事件的應急體系，隨時準備好與災難角力。

“共同的敵人”

以色列人也樂于與世界分享他們的經驗。2015年中國政府“友誼獎”獲得者、以色列國家創傷及災難醫學委員會主席、西勒雅法醫學中心前首席執行官梅厄·歐林（Meir Oren）先生就是這樣的一位友誼傳播者，他把以色列應對災難的經驗帶到了中國，帶到了新疆。

歐林和中國的緣分源于一位同事——西勒雅法醫學中心整形外科主任莫瑞斯·托帕茲（Moris Topaz）。

2005年12月，托帕茲作為中國引智項目的外國專家第一次來華，與山西、四川、河北等多個省份的醫院展開交流。汶川地震發生后，他還自費來到災區，冒著余震的危險救助傷員，在帳篷內完成7次大型手術。2009年，托帕茲榮獲了中國政府“友誼獎”。

托帕茲還積極邀請同事們到中國各地走一走、看一看，促成西勒雅法與更多中國醫院合作。

歐林正是在他的邀請下來到了中國。在訪問了四川、臺灣、新疆等地醫院后，他認定了新疆石河子大學附屬醫院便是自己的 “緣分”：“石河子的朋友與我們以色列人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和善、聰明、勤奮。更重要的是，他們非常需要我在災難應急處理方面的專業知識。”

新疆既是戰略要地，又是民族問題叢生的“敏感地帶”。從2009年震驚中外的“7·5事件”到2014年的“5·22烏魯木齊恐怖襲擊案”、2015年的“阿拜城煤礦恐怖襲擊”，傷亡事件不斷。“這里的人們急需建立大規模傷亡事件應急預案，災難一旦發生，現場急救員、救護車、醫院、警察、消防員等各個環節才能在第一時間作出反應，分工合作，在寶貴的‘黃金救援時間’內高效搶救更多的傷員。”

歐林是外科醫生出身，同時還任國家創傷及災難醫學委員會主席，對他來說，小到操作一臺手術，大到在全院調兵遣將，全都不在話下。“在與巴勒斯坦沖突等等危機當中，西勒雅法一家醫院就經歷了超過57起大規模傷亡事件, 接受的傷員超過800名。所以我們在救援、醫療、心理干預方面都有很多經驗。”

歐林說，他選擇新疆，是因為這里的人和以色列面對著共同的敵人。“在新疆，我們很痛心地看到，持刀襲擊、槍擊、自殺式爆炸帶走了很多無辜平民的生命……參與新疆‘7·5事件’的很多都還是青少年，這些人什么樣的事情都做得出來。恐怖分子不僅僅是以色列、中國的敵人，也是全世界的敵人。要戰勝他們，就要比恐怖分子更快，走到他們前面。”

于是，他將主要精力都集中在石河子大學附屬醫院，人員往來、系統培訓都逐漸開展起來。“醫院的彭心宇教授、景曜教授，每年都會召集院內醫療專業人士赴以色列進行培訓，為期3個月。”

歐林很欣喜地看到，石河子的同事們不僅學得快，而且“青出于藍”：“學習不能簡單地生搬硬套，我認為重點是了解我們處理災難的理念，但在實踐中要根據具體情況做出相應的改變，比如說考慮到文化因素的影響。中國的同事們很聰明，我看到他們把從以色列學來的東西用到了石河子醫院的急診室，甚至改進了原有的結構，而且他們只花了一年時間！”

應對災難的最優解

3-10秒，這是一位分診員評估傷員病情的時間。接著，分診員會根據情況的輕重緩急把病人送往不同級別的治療中心，并再次病情評估，避免誤診。

15分鐘，這是一位重癥患者從急診室到CT室做完全套檢查后，再返回急診室的時間。分診點一般會選在距離輔助檢查科室、麻醉復蘇室或門診較近、交通便利的地方，以節省診斷時間。

歐林（右）與夫人合影

紅、黃、綠三色標簽，這是一位傷員被送至醫院后被貼上的標識，紅色代表重度，需立即救治；黃色是中度，應緊急救治；綠色則是輕度或需留院觀察，可延遲救治。

這些都是西勒雅法醫學中心在應對突發大規模傷亡事件時的常用做法。整個體系輕重有別、分秒必爭、嚴絲合縫，保證力氣用在“刀刃”上。

在時間寶貴、人力物力有限的情況下尋求救死扶傷的最優解，是以色列應對災難的核心哲學。

針對常規突發大規模傷亡事件，以色列建立了管理和執行兩個組織層級：負責統籌、管理、考核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急響應委員會，以及由參與的各科室，如急診科、麻醉復蘇室、重癥監護室、門診等構成的應急響應小組，上傳下達、通力合作，保證“臨危不亂”。歐林的好友、石河子大學附屬醫院的景曜教授就感慨：“我第一次去以色列，就看到有美國著名醫院的院長在那里培訓。在災難應急這一塊，以色列的技術是頂尖的。”

如果把上述的“以色列模式”比作金字塔，以醫院為中心的應急響應行動只是金字塔的底層。而位于塔尖的則是國家層面的應急委員會。該委員會由多個部門構成，如衛生部、國防軍司令部、國家醫學會……

一旦災難發生，警察首先到場現場指揮；隨后醫療急救、消防隊、環保局等機構迅速參與救援；若場面超出警察控制，或病員數量超過醫院救治能力，后方司令部和衛生部將共同參與進一步的指揮及協調工作。

歐林介紹：“在大多數國家，比如美國，軍、民分得很開。但以色列的一大特點就是軍民聯合，雙方相互聯系、合作、滲透。因為災難應急是一項綜合工程，醫院只是這根鏈條中的一環。有些傷員的情況千鈞一發，只要各個環節銜接得好，高效運轉，病人的存活概率就很高。這需要警察、消防、軍隊、市政、媒體都參與進來。”

當然，金字塔要立得住，除了數量最多的醫院來做牢固的“塔底”、運籌帷幄的“國家隊”來做塔尖，更重要的是要有堅實的中間層——地區性的應急機制。

景曜教授曾提到：“很多人認為只要建立強有力的‘國家隊’、‘省隊’就能夠應對突發事件，但事實并非如此。在很多情況下，等‘國家隊’‘省隊’趕到現場時，已經來不及了，錯過了最佳的救援時間。”歐林也認為，應從地區、省、國家，從低到高分層展開救援。 “所有的‘國家隊’，比如美國的聯邦緊急事務管理署（FEMA），都是事后才能趕到，因為他們需要報告等等手續，不能立馬到現場。他們來得都太晚了，浪費了很多寶貴的時間。”

歐林一直提議將新疆石河子作為一個處理突發大規模傷亡事件的試點機構，用這個最基礎的單位來檢驗這種模式是否合適，如果效果好的話，再向全國推廣。

而金字塔的地基，則是千千萬萬的普通群眾。對民眾的宣傳教育，也是必不可少的。歐林表示：“提高公眾應對危機的意識永遠是最基礎的工程，但卻不是一項簡單的任務。說到災難，普通人大多都會退避三舍。在以色列，有些人不愿意直接提到癌癥，而是隱晦地用‘那個疾病’來代替。公眾可能會有害怕、避諱災難的心理，不愿意談到這些問題。然而災難一旦發生，民眾又普遍會指責救援不夠高效。”

歐林補充道：“幾乎在所有災難發生時，第一個在現場、在你身邊能夠幫助你的，就是你的親人、朋友。連醫生都是之后才能出現的，他們只能在災難發生以后進行救治。所以突破民眾的心理防線，進行災難應急教育，提高民族警覺意識才是預防和應對突發緊急事件的成功之匙。政府在預防及應對災難的宣傳教育上要下一番功夫，對兒童、青少年、成人分別展開教育，幫助民眾形成防范意識，掌握保護自己和他人的知識。”

“在以色列，民眾的警覺性就很強。如果有人在公共場合留下一個包，不一會兒路人就會找警察過來檢查，排除炸彈的可能。或者在夏天看到有人穿著長袖的夾克衫，人們也會立即向警方通報，因為他很可能藏著炸彈，準備自殺式襲擊。”

“我不是一個說故事的人”

這些年，歐林在中國走過了不少省市：四川、新疆、內蒙古、北京、上海……每去一個地方，歐林都會去欣賞其特別的自然魅力，同時也積極促成友好合作：華西醫院、西南醫院、武警總院、302、304醫院……在歐林的牽線搭橋下，國內多個省市近百名醫護人員每年赴以色列學習或參加國際會議。

然而，走遍大半個中國，歐林心中最重的，還是新疆，還是石河子。

走在喀納斯湖邊，走在火焰山山腳下，歐林會一邊欣賞綺麗的美景，一邊擔憂：“新疆很美，也很遼闊。每個地方之間的距離都特別遠。這對建立災難應急預案造成了很大的困難。如果事故的發生地點和醫療機構的路途太遙遠，就會錯過最佳的救援時間。”

對歐林來說，走遍新疆，不僅僅是欣賞美景，也是了解文化、考察工作的重要環節。“我一直在想，可以在新疆建立直升機緊急救援系統，用直升機來運送傷員，縮短運輸時間。其實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也應該建立這樣的系統，因為大城市的交通擁堵也會占用寶貴的急救時間，特別是在高峰時段。”

歐林對災難應急課題的興趣始于參軍時參與特別行動任務，這個興趣逐漸變成了他終生的事業。經歷多年風風雨雨，見證了一次次災難，可當我們問起他印象最深的故事時，他卻想不出什么驚心動魄的情節來。

“總而言之，我不是一個說故事的人，我是一個用行動解決問題的人。”他笑了笑，“可能是我太理性了吧！在災難面前，我的關注點放在怎么解決問題，怎么救助更多的人上面。如果要說感受的話，每當傷員好轉以后，我都會有一種非常滿足、欣慰的感覺，那就是我最驕傲、快樂的時刻！我記得有一位將軍，被送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后來在我們的全力救治下，他完全康復了！現在他一年要慶祝兩個生日，一個是他的出生日，另一個就是我們把他救回來的那天，他說是我們給了他新生！”

采訪中，一說到中國，歐林總是以“我要很謙虛地說……”開頭，中國在他心中是了不起的國家，中國和以色列是互相學習、借鑒的，他來到這里想盡自己所能為中國貢獻一些經驗。

“中國有句古話‘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與以色列的災難應急理念異曲同工。我想中國和以色列一樣，都深知準備的重要性。希望以后政府能將更多的資源向這個課題傾斜，建立有層次、有速度、有質量的災難應急機制，這樣我們才能比敵人更快！”

2012年8月，石河子大學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與以色列西勒雅法醫療中心簽訂姊妹醫院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