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告訴我自己

文/伍書香

讓我告訴我自己

文/伍書香

醫生輕輕走到我身旁，低聲說道：“你弄錯了。”

我似乎受了一驚，好像沒聽清，抬起頭來：“什么?! ”

他盯著我，表情嚴肅深沉，“你，調錯了液體，把升壓藥調快了。”

我盯著他，心臟似乎停止收縮：“我？真的嗎？不可能吧？”

他看著我，繼續說道：“病人血壓，上來了，有點兒頭疼。嗯,我已關閉了升壓通路。”

我的頭腦里，一片空白。

這就是幾年前發生的，關于我自己的，關于我的職業生涯的，真實的經歷和體驗。這是深切而持久的記憶。

它竟是如此的清晰，就好像發生在昨天。

請讓我把故事繼續講完。

我來到病房，目光直視輸液點滴：一條通路已關閉，沒有點滴；另一條有60滴左右。正在報警的監護儀上，赫然醒目：HR 120，BP 180/100。病人面色稍白，緊閉雙眼，皺著眉頭，抿著口唇。家屬坐在床邊。

是的，就在剛才，就在大概一分鐘前，我才剛剛查看和調節了滴數，是的，是我調節的。不錯，我調節的確實是現已關閉的右手那路，是我調到了60滴左右，我以為那是補液通路。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我感覺到此時我自己的生命體征，應該，或者要比顯示器上的那些數字，還要高。

恐懼，空白；空白，恐懼。

家屬看了看我。我茫然向病人走去，輕聲問道：“感覺怎么樣？好點兒沒有？”

他慢慢睜開了眼睛，看看我，停了一會兒，似乎有些勉強，緩緩而低沉地回答：“好點了”。

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音，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該做什么，然而卻完全由“另一個自己”繼續向病人說道：“你不管有什么不舒服，請你，一定告訴我。一定，要說出來，行嗎？現在，好好睡一會兒。我就在這兒，看著你。”

病人點點頭，順從地閉上眼睛。家屬投來感激的目光：“謝謝你，護士。”

感覺到自己是多么多么，多么的，有一種罪惡感，不安和羞愧、自責、悔恨、心虛、痛苦、無助和恐懼。最主要的還是一片空白。

作者單位/山西省晉城市第二人民醫院

我不敢和病人說，我敢嗎？不，不。我應該和家屬說嗎？我，不敢。現在要向病人和家屬懺悔，請求原諒嗎？那會怎么樣呢？病人，到底會怎么樣呢？病人會好嗎？要是出現意外和后果，該怎么辦呢？

我該怎么辦呢？告訴主任和護士長嗎？他們會管我嗎？

我，不知道。卻呆呆地站在那里，呆若木雞。我不敢，我害怕離開。

我只是盯著監護儀。它嗚咽著開始又一次定時的測量。

我站在那里盯著那些跳動的數字：血管啊，求你不要再收縮了，求你舒緩一些吧！

然而這次測量是如此漫長，一次次跳動的字符似乎不愿意停止在某一個固定的位置和方向，平均動脈壓在不停地變化，高，低，低，高。

但是，我知道，病人好了，病情要好了。病人在回歸。那些數字，我是如此地熟悉，那種趨勢，我是如此地注意。

HR 104 BP 145/80。

我也稍微回歸一些。無意間轉頭，不知道醫生站在身旁。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向病人走去。

“感覺怎么樣了？頭疼不疼了？”

“好多了，醫生，現在好多了，不疼了。”

“好好休息，有什么不舒服就說，不要自己忍著啊！”

我跟在他身后，來到了辦公室。

他說：“病人好了就好，病人沒事就好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也沒有再說什么。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我輕聲說道：“是我調的，是我。我真的，犯了，大錯。”

感覺自己快哭出來了似的，他安慰道：“沒事了，病人好了。病人沒事就好。”

一會兒又低聲說道，“你一向認真細致的，怎么會，犯這樣的錯誤？”

他的疑問好像有點玩笑和嘲弄的語氣，有點，當成，以為這是一個愚蠢的，“笑話”？

這絕對不是一個“笑話”，這是驚心動魄的大事。

這是驚心動魄的，職業。

沒有經歷過的人、身在其中的人體會不到、理解不了、想象不出——這的確是，驚心動魄！

我無心做任何事情，周圍的一切都成了背景。除了一件事，那就是盯著那臺監護儀，站在床旁，一動不動。直到——HR 80 BP 120/80。病人自己，能在床上翻身活動，還感覺餓了，想吃。

我疲憊地坐在房間里，回想著白天發生的一切。

這是多么艱難的一天啊。

為什么會弄錯呢？為什么會出現這種錯誤呢？當時是怎么操作的，當時自己在想什么，按程序復核了嗎，為什么沒察覺到呢，問題出在哪里，哪個環節出現了問題？

關鍵問題是，“我”，怎么會“出錯”呢？這兩個字似乎和我毫不相關。“我”，有出過錯嗎？

我在回想，我在回想。巡視，查對，看輸液單，看輸液瓶標簽，看點滴，數點滴，看通路，看穿刺部位，看病人體征表現，看監護結果。是的，該做的都做到了。確實看輸液標簽了嗎？毫無疑問，我的確看了，問題是，也許是草草一瞥，也許是習慣性的程序去看，也許根本就沒看清楚，總之，我看錯了。總之，我當時以為，毫無疑問那就是補液通路。當時的思路就是那樣。差錯來到身旁，沒有任何的提醒，沒有任何的征兆，無知無覺，無聲無息。

我有在想什么嗎？我當時有有沒有分心？有嗎？是什么呢？

有的，是的，我應該是有分心的，在思考繼續要做的下一件事，也許還在無意識間催促自己，還有許多事情沒做完。其實許多事情更需要的是“去做了，去完成”，而不是“去做好”或者就不可能或者沒有必要充分去做好。是芝麻影響了西瓜。這的確也是現實啊。

關鍵問題是，不管后面還有多少，還有什么，我，不該自己催自己啊，我應該分清啊。明明知道，為什么還追求芝麻西瓜一把抓呢？我，太在意去圓滿地完成了，太在意自己的能力和價值，太在意自己去完美地做好每一件事情，太，放不下了。

然后，還有什么呢?

這個錯誤不是因為技術難度，不是因為專業知識不夠的“硬傷”，在這一點上，我敢說我是合格的。然而，這種愚蠢低級的查對出錯，卻是這樣的致命，對我的打擊更大。其中的原因是，我，不能接受這樣一個自己，我痛恨自己，我懷疑自己。我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成為的那樣的一個人，理想的那一個自己。對我來說，差錯，從來都是別人的事。我以為自己足夠好，我太自信了。然而，沒有什么不可能，我，同樣犯了錯。因為，為什么、憑什么認為“我”不會犯錯呢？

這就是癥結。我對自己的定位和判斷。我以為自己是不會有疏漏的，從來沒有，將來也不會有的“完美的天使”。這種意識不知道起源于何時，起源于哪里，但我知道，我現在發現了它。它影響著我的每一次操作，我的自信在它之上逐漸增強和膨脹，終于有一天，這種建立在“完美自我”基礎之上的自信轟然崩塌，因為這種自信已經正朝著一種傲慢、自以為是、高人一等的方向行進。想起自己當實習生時，想起自己帶教的實習生，那時自己的心態是怎樣的，學生們的心態是怎樣的，是把自己放在一個怎樣的定位上。時光回轉到那時，自己會怎樣去做這樣一個查對。因為那時知道自己“還不夠好，可能會出錯”。所以一定會再次問自己，“你確信做對了嗎？再來檢查一次”。那時是帶著一種對自己的謙卑的判斷和與他人平等的要求，帶著一種壓力去操作。

我工作得太久了，我忙忙碌碌，所為何來？是為了病人能康復，還是為了自己要出眾？是為了病人而去做些什么，還是為了要去完成規定的任務？我是要將自己帶進不斷改進和成長的路途中，還是要陷進追求虛榮自我的漩渦里。我似乎早已忘記，或者只顧行色匆匆，無暇去靜心思考。

我看了布萊恩·高德曼醫生的演講，他說道：“我是一個人類，我也會犯錯。我為此感到抱歉，但我會盡力從中學習，并教于他人。我仍然不知各位如何看待我，但我想，我對此可以接受。”

讓我告訴自己，我隨時可能犯錯誤，所以我要提醒自己。讓我告訴自己，我們是要從錯誤中學習，但最好是從別人的教訓里。這樣的或那樣的差錯，我們最好只是“聽說過”，而不要嘗試去“經歷過”。因為那樣的錯誤對我們來說是刻骨銘心的洗禮。盡管病人痊愈出院，但我并沒有告訴病人真相，為此我時常感到內疚和羞愧，希望能說一聲對不起，獲得原諒和釋放。但我現在能接受一個有缺陷的自己，并且知道自己愿意改進，而且會不斷改進。

讓我告訴我自己，在每次操作后，傾聽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你做對了嗎？請再專注地核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