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炎
參加歐語系博士開題,論文以上世紀七十年代阿爾巴尼亞譯制片為題。小時候,阿電影可是大事,片段的臺詞、支離的畫面、散碎的橋段,仍偶爾閃現記憶,卻說不清曲直原委,有人專門研究當然可喜。這幾年,一碰到老譯制片,便買碟回來看看,終不免俗,也懷舊了。觀后卻興味索然,悵然若失。以今天的標準,阿爾巴尼亞電影質量不高,手法幼稚粗糙,濫調說教,實難消受。但心里仍想尋找點什么,兒時記憶的碎片?舊夢的殘影?
七十年代大院里放過一部阿片,名字忘了,未譯制,可能屬“內參”,才特別期待。好像在露天放映,“內參”氣氛總神秘兮兮的,像淘孩子瞞家長干了出格的事。開演前隆重推出特邀“同傳”,開頭是幾個全副武裝的人敲開一家房門:某人在你家嗎?女主人似乎說不在,眼睛卻示意人在里面。這都是猜的,周圍大人青筋暴起,屏氣凝神等翻譯,翻譯吭哧吭哧沒句整話。不速客又說了句什么,主人大媽說:“屋里喏?!币豢谀戏角涣⒖谭g出來:請進。接下來又語焉不詳了??傇诙昼娀虬胄r之間,翻譯蹦出一兩個不相干的詞,觀眾如墜霧里??伞拔堇镞觥币怀霈F,他定言之鑿鑿:請進。孩子們發現規律,一聽“屋里喏”,便大喊:請進!翻譯索性不吭聲了。演完誰也沒看懂,卻一致評價是驚悚佳片,要求重放,換翻譯。
果然大禮堂不久重放,翻譯仍是這位仁兄,哪容易找阿語人才?顯然,他做了功課,先講故事梗概,我年齡小不記得了,開演后卻依然含糊其辭,比上次強不了多少。不過男孩“玩打仗”卻添了噱頭,追殺壞人對暗號總“屋里喏”,所以至今不忘。對阿片就這點破碎的印象,偶然耳際縈繞一段莫名的旋律,細想可能是某片插曲?!拔母铩逼陂g,中國人八個樣板戲顛來倒去看了十年,轆轆饑腸,阿片算得上是天廚仙供了,可比美國大片。答辯時,有兩位阿語老專家回憶,阿電影填補了“文革”初的電影荒,緩解了中國人的審美饑餓—這部分解釋了阿電影轟動中國的原因。西方電影史家也說,霍查時代的電影都是政治宣傳,無藝術價值。難道阿爾巴尼亞只給我們增加了片源?宣傳弦外就沒遺音嗎?
持平論來,中國觀眾迷戀阿片,不完全是沒電影看。六十、七十年代之交,除樣板戲外,還有“三戰一隊”—《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和《平原游擊隊》,然后是三個社會主義國家進口片。朝鮮的《賣花姑娘》《鮮花盛開的村莊》,哭哭啼啼,男孩喜歡“打仗的”,不看苦戲。越南電影倒是飛機大炮,可連故事都講不圓,不如再看倒背如流的“三戰一隊”。阿影片水平也有限,但仍比這些片子高一些。阿語專業的陳逢華博士開題,梳理六十、七十年代中國進口的阿片:《寧死不屈》 (一九六七年)、《海岸風雷》(一九六八年)、《地下游擊隊》(一九六九年)、《戰斗的早晨》(一九七二年)、《第八個是銅像》(一九七三年)、《廣闊的地平線》(一九六八年)、《腳印》(一九七一年)、《勇敢的人們》(一九七一年)、《在平凡的崗位上》(一九七四年)等。我腦子里勾出個譜系,回家下載,發現無論敘事、影像、政治基調、題材還是表演,阿片彼此呼應,自成一派。
當年最火爆的《地下游擊隊》,共產黨員彼得羅中尉打入意大利軍,但漸被法西斯懷疑。為了考驗,意軍頭目命他處決一位女游擊隊員。駛向郊外法場的漫長車程里,鏡頭快速切換臉部特寫,眼神傳遞內心糾結:不能親手殺害同志,但不開槍又會暴露身份,外表仍不流露一絲不安。轎車開到山花爛漫的郊野,手槍交到彼得羅手上。鏡頭推進,特寫槍口一寸寸瞄向游擊隊員。觀眾的心提到喉嚨,中尉突然瀟灑轉身,槍口調轉向敵人,卻啞火了,沒裝子彈。身份暴露,大義得以保全。生死呼吸之間,游擊隊神兵天降,大團圓的結局。鏡頭節奏與音效相得益彰,妙入筋骨,好萊塢式的“最后一分鐘營救”吊足胃口。電影千人一面、情節教條的年代,阿爾巴尼亞人還搞點驚悚懸疑,風格算很西化了,盡興得出人意表。
進口三個社會主義國家影片,絕非娛樂考量,乃親密友邦。中朝鮮血凝成的友誼,越南戰爭少不了中國援助,而中阿之間乃神交魂契,兩國皆與美蘇兩霸抗衡。一九五六年蘇共“二十大”,赫魯曉夫拋出“秘密報告”清算斯大林。阿領導人恩維爾·霍查譴責他是江湖騙子,說去斯大林化是以自由民主為餌綁架蘇聯人民,篡謀布爾什維克政權。一九五九年,中國也放棄“一邊倒”外交,開始揭批蘇聯修正主義。一九六○年六月布加勒斯特召開社會主義國家共產黨和工人黨會議,中阿關系戲劇性轉折。會前蘇共代表散發《致中共通知書》,給中共扣上 “教條主義”“宗派主義”等大帽子。偏袒印度,說毛澤東在中印沖突上左傾冒進,赫魯曉夫聲色俱厲,形容中共“瘋子”“要發動戰爭”“純粹的民族主義”。東歐各國附和,朝鮮、越南沉默,一時成控訴大會,中共孤立無援。阿勞動黨代表團長卡博(Hysni Kapo)站出來,要求停止惡意中傷。赫揮拳跺腳,不無譏諷地問:“卡博同志,我們沒人能與中共溝通思想,能否派你去與中國人洽談?”卡博不慌不忙地說:“恕不從命,我只接受阿勞動黨的領導?!?(伍修權回憶說卡博只半票支持中國)
布加勒斯特會議后,毛澤東派鄧小平赴莫斯科,參加“世界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起草委員會會議”。招待宴會上,赫魯曉夫埋怨霍查搞人身攻擊,阿勞動黨對不起蘇共,使得社會主義國家不團結,請中共表態。鄧小平回答:“阿爾巴尼亞勞動黨是小黨,能夠堅持獨立自主,你應該更好地尊重人家,不應該施加壓力?!敝邪⒃俦粐?,兩黨靠得更近,聯手反擊蘇沙文主義以及赫魯曉夫與北約“和平共處、和平過渡、和平競爭”的妥協外交。蘇聯報復了,一九六一年與阿斷交,停止援助,撤走專家。阿遂與一些兄弟黨有仇隙,一九六八年退出華約,卻與中共成莫逆。彈丸小國,兩面出擊美蘇兩大陣營,俠氣如云,也勢孤寡助。若非中國咬牙接濟,恐也無以為繼。但其倔強有歷史淵源,古阿爾巴尼亞先后被羅馬、拜占庭、塞爾維亞、威尼斯和奧斯曼所占,近代大起義方得片刻獨立,“一戰”又先后淪入奧匈帝國和意、法之手。戰后一九二○年再次獨立,“二戰”再被意大利吞并。熬到墨索里尼倒臺,德國又來填補空白,抵抗運動遭反復血腥鎮壓。所以,民族獨立是社會主義時期文藝的永恒主題,不屈不撓成了風格,電影《寧死不屈》最好地詮釋了阿爾巴尼亞的民族風骨。
答辯會又來了阿爾巴尼亞學者沙班·西納尼(Shaban Sinani),散后去咖啡廳一敘。話題回到中阿蜜月,老歌《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旋律仍在耳邊,還有《北京—地拉那》之類。西納尼教授說,他們也有贊美毛主席的歌,唱出“誰膽敢動他老人家一根毫毛,阿爾巴尼亞人民不答應!”出乎意料。但后來讀到一篇一九六九年的影評《共產主義戰士的頌歌—阿爾巴尼亞故事片〈廣闊的地平線〉觀后》,結尾有:“如果美帝、蘇修及其走狗膽敢動阿爾巴尼亞一根毫毛,只能遭到徹底的、可恥的、無可挽回的失?。 ?其實這口號也非原創,出自最高指示。阿退出華約時,蘇軍艦游弋地中海示威,毛澤東致電阿領導人,給蘇聯一個警告。影評作者是北京第一機床廠工人張云峰和新華印刷廠的戴龍林,工人搞創作在“文革”期間蔚然成風,生產建設之余,他們在車間、地頭搭“上層建筑”。翻閱七十年代雜志,工人評法批儒、文藝評論、小說散文等汗牛充棟。一篇鑄造車間工人集體研究秦史的論文,從唯物史觀考察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如何導致秦朝滅亡。
工人走上歷史戲劇的前臺,當屬十月革命,阿倫特卻在法國大革命里尋找根源。她的《論革命》提到一個細節: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夜,拉羅什??乒魣蟾媛芬资喊褪康紫萋淞恕7ㄍ鯁枺罕﹦恿??公爵答:不,革命了。公爵看到什么才堅稱革命?無數生命線上掙扎的底層市民,涌上巴黎的大街小巷,多少世紀隱忍于恥辱與沉默的人,走上給優雅精英準備的政治舞臺。革命雖曇花一現,精神卻在一八三○、一八三二、一八四八、一八五一、一八七一年一系列革命里薪火相傳??v觀世界史,從奴隸到將軍,后稱孤道寡、出將入相者不乏先例。但勞動階級——不加官晉爵仍操舊業——能獨領風騷,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俄國革命是新紀元,它宣稱人民主權,卻由少數幾人執政,政府既非民選,也非代議。它不認同洛克的代議制,資產階級議會只代表“利益”,不表達人民“意愿”,政治未真開放,大眾仍隱身于沉默的晦暗中。但革命政權的合法性何來?人民如何表達公意?列寧的方案,無產階級政權不源自“一致性的公意”,大多數的意愿相加,未必體現階級的整體意志。無產階級意志從馬克思主義學說召喚出來,因而超越多數決定原則,自上而下改造個人意見為階級意志,并凌駕于其他階級之上。
在阿領導人霍查的眼中,蘇聯和東歐各國政黨取得政權后,都漸漸蛻化、變修,背離馬列主義;如何防止政權背叛無產階級,才是社會主義革命的首要任務。但他不以權力制衡或制度性安排去解決,而寄希望于純潔黨性和革命者操守,以凈化黨員靈魂來體現無產階級意志。必須在思想和意識形態領域發動一場持續的革命,與修正主義做不懈的斗爭。從一九六六到一九六九年,霍查發起阿爾巴尼亞“文革”,名為“文化與意識形態大革命”。軍隊取消軍銜、政治指導員掛帥,生產與文化領域批判“白專道路”,干部、知識分子上山下鄉接受再教育,揭批資產階級文藝路線,撤銷部委機關,拉平干部與群眾的工資差距,砸爛公檢法,取締宗教信仰,解放婦女等。中阿兩國是知音,只對剝削制度是否消滅看法不一,但一致相信思想文化戰線的大革命勢在必行。霍查親審每部故事片,電影為文化革命的急先鋒,《廣闊的地平線》體現了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念。影片以海港浮吊司機烏拉恩為主角,一位根紅苗正,保衛國家財產的工人,無私奉獻給工業建設。與惡劣天氣、官僚主義不斷斗爭。工人是正能量,情節的推動力,官僚干部則是反動力。雙方相持不下時,烏拉恩坐下來研讀馬列。鏡頭特寫著作扉頁,射燈聚光重點字句。權力在和平時期腐化,只待馬列思想武裝的工人先鋒隊,滌蕩資產階級的污泥濁水,確保政權的純潔。
相對戰爭片,阿爾巴尼亞的工業題材為數不多,卻高度類型化,在社會主義陣營內形成互文性?!拔母铩背踔袊适缕欢韧.a,到一九七三年恢復,集中上映一批工業片。如一九七四年上影《火紅的年代》和《戰船臺》、長影《創業》和《鋼鐵巨人》等,望眼欲穿的中國觀眾,如久旱逢甘雨。羅馬尼亞也有《沸騰的生活》(一九七五年),這些片子無論是情節、敘事、場面調度或人物塑造,顯然彼此借鑒、相互影響,形成社會主義工業類型。而阿電影不那么呆板,人物有七情六欲,婚戀、愛好、性情也合情入理。情節沖突比較具體,不上綱上線,解決方式顯示技術性的復雜,不大而化之。而羅馬尼亞的《沸騰的生活》(一九七五年)就帶點藝術范兒了。雖然題材、情節、人物也大同小異,但價值取向不一樣,主人公是業務廠長,政工干部卻是反角,好壞顛倒,很“修正主義”。在陣營里算得“豪華”工業片,突出個人英雄主義,還有個“小資產階級的含情脈脈”的尾巴。這種片子得等到粉碎“四人幫”,一九七七年末才能與中國觀眾見面,成為改革開放的先聲。
阿爾巴尼亞的知識分子也是改造對象,但電影對“白專”角色的刻畫可圈可點?!赌_印》(一九七○年)的主角是阿爾丹大夫,醫術高超,得志益驕,漸脫離群眾,自私自利起來。他良知未泯,迷途知返,最后主動上山接受伐木工人的再教育。這個“斗私批修”的濫套,要想吸引觀眾、讓人信服,得別具匠心。編劇P.達道設計個間諜類型片的外套,開頭邊境線上發現阿爾丹的尸首,與特務偷渡案有關。警察立案,從阿爾丹身邊人排查,尋訪同事、領導、導師、學生、家人、病人和行政人員,結果眾說紛紜。老師、學生評價他才華出眾、人才難得。同事覺得他工作負責,但為人孤傲,自沽其名。領導批評他工于趨避、深于算計。病人贊揚他醫術高明、救死扶傷。行政人員時有打點,所以揭發他腐化變質。家鄉父老都相信他苦出身,有勞動人民本色。一個豐滿、立體的人物呼之欲出。從多視角、多層次透視一位中年知識分子的人生經歷,勾勒出成長的心路歷程:從卑微到榮華,由自滿而驕縱,終捫心自省,洗心悔過。
通片冗長的對話、絮叨爭論,在今天看來實屬“悶片”。利用觀眾愛驚悚的心理,把人誆入影院,讓他們看“思想研討會”。導演達莫(Kristaq Dhamo)明知大段對白非電影之道,便頻繁變換鏡頭、機位和景別,盡量讓畫面豐富些。不斷閃回、跳切,讓敘事復雜些。場面調度也煞費苦心,后景拍些隨機活動,以活躍中景的沉悶。雖然片子充斥說教的空氣,但沉下心看進去,偶爾會被刺痛。后革命時代,有本事走遍天下,一技之長盡享榮華,持身之道趨利避害,已經不言自明。但人之特殊,恰在不止于滿足一己之欲。久違的大公無私、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為工農兵服務之類,意外觸碰隱幽的情懷,也體會到渴望被他人需要的欲求。知識分子上山下鄉,先進入角色體察民情疾苦,后讓他人之艱辛變成自己的一次經驗,這是改造。以同情之心體認他人不幸,以苦難歷練犧牲忘我的革命品格,后投身解放被壓迫人民的事業。阿爾丹上山之路,似宗教式的“天路歷程”。
然而“私”字一閃念,“公”字也倏忽難辨,動機一直隱身于心靈的晦暗之中。誅心之論,無異水月鏡花,即使捫心自省,也未必了然寸心。電影看到結尾,觀眾并不確知阿爾丹的真實動機,若非警察揭開謎底—為阻止特務,他英勇搏斗而獻出生命,誰能擔保不是與特務一起叛逃?以品德論革命,須開誠布公,然內心之幽微無以告白,斗私批修反逼人虛與委蛇,以過激、偏執的言行,掩飾內心曖昧;以己之虛偽,推知他人表里不一,人心隔肚皮,居心兩不知。因猜忌而生疑,因相激而矯枉,結果人人身邊潛伏著赫魯曉夫,獵巫運動無限擴大,一犬吠影,百犬吠聲,人際敗壞,思想斗爭演化成政治迫害,吞噬一切,包括自己的孩子。
法治追究行為,人治拷問靈魂。動機之詭譎,使人人憂讒畏譏,一旦恐懼攫住靈魂,創作只希圖自保。阿片政審一樣苛嚴,卻有份真誠,追問政權蛻變、工人的角色以及權力與腐敗循環等困境?;蛟S霍查有點理論追求,他不相信消滅剝削制度,即一勞永逸地解放人民;蘇維埃的成就不是被官僚主義、庸人政治和空洞口號腐蝕了嗎?他認為,黨性的淪喪、社會主義陣營的匱乏,并非馬列、斯大林主義有問題,而是野心家、陰謀家肆意的歪曲和破壞;黨打著民主集中的幌子,居高臨下、永遠正確,脫離現實,失去了革命活力;修正主義的根源在黨內,黨員追求安逸、特權和私利,趨炎附勢之風從內部腐蝕黨的斗爭和犧牲精神。所以無產階級專政下要繼續革命,加強一元化領導,以文化革命消除剝削意識和組織渙散,拯救革命的希望在于“靈魂救贖”。
號召革命時,固然可將貧困歸咎于剝削,發動群眾。但消滅剝削制度后,雖拉平了財富不均,卻難緩解物質匱乏,經濟繁榮還得靠生產和積累?;舨樵谏鐣髁x制度下圍剿一切剝削形式,以期消滅貧困,只講革命不講生產,國民經濟凋敝日甚,生活完全依賴外援。中國人也很拮據,卻勒緊褲帶伸出援手,大批糧食、貸款、外匯、成套項目、技術專家、培訓和軍事裝備,源源不斷輸入山鷹之國。這出自志同道合,與朝鮮和越南的地緣利益不同。正如中阿聯合聲明所言:“兩黨和兩國政府在所有問題上,在思想上和行動上都是完全一致的?!被舨閷χ袊按筌S進”和“文革”推崇備至,還嫌不夠激進,東方陣營無出其右者。但他并不吃人家嘴短,動輒以不情之論責人。中國提出三個世界的劃分,霍查即指責搞新修正主義,不以壓迫與被壓迫階級劃分世界,以發展水平混淆階級矛盾,是主張階級和解,為中美緩和鋪路。他還批評中國將世界主要矛盾簡化成一個:聯合第三、第二世界和第一世界的一半—美帝—共同對付蘇修,這是掩蓋階級矛盾,低估美國的侵略性;糾集北約、伊朗、西班牙甚至智利法西斯來圍堵蘇聯,屬出賣革命,背叛馬列的修正主義特征就是實用哲學。他雖痛恨蘇聯,原則仍是原則,反襯中國比較務實和變通。隨中美、中日關系正常化,中阿矛盾公開化,兩國關系終從膠漆變冰炭。
“雕刻時光”的咖啡機喧鬧躁動,香氣撩人。西納尼教授感慨中國人至今不忘阿電影,不到三百萬人的小國,竟撬動八億之眾的巨人。其實翻翻“文革”時的報刊、文件和各類出版物,阿爾巴尼亞乃“客廳里的大象”,曝光頻率之高,有喧賓奪主之勢,不過現在不提罷了。一位阿語前輩說中國電影也曾轟動阿爾巴尼亞,《冰山上的來客》一度成地拉那的坊間談資。他說不記得六七十年代看過中國電影,倒記得有中國援建的紀錄片。電影曾是阿文化生活的全部,彈丸小國有四百五十家影院,每年兩千萬人次光顧,平均每人一年看十部電影。那時只有一個片廠“新阿爾巴尼亞電影制片廠”,開足馬力,年產十幾部長故事片。從一九五八年第一部故事片《塔娜》(導演K.達莫)到一九九五年轉制,該廠生產了二百七十部長故事片、七百部紀錄片、一百五十部動畫片,中國進口其中三十部左右。
一九九一年社會主義陣營坍塌,霍查時代的影片被視為政治宣傳、對藝術的褻瀆,再無人問津,大家急于忘卻創傷的過去?!靶掳ⅰ睆S解體,一分為四:阿爾巴尼亞制片廠(Albafilm)、阿電影發行公司、動畫電影廠和電影資料館。影業頹敗凋敝,從業人員流失、改行。一九九六年本土故事片才生產一兩部,主業轉向電視電影和節目制作。地拉那剩下一家電影院,美國片充斥影院和電視節目。電視臺播放的美片大多沒有版權,人口太少,好萊塢犯不上花錢財精力監督知識產權。記得十年前,北京街頭盜版DVD很多有阿爾巴尼亞語字幕,竟以如此方式再度給中國觀眾輸送電影。
社會主義時期的優秀影人,一般在蘇聯、東德和捷克培養,如今去西歐打工,以技術特長為國外拍片。偶爾回國,也是重復歐洲主流題材,如移民、同性戀等亞文化內容,阿民族電影一去不返。近年來,人們追憶似水年華,阿電視臺重播經典老片,學者、藝術家意識到社會主義時期電影的價值,重訪六十、七十年代電影黃金時代,修復老片引起重視。當年“新阿廠”的物質、技術條件極簡陋,攝影、照明、錄音、剪輯設備很落后,沖洗彩色膠片要到中國。粗劣的影像和音效幾十年后修復,效果不理想。更欽佩“新阿”影人因陋就簡,變幻技巧,挖掘人物,能把意識形態演繹得別具韻味。如今條件好了,民族風格卻蕩然無存。
阿爾巴尼亞地處歐洲,西方人對它卻很陌生。奧斯曼帝國的長期統治,給它涂上一層突厥底色。與塞爾維亞、黑山、意大利無休無盡的沖突,釀出極端民族主義性格,加之山地隔絕,永遠是遙遠的國度,“冷戰”后被遺忘。有部美國警匪片《局內人》(Inside Man,二○○六年),紐約警察包圍了銀行劫匪,竊聽器監聽到匪徒說一種沒人懂的語言,只好上電視征詢破譯,原來是阿爾巴尼亞語。一種歐洲語言在70%以上外國移民的國際都市能當密碼用,匪夷所思。相映成趣,中國外語院校竟設阿語專業,特殊年代的別樣饋贈。朋友從美國打長途來,閑聊提到正看阿電影,便力薦當紅作家卡達萊(Ismail Kadare),被譽為阿爾巴尼亞的昆德拉或帕斯捷爾納克,連獲耶路撒冷、布克等大獎,被授予法蘭西院士,英語世界譯了二十多本小說。有人說他是霍查的密友,附逆之嫌,但寫阿爾巴尼亞不能不提他。我網上搜了一下,中英文材料頗豐,但都一個調調,無非抗爭專制的斗士或集權的吹鼓手,前社會主義作家耳熟能詳的贊譽和貶損,提不起興趣。反覺得卡達萊自己的逸事有點意思:他旅居法國十五年,女兒結識一位新朋友,介紹自己來自阿爾巴尼亞。法國朋友“哦”了一聲:是那個大獨裁者卡達萊統治過的國家嗎?張冠李戴至令人錯亂,卻也道出實情,卡達萊比霍查名氣大。
相隔四十年,話語方式與過去已無法對接,看問題的角度、價值取向、概念體系都恍如隔世。卡達萊的創作跨越兩個時代,作品未必能截然兩分,不過讀者的參照系變了,才有斗士與幫閑之辯。與其讀卡達萊追尋昔年舊夢,不如承認過往經驗已云煙倏散。如俯拾現成的說法,給那個年代貼上“僭主專權”或“清平世界”的標簽,無非宣泄傷痕記憶,或緬懷人人平等的血色浪漫,仍沒超出左、右派別的紛爭辯駁,唯獨忘懷深究“革命”那已沉入歷史迷霧的原義。
我發郵件請教阿語陳博士,“屋里喏”到底是哪個詞,她說應該是Urdhёro(有幾種變格)。星移斗轉,剩下個“請進”,也已詞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