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
上世紀90年代之前,在豫北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院子里都有一塊方方正正的青石,擺在不礙事的地方,長約二尺(0.66米),寬約一尺半(0.5米),厚約四五寸(0.15米)。青石水光溜滑,上面中間微凸,四個邊也很圓滑,泛著青光——那就是捶布石。平時用一塊破布蓋著,上面壓兩塊半截磚。
與捶布石搭配的工具,是一對木棒槌。棒槌看上去很拙樸,說不上是什么木頭,有茶杯粗細,一尺多長,土黃色或紅褐色,有纏絲紋,非常的光滑、圓潤、瓷實,掂在手里沉甸甸的。
婦女捶布的時候,先用水把捶布石清洗兩三遍,然后用干布擦拭干,把粗布疊整齊擺在上邊,再拿來石磨大小的草墊盤坐在一旁,就開始捶布了。棒槌擊打粗布青石的聲音很好聽,“梆當梆當”,非常清脆響亮,就像打擊樂。根據捶布的聲音,就能判斷出捶布人是新手還是老手。如是新手,捶布的聲音會大小輕重不一,快慢不齊,沒有音韻,更沒有節奏,斷斷續續的;老手就不一樣了,那捶布的聲音極富節奏感,非常有韻味。母親就是捶布老手,一直都愛聽母親捶布的聲音。時值現在,三四十年過去了,母親捶布的背影還經常在腦海閃現,還能清晰地記起那清脆響亮的鄉村打擊樂。
老粗布,是現代人賦予純棉花布的稱呼,冠以“老”字,是加重它的歷史感。豫北農村,到現在依然把老粗布叫作棉布。以前沒有別的布料,很盛行棉布。那時候,冬春兩季,紡花織布是豫北農村最靚麗的一道風景。粗布的織就過程十分復雜煩瑣,從采棉紡線到上機織,大概要經過軋花、彈花、紡線、打線、漿染、沌線、落線、經線、刷線等72道工序。剛織出來的布,叫“生布”,生布的布面比較粗糙、堅硬,看起來坑坑洼洼的,貼身會拉皮,感覺不舒服,用現在時尚的說法就是沒有親膚感。
要讓棉布有親膚感,就需要把它變成“熟布”。這時候就用上捶布石與棒槌了。
把新織的布蘸水后晾至半干,用棒槌在捶布石上捶打,捶打好了的棉布,就叫“熟布”,經過捶打的“熟布”,變得柔軟、平滑、瓷實,頗有親膚感了,看起來也更加美觀。
棉布這種純手工棉紡織品,據說早在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遺址就出土了與紡織有關的器具——“紡綸”,說明那個時候,我們的先祖已經不單單只穿獸皮和植物葉子,可能已經有衣服用來遮羞了;商周時期,北方黃河流域就已誕生了一種叫“腰機”的木質紡織工具,說明當時的紡織技術已經完全成熟;漢代斜梁機的出現,使我國成為當時世界上織機工具最先進的國家;元明之際,棉織工藝已揉進了多種手法,使粗布制造完全成熟;到了清代,棉布已晉身為特殊的貢品,成為大內御用之物,這可能就是粗布的最高榮耀了。
后來,“唧唧復唧唧”的聲音在豫北農村幾乎銷聲匿跡了。隨之,棒槌、捶布石也被閑置起來,曾經的村婦捶布之靚麗風景在豫北鄉村再也看不到了,清脆響亮、富有節奏和音韻的捶布聲也成為絕唱。曾經有些年,鄉村棉布文化一度消失殆盡,被徹底埋在歷史的塵埃之中。
近年來,老粗布又成為人們追捧的香餑餑,但它是產業化工業化下的產物,此粗布非彼粗布——這種“老粗布”的生產,根本用不上傳統的紡織器械,更用不上捶布石與棒槌了。
可以確定,捶布石與棒槌再也無出頭之日了。我家那塊捶布石和那對棒槌,也早已不知去向,但我會時不時地想起它們,懷念它們。
(馮忠方摘自《鄭州日報》2016年8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