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梳記

遠在居庸關下服役的孩子，從內蒙古給他母親寄來一盒角梳。

盒子是旗紅色的，猶如一本16開的厚厚的紅皮書，妻子輕輕地撫摸著它，像是撫摸著孩子紅紅的臉。我看見她指縫間流出的深情蜜意。

月亮升起來了，又是一個圓月之夜。圓月與角梳，更讓我們涌動著對遠方孩子的思念和牽掛。孩子是去年底去部隊的。他自己悄悄去應征報名，悄悄去體檢。直到接兵部隊首長來走訪時，我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我感覺到他是帶著怎樣的一種失望與眷戀，痛苦與決心告別父母，離開故土的。

我和妻子用愛孕育了孩子的生命。三位一體的家庭從此增添了許多快樂和溫馨。記得孩子過周歲時，按南方習俗，家里都要給孩子擺酒席的，這是孩子來到人間第一個生日呀！但一般都限于內親，不請外客，不用幫廚。因此家人忙里忙外，自然有許多事做。正巧，在福建晉江當兵的三弟回家探親，并帶女朋友一塊兒來家。熱戀中人，自是想找個清靜的屬于他二人的空間，又見大家忙，不好意思離開，三弟的女朋友就對我孩子說：“克冰，姨抱你去玩。”小克冰的大眼睛滴滴轉，看看我三弟，又看看他女朋友，忽然說，“姨跟叔玩。”這么小的孩子說出這話，引得全家人哄堂大笑。三弟紅著臉說，“小壽星批準啦，”便和女朋友趁機溜了。

孩子小時候，聰明，伶俐，活潑可愛。我夫妻倆捧若掌上明珠。孩子三歲的時候，有一次全家看電視，電視上出現了男女擁抱的鏡頭，他連忙用小手捂住我的雙眼，說，“別教壞我爸爸。”我睡覺愛打呼嚕，有時吵得他娘兒倆睡不著，妻子便逗孩子說，“咱倆把爸爸抬到院子里去，省得他吵人。”妻子就讓孩子抬我的腳，她抬我的頭。孩子說，“不，爸爸要醒了一下就看見我了。”就要和妻子交換勞動，他抬我的頭，他媽抬腳。可他想了一下，又不干了，對他媽說，“院子里有老虎的，老虎吃了爸爸，我就沒爸爸了，讓爸爸睡吧。”

唉，大概人生就是這三部曲吧，小時可愛，大了淘氣，老了可嫌。孩子上小學時，還是很乖，很聽話，學習成績也一直很好。與同學相處也很好。星期天總有同學找他玩，他便把我買給他的電動坦克，遙控小汽車給大家玩，熱情真誠而不自私。誰知小學畢業那年，不知怎的迷上游戲機，把我給的早餐錢省下來打游戲機。上中學時便常常上網，有時夜深回家，還得我滿街找。成績一落千丈。這些昧著良心的個體老板，有關部門監管不力，甚至不作為，不知有多少青少年誤入魔室而無力自拔。

孩子學習成績差了，在學校自然被列入“另類”。不客氣地說，教育界的現狀，尤其在鄉下，至少，在我孩子就讀的學校，口頭上的素質教育，骨子里的應試教育。學校與學校之間大打“優生”搶奪戰。因為比較而言，一份汗水可以十份收獲。衡量一個學校的標準，仍是考了幾個重點，上了幾個名牌，除此之外，好像就沒有別的什么標準了。有的干脆把成績好的集中在“尖子班”，成績差的集中在“慢班”。“尖子班”的老師成了幸福的“園丁”，慢班的老師成了受氣的“警察”。有多少園丁樂意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來給“另類”培土，澆水，乃至為一些“亞健康”的幼苗摘去嫩芽上的小蟲呢？教“慢班”的老師會覺得臉上無光，何況孩子！孩子失去了自信，用厭學，甚至自暴自棄的方式作幼稚而盲目的抗爭。這使父母非常痛苦，望子成龍的失望，恨鐵不成鋼的氣惱，再加上我家鄉曾因為“全國打黑十大要案”之一而聞名全國，又多么擔心孩子學壞啊。這使我對孩子終日板起臉孔，冷眼有加，甚至拳腳并舉。一個曾暗暗向老天發誓，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換孩子的健康（孩子小時候患過死亡率高達95%以上的“肺含鐵血黃素沉著癥”）的父親，在已經康健的孩子眼中，變得青面獠牙。

現在，替孩子想想，他當時是生活在一個怎樣冰冷的環境。我是一個失敗的父親，我無能在紛擾的社會環境中幫助孩子，引導孩子，給他力量，給他溫暖，給他理想和信念……冷靜地反省自己，我發覺自己不僅自私，而且封建專制。我總希望孩子考上名牌大學，給自己臉上貼金，在人們羨慕的眼神中洋洋自得，在光宗耀祖的怪圈中讓虛榮心得到滿足。因而不惜簡單粗暴地強迫孩子按照我為他設計的人生軌跡運行。其實，我又切實有效地為孩子做了什么？自然界的每一片綠葉都是美麗的，都同樣具有生命的內核呀。

孩子在這樣的環境中熬過了高中畢業，便悄悄地參了軍。孩子臨行的那天，我再也忍不住了，把這幾年來包裹在我冰冷的面孔后面的對孩子的愛一下子釋放出來，在無人處大哭一場。

孩子參軍半年之久。我只收到他新兵連帶兵排長的一封信，說他在部隊各方面表現不錯，就是有些想家。可是，他想家又沒有給家里寫一個字，我想，他是處于怎樣矛盾的心境中啊！

皎美的月光從明凈的玻璃窗外悄悄地走了進來，小屋里靜靜的，我與妻默默佇立著，似乎她也陷入了對往事的回味。孩子寄來的一盒角梳，像朝陽，溫暖著，激動著小屋里的兩顆心。我輕輕地為妻子打開盒子，一個年輕威武的小戰士，頭戴鋼盔，目光剛毅；身著“迷彩”，手握鋼槍，立于晨曦微露的天與地接的大草原。這也許是宣傳干事拍下的吧？這就是我們的兒子么？成熟干練，英俊威武。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妻子搶過照片，仔細地端詳著兒子，她笑了，眼圈紅紅的。照片下面有一封信。

敬愛的爸媽：

真的好想你們。

我沒能按你們的意愿戴上博士帽，在這里說聲對不起。我慶幸自己能穿上這套軍裝。如果說后悔的話，那只是一陣子，不當兵才讓我后悔一輩子。

請原諒我一直沒給你們寫信。因為我還不是一個真正合格的戰士，我暗暗下決心，要用一個合格戰士的身份來換得你們深情的微笑。在緊張而艱苦的新兵集訓中，我不斷給自己加壓并不是想用超強的體能訓練來擺脫什么，但它也能說明點什么。我累得吐過血，甚至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像喝醉酒似的，吐了一地。可我也沒敢告訴你們，怕你們為我擔心。現在好了。部隊終于把我摔打成一名真正的男子漢。下連隊后，我立刻赴內蒙參加部隊實彈演習，為了不泄密，也沒告訴你們，請原諒。

爸媽，在這次演習中，當那發出哨音的炮彈呼嘯著從我頭上飛過時，剎那間，我覺得自己忽然成熟了。國家不僅需要博士帽，更需要我們一代又一代的軍人付出辛勞、智慧，直至生命，我選擇了軍營，無怨無悔。

爸媽，在部隊一切都好，請不要牽掛。雖說這么長的時間沒給你們寫信，其實，我天天都會想你們。寄上一盒角梳，它也許還帶著炮火硝煙，帶著萬里征塵，也帶著兒子的一點孝心。見物如人，當您每天梳妝的時候，兒子我就悄悄地站在您身邊……在每一個有星星的夜晚，遙遠的兒子在心的這端為你們祝福，為你們祝愿，愿你們365天，天天快樂，愿天下父母8760小時，時時開心。

你們的兒子：克冰

2004年6月28日

讀完兒子的信，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和欣慰。也引起我對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會教育的反思。尤其做父母的，往往按自己的意愿設計孩子的未來。對孩子缺乏必要的尊重，缺少平等的溝通，短缺了切實有效的引導。

今夜的月亮如水、如乳、如紗。真美。妻子輕輕地拿起角梳。這是一把精美的角梳，其質如玉，其色如琥珀，其形小巧玲瓏，手感溫潤而光滑。似乎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妻子慢慢地梳著一頭秀發。從鏡中，我看到她已是熱淚雙流，那是幸福和寬慰的淚啊。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