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泰
內容摘要:本文是作者在“敦煌莫高窟專題研討會”上的總結發言。作為考古學者,他認為現有的考古證據表明,莫高窟在結構、功能上,與印度及中國新疆石窟有所不同,但是與中原豪強多墓室的墓葬壁畫更為相似。在這一點上,作者贊同與會學者沙爾夫教授與索尼婭·李及汪悅進等人的觀點:即便是非常明顯的敘事性壁畫,其彩繪裝飾也不一定是說教性的;敦煌莫高窟的造像本質上是用來自我表現的,與漢代墓室中的壁畫裝飾非常相似。
關鍵詞:敦煌莫高窟;墓葬壁畫;石窟壁畫;藏經洞
中圖分類號:K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6)05-0028-03
Abstract: This paper presents the concluding remarks spoken by the author of“Cave Temples at Dunhuang: History, Art and Materiality.”As an archaeologist, the author regards that throughout its recorded history Dunhuang remained the westernmost instance of a full-fledged, mainstream Han-Chinese community. In accord with Professor Scharfs thinking, the Mogao Grottoes site can thus be understood to more closely resemble the multi-chambered tombs of the elite that emerged in the Chinese heartland during the Han period, the planning and building techniques of which would be used under subsequent dynasties for centuries. The author agrees with Professor Sonya Lee and Professor Eugene Wangs ideas that the painted decoration, even when ostensibly narrative, was not necessarily meant to be didactic, and especially with Professor Wangs idea that the iconography was essentially designed to perform itself, very much in parallel with the painted décor of Chinese chamber tombs.
Keywords: Dunhuang Mogao Grottoes; tomb murals; cave murals; the Library Cave
首先,我要表達能有機會參與組織這一令人難忘的研討會而喜悅的心情。在過去的兩天里,從會議上發表的各種論文中,我已學到很多東西。這些演講使我們對蓋蒂中心舉辦的這一盛大展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近年來,我們在洛杉磯很少有機會觀看與中國藝術及文化相關的一流展覽,因此非常感謝蓋蒂中心讓我們分享他們與敦煌研究院數十年成功合作的成果。我想我可以代表在座的每個人說,我們希望,這種合作在無盡的未來繼續蓬勃發展。
當然,我不是敦煌學專家,但是我覺得我很幸運,在敦煌研究院七十多年的歷史中,我曾分別見過敦煌研究院(其前身為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敦煌文物研究所)的四位院長。為了給子孫后代傳承敦煌無與倫比的財富,他們四位非凡的人物都曾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努力工作。1979—1981年間,當時我還在北京學習,我曾被引薦給常書鴻所長(1904—1994,1944—1982年任所長)。我還清楚地記得,一天晚上,常所長帶著我去北京首都劇院觀看戲劇《芨芨草》的首演,他是該劇的主角。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戲劇,不知道自那以來該劇本是否被改編過,但應該改編過。后來,1990年在斯坦福大學上學時,我見到了赴美演講的前任院長段文杰(1917—2011,1982—1998年任所長、院長)。我第一次認識參加我們這次會議的、敬愛的樊院長,是在1980年我唯一一次造訪敦煌的時候,自那以來我們已經多次見面。我也十分高興有幾次機會見到樊院長的繼任者王旭東院長(自2015年以來任院長),我非常欽佩他對于敦煌研究院以及敦煌石窟基于科學保護的遠見卓識。
雖然專題討論會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對過去兩天所討論的內容,我還想補充一些簡要評論。因為我并非敦煌學專家,而且只在很久前去過敦煌一次,所以我確實有點誠惶誠恐。但是,古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專家們因其在細節上的博學而見樹不見林的時候,旁觀者反而能看清全局。因此請再給我幾分鐘,允許我再提出一些可能有關研討會整體的觀點。
像我這樣的考古學家,習慣于從當地的視角看問題:對于我們最熟悉的遺址,我們的世界觀是由遺址向外擴展的,這主要因為遺址是我們自己發掘的。這種觀點看起來與中央歐亞歷史領域的最新發展趨勢相契合。我覺得學者們現在已經擺脫了19世紀絲綢之路的浪漫概念,據說這條線路連接了歐亞大陸東西地緣;相反,他們努力聚焦于亞歐之間這片廣闊的領域,專注于其間的眾多貿易路線網絡,而且他們已經開始對該網絡的每一個節點都從歷史發展的角度進行審慎的考察。在此過程中,他們已經開始意識到,對于每一局部地區的本土居民來說,所謂絲綢之路上的東西方關系總是次于南北關系——即山脈南部和北部大草原,綠洲城鎮居民與其鄰居之間經常不穩定的、且不停變換的關系。這些關系結構及其歷史軌跡在各地都有所不同,需要在其局部的復雜背景下來理解。
幸虧藏經洞中發現的這些獨特的原始材料,敦煌為這種情況提供了目前為止最知名的例子。敦煌位于連接中國中原腹地與中亞的河西走廊的西端,當然在地緣政治條件允許的條件下,曾是橫貫大陸貿易的中轉站。正因為如此,敦煌無疑也是文化交匯之地。但是這至少不是發生在第一個千年的后半葉,而且據我所知,自那時以來,敦煌就不再是多元文化與多民族的社區。相反,在其整個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中,敦煌是西部邊陲成熟的、以漢族為主流的社區。在這一點上,它有別于新疆以及更西邊的綠洲社區。多虧各國學者對藏經洞文物的出色研究,我們對公元第一個千年的后半葉中敦煌的社會生活與其他內部運作的了解,勝過了漢文化圈中其他同時代的任何社區。
的確,敦煌地區的本地地名,甚至包括敦煌與莫高窟這兩個地名,很可能有印歐起源,即是與更西部相關聯的早期定居族群的遺風。但是,根據藏經洞發現的文獻記載,當時敦煌從種族上看,是以漢族為主體的社會。而且,雖然藏經洞中出土了至少九種不同語言的文書,但是鑒于其中占絕大多數的是漢文文獻,因此毫無疑問,當時敦煌綠洲的本地人口所使用的語言是北方漢語方言。的確,佛教最初也是外來宗教,但是敦煌文獻記載的佛教是中國化的佛教,與印度及伊朗的佛教原型有很大的不同。
敦煌及河西走廊其他地方的考古發現證明,漢朝(前206—220)時敦煌人口的主流是漢族。五胡十六國時期(317—439),中原地區陷入戰亂,在不同政權統治下的敦煌則成為漢文化傳統的庇護所。莫高窟屬于該時期的早期石窟明顯記錄了佛教的宗教意識及佛教藝術形式被改編,以符合當地漢民族的需求,即與數世紀成長起來的社會與文化現實相結合的需求。佛教能夠,至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成為該地區的主流宗教,其原因是佛教成功地與較早的宗教傳統嫁接在一起,在很多情況下,并沒有取代傳統宗教。典型的例子是,藏經洞中發現的文書證明,在莫高窟石窟寺中,中國民間信仰和道教也成了佛教專家的知識世界的一部分。
同樣,敦煌佛教石窟絕不可能跟隨傳教僧人遠道而來的藝術家或工匠的創作。如果是這樣,可以想象,這些作品應比實際上看起來更類似所公認的印度、伊朗和新疆地區的佛教原型。相反,莫高窟(以及河西走廊的其他石窟與中國內地石窟)在布局與建造工藝方面,與多墓室的豪族墓葬更為相似。這種墓葬在中國內地廣泛使用,并在其后的朝代中繼續沿用。對于這種相似性,最可能的原因是,這些石窟可能也是由建造這些墓葬的專業建筑人員修建的,同樣,兩種建筑的壁畫也是同一專業繪畫團隊所繪制的。當然,這些都是以漢民族為主、根據古老漢族社會模式組織的專業團隊,他們不太可能為任何強勢的宗教思想所指引,但是他們有能力并且準備好利用不同的圖像體系,為各行各業的客戶提供他們所需要的藝術作品。
在本次會議中,這一點被羅伯特·沙爾夫教授的佛教學觀點所證實。沙爾夫教授指出,莫高窟不僅在形制與裝飾上,而且在功能上,都可能不同于西部與南部的其他石窟。根據對相關資料進行的精心研究,沙爾夫教授已經可以證明,石窟寺極有可能不是公共禮拜場所(比如在印度和新疆所發現的綜合性的石窟建筑),而是當地不同家族委托建造的紀念堂。
另外,我還想指出,沙爾夫教授對石窟的解譯完全符合這次會議上我們聽到的關于圖像學項目的部分探討,特別是索尼婭·李和汪悅進的論文。他們兩人都強調,即便是非常明顯的敘事性壁畫,彩繪裝飾也不一定是說教性的。尤其是汪悅進教授的觀點,他認為造像本質上是用來自我表現的——永久性的,沒有一個觀眾在場,與漢代墓室中的壁畫裝飾非常相似。當與沙爾夫教授的觀點結合起來考慮時,這一點更是特別令人深思。當然這些細節必須由專家們來補充。
對于之前幾天會議上所發表和討論的內容,我想補充這些基于考古學認知的看法。由于時間有限,雖然對于會議上發表的每一篇論文還有不少評論,但我不能再多說了。最后,面對這些鼓舞人心、引人深思的論文,我想向所有論文發表者祝賀。就我個人來說,參加這次研討會我感覺非常充實,而且我相信并不只有我感覺如此。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