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著作權法〉第三次修訂草案送審稿》(以下簡稱《送審稿》)第48條之規定改變了我國現行版權制度未明確期刊出版社可以享有專有出版權的立法狀況,規定期刊專有出版權是一種合同授權,這對期刊社的利益保護意義重大。為了客觀認識《送審稿》第48條的出臺背景,正確理解其內涵,筆者認為,有必要對期刊專有出版權的概念、來源、性質以及權利范圍等頗具爭議的問題進行全面分析。
【關鍵詞】期刊;專有出版權;版權
【作者單位】丁國良,中國地質大學(武漢)公共管理學院。
長期以來,我國學術界與出版業界對期刊專有出版權問題爭論不休。2014年6月,國務院法制辦發布的《送審稿》第48條第2款規定:“報刊社對其刊登的作品根據作者的授權享有專有出版權,并在其出版的報刊顯著位置做出不得轉載或者刊登的聲明的,其他報刊不得進行轉載或者刊登。”這是自1990年《著作權法》實施以來我國版權制度對期刊社享有專有出版權地位的首次明確規定,不僅從立法角度正面回應了學術分歧,而且對期刊出版經營產生重大而深遠的影響。為了正確理解、科學運用《送審稿》第48條第2款的規定,我們有必要就期刊專有出版權涉及的相關問題做進一步辨析。
一、專有出版權概念的辨析
我國《著作權法》及其配套制度沒有專有出版權的概念,這給了學者們自由解釋的學術空間。有學者認為,專有出版權是出版社經作者或者其他著作權人的授權,在一定時間內獨占的、排他的,以某種版本形式出版作品的權利。另有學者指出,專有出版權是出版社在合同約定期間內享有排除包括著作權人在內的一切人再次出版作品的權利[1]。還有學者強調,專有出版權是一種獨占經營權,是出版者享有的出版作品的專有資格[2]。“出版權”是專有出版權的核心,定義專有出版權的前提是弄清“出版權”的內涵。
根據不同的法律法規,可以對出版權做出不同的理解。版權法意義的出版權,可以從《著作權法》對“出版”的定義進行推論。按照《著作權法》第58條的釋解,“出版”指作品的復制、發行。《著作權法》第10條第5款和第6款分別規定,復制權,即以印刷、復印、拓印、錄音、錄像、翻錄、翻拍等方式將作品制作一份或者多份的權利;發行權,即以出售或者贈予方式向公眾提供作品的原件或者復制件的權利。結合《著作權法》第10條第5款、第6款與第58條的規定,可以認為出版權是指著作權人享有的通過復制方式制作一份或者多份,并以出售或者贈予方式向公眾提供原件或復制件的權利。相應地,專有出版權是壟斷性的、排他性的、附加了限制條件(包括期限、地域、版本、文種等)的出版權。但是,著作權人往往將專有出版權讓渡給具有出版資質的圖書、報刊出版社行使,實現發表其作品的目的。
與專有出版權易混淆的是“出版者權”。對于出版者權,學術爭議集中在兩個方面。其一,權利主體。有學者認為,出版者權是出版者對其出版物享有的法定權利[3]。另有學者認為,出版者權是著作權人享有的權利,出版者的權利來自著作權人的授權[4]。還有學者認為,版權法上不存在出版者權[5]。其二,權利范圍。有學者認為,出版者權僅指書刊出版社對其出版的圖書、報刊的版式排列享有的專有使用權[6]。另有學者指出,出版者權包括出版者應該享有的所有權利,比如出版者名稱權、社標權、書刊名專有權、收稿權和索賠權等[7]。
顧名思義,出版者權是指“出版者”享有的與出版業務有關的一切權利,而非著作權人享有的權利。出版者權既包括法定授權,又涉及著作權人的意定授權。出版者權的主體是出版社,專有出版權的原始主體是著作權人;出版者權是出版社因為出版活動投入了人力、物力、財力而享有的權利,專有出版權是版權的延伸,與創作活動有聯系;出版社當然享有出版者權,但是不一定享有專有出版權,專有出版權可以通過適當方式由出版社享有與行使。
《著作權法》第24條第2款和《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23條至第25條都有“專有使用權”的規定,那么“專有使用權”與“專有出版權”的關系是怎樣的呢?專有使用權是一個大概念,指一切利用作品的方式,包括專有出版權。專有出版權是專有使用權的特指形式之一,專門針對出版這樣一種利用作品的方式,屬于專有使用權的下位概念。
二、專有出版權來源的辨析
在我國版權制度史上,出現過期刊出版社享有法定專有出版權的規定。1985年,文化部在《圖書、期刊版權保護試行條例實施細則》第13條第4款規定:“期刊對在本刊上首次出版的作品享有一年的專有出版權。”但是,關于期刊專有出版權的規定并沒有在1990年《著作權法》及其以后的修訂版中得到延續。與此不同,1990年《著作權法》第30條規定:“圖書出版者對著作權人交付出版的作品,在合同約定期間享有專有出版權。”據此,有學者認為,圖書出版社享有的專有出版權是一種法定權利,即法定授權,而非取決于著作權人意愿的意定授權,只要著作權人將作品交給圖書出版社出版,圖書出版社就理所當然地享有專有出版權。
由于《著作權法》未明確規定期刊出版社享有專有出版權,于是不少學者認為期刊出版社不能成為享有專有出版權的主體[8]。有學者對《著作權法》給予圖書出版社和期刊出版社在專有出版權問題上的不同待遇做了分析:圖書出版周期長,期刊出版周期短;轉載、摘編期刊作品,既不妨礙期刊發行,又不影響期刊的銷售量[9]。但是,1990年《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32條規定:“同著作權人訂立合同或者取得許可使用其作品,應當采取書面形式,但是報社、雜志社刊登作品除外。”現行《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23條規定:“使用他人作品應當同著作權人訂立許可使用合同,許可使用的權利是專有使用權的,應當采取書面形式,但是報社、期刊社刊登作品除外。”這種規定又不免使人們認為,既然期刊出版社獲取專有使用權無須書面授權,那么對專有出版權就是法定享有,因為“專有出版”是“專有使用”的一種方式。也就是說,專有出版權隨著著作權人的投稿自然賦予了期刊社。
深入分析,我國《著作權法》從來沒有賦予圖書出版社法定的專有出版權。1990年《著作權法》第30條規定圖書出版社享有的專有出版權只是在“合同約定期間”,而且期滿可以通過合同續訂。不可否認,1990年《著作權法》第30條對圖書出版社專有出版權的表述并不清晰,使人們產生了圖書出版社享有法定專有出版權的錯覺。因此,2001年《著作權法》第30條與2010年《著作權法》第31條都規定:“圖書出版者對著作權人交付出版的作品,按照合同約定享有的專有出版權受法律保護,他人不得出版該作品。”可見,合同約定是圖書出版者享有專有出版權的基礎,專有出版權是合同授權,而非法定賦權。
雖然《著作權法》只規定了圖書出版社享有的專有出版權,但是未明文規定“只有”圖書出版社“才能”享有專有出版權,而且不等于著作權人只能將專有出版權授予圖書出版社行使[10]。期刊出版社作為市場主體,理應同樣享有專有出版權。至于現行《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23條“報社、期刊社刊登作品除外”的規定,只是從期刊出版相對于圖書出版使用作品數量大、出版周期短、談判簽訂版權合同不方便等角度做出的規定,但這的確成為產生歧義的根源。如果《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23條“報社、期刊社刊登作品除外”的規定能夠成立的話,很明顯將與《著作權法》第24條的規定相沖突。為了保護期刊出版社的利益,也為了使關于期刊專有出版權的規定更加清晰,《送審稿》創造性地設置了第48條第2款,一方面明確了期刊出版社可以享有專有出版權的地位,另一方面強調了期刊出版社專有出版權的來源是合同約定的。
“稿約”能否作為期刊出版社享有專有出版權的依據是一個爭議較多的問題。有學者認為,作者在來稿時如果對期刊出版社的聲明沒有提出異議,就認為是對稿約,內容的默許,期刊出版社就可以發布稿約,主張專有出版權[11]。但是,稿約只是期刊出版社單方面的要約,邀請,不具備合同成立的條件,而且許多內容遠遠超出了作者投稿同意出版其作品的利用方式,所以并不具備法律效力。國家版權局在《關于報刊社聲明對所發表的作品享有專有出版權的意見》中表示:“報刊社發表作品,僅獲得非專有出版權,只有著作權人有權聲明不得轉載、摘編和授權刊登此類聲明。”《送審稿》第48條第2款“授權享有專有出版權”的規定正是從立法層面對此種認識的肯定。
三、專有出版權性質的辨析
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將專有出版權置于“出版、表演、錄音錄像、播放”之下規定,使人們認為專有出版權是一種鄰接權。所謂鄰接權,是指作品的傳播者就其傳播作品付出的創造性勞動和投資所享有的權利[12]。我國版權制度中的鄰接權指的就是《著作權法》總章第一條的“與著作權有關的權益”。1991年《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36條規定,與著作權有關權益,指出版者對其出版的圖書和報刊享有的權利,表演者對其表演享有的權利,錄音錄像制作者對其制作的錄音錄像制品享有的權利,廣播電臺、電視臺對其制作的廣播、電視節目享有的權利。由于該條款未指明圖書和報刊出版社享有的權利類型,就很容易將專有出版權歸入鄰接權范疇。
版權制度之所以保護鄰接權,是因為傳播作品不僅需要投資和創造性勞動,還要有相應的傳播技能。如果不對鄰接權進行保護,那么作品的傳播就會受到阻抑。所以,鄰接權又被稱為“傳播者權”。傳統的鄰接權包括表演者權、錄音錄像制作者權與廣播組織者權等三大類型,各國在此基礎上有所調整,我國將出版者權納入鄰接權者的范圍,是因為出版者的功能與表演者、錄音錄像制作者、廣播組織者非常近似,這也是我國版權制度的特色之一。
但是,專有出版權不是鄰接權。其一,專有出版權產生于作者的創作活動,鄰接權產生于出版社的出版活動。其二,專有出版權的原始主體是作者,鄰接權的原始主體是出版社。其三,創作活動能產生新的作品,出版活動只是對既有作品的復制、發行,沒有新的智力成果產生。其四,出版對作品的有形復制與發行同表演、錄音、廣播等無形信息、信號傳播方式也有較大區別。將專有出版權視為鄰接權的種類之一,還會出現對于同一件被出版的作品,在某一時間段,法律規定了名稱不同但內容重疊的兩種分別屬于作者和出版社的權利的悖論[13]。現行《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26條非常清楚地指明出版社享有的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是指“版式設計權”,而《送審稿》將專有出版權放在“權利的限制”與“權利的行使”中規定,表明專有出版權屬于著作權,而非鄰接權。
明確專有出版權的法律性質對期刊出版實踐意義重大。一方面,專有出版權既然屬于著作權,那么就有保護期,對于超過保護期的或者著作權已經滅失的作品,由于不再享有著作權,因而也就沒有了專有出版權,期刊社出版這類作品自然也不能享有專有出版權,其他出版社可以出版同一作品。另一方面,專有出版權的著作權性質決定了期刊出版社要慎重對待合同,真正將簽訂與履行合同當成影響期刊出版經營的大事來抓。
四、專有出版權范圍的辨析
我國《著作權法》對專有出版權覆蓋的權利范圍并不明晰,但是從關于出版的概念可以推論,專有出版權就是“專有的復制權、發行權”。鑒于期刊編輯出版的特點,期刊專有出版權是指“專有的復制權、發行權和匯編權”。對于專有出版權是否包括信息網絡傳播權的問題,學術界有不同看法。一種認識是,目前出版活動已經延伸到網絡,網絡出版必然涉及信息網絡傳播權,專有出版權就應當涵蓋信息網絡傳播權。另外的觀點是,復制權、發行權與信息網絡傳播權是并列的權利,彼此不是包含關系,專有出版權不應當包括信息網絡傳播權[14]。既然出版社享有的專有出版權是意定授權,那么圖書、期刊出版社完全可以根據出版模式的需要與著作權人約定對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享有。
對于合同約定了專有出版權,但是沒有約定這種權利的內容時該怎樣界定其范圍的問題,雖然《著作權法》及其配套法規沒有具體規定,但是在期限、文種、版本等方面提出了限制性條件。《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28條規定,圖書出版合同中約定圖書出版者享有專有出版權但沒有明確其具體內容的,視為圖書出版者享有在合同有效期限內和在合同約定的地域范圍內以同種文字的原版、修訂版出版圖書的專有權利。這項規定同樣適用于期刊出版社。比如,對于地域問題,應指明是只適用于大陸還是可以覆蓋我國的港、澳、臺地區。又比如,對于版本,必須指明是印刷版還是電子版,或者兩種版本兼有。
對于專有出版權的期限問題,1990年《著作權法》第30條在規定不得超過10年的同時,又規定可以續訂。現行《著作權法》規定專有出版權的期限取決于合同約定。《送審稿》第54條第4款規定,在對專有出版權的期限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時,期刊出版社只享有一年的專有出版權。有學者建議,從促進作品傳播的角度出發,對期刊出版社享有的專有出版權期限做出上限規定[15]。期刊出版遵循市場規則,專有出版權的期限還是由著作權人與期刊出版社協商為宜。值得注意的是,專有出版權的享有期限對期刊出版社而言并非越長越好,應根據作品的內容、質量、影響力等靈活約定,同時要考慮到期刊出版的社會意義與信息傳播功能。
專有出版權具有排他性。期刊出版社在獲得專有出版權后,排除包括著作權人在內的其他任何人在同一時間內、于同一地域、用同種文字出版同版本作品的權利,著作權人不得再向他人許可專有出版權,期刊出版社可以對著作權人的重復許可,以及其他出版社未經授權于同一時期、同一地域、用同種文字出版同版本作品的行為提起訴訟。但是,期刊出版社的專有出版權同樣受到一些限制,比如不得將著作權人許可的專有出版權擅自再向其他出版社許可,不得超出與著作權人約定的時間、地域、文種、版本使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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