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洪波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上海200241)
今天我們應該怎樣評價魯迅?
——再評周錫山先生對魯迅的否定性論斷
竺洪波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上海200241)
2015年8月,周錫山先生發表《魯迅為何否定金圣嘆評論?》一文,對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及其小說理論作出否定性論斷,筆者隨即撰述商榷文章予以批評,爭論由此發生。本文圍繞“怎樣評價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及其小說理論?”和“魯迅是否全盤否定中國傳統文化?”兩個重要命題與周錫山先生展開進一步討論,對前后兩篇周文所涉的一些具體問題也一并作答。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金批《水滸》周錫山爭論
撰寫《為魯迅一辯——與周錫山〈魯迅為何否定金圣嘆評論?〉商榷》①載2015年10月22日《文學報·新批評》。周錫西《魯迅為何否定金圣嘆評論?》文載2015年8月27日《文學報·新批評》。的時候,就預感會受到周錫山先生的反批評,既然對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及其小說理論存在截然相反的評價,爭論就不可避免。及待讀到周文《〈為魯迅一辯〉的錯誤及原因》②載2015年11月19日《文學報·新批評》。,雖深受教益,然亦有幾多失望,隱隱覺得它不是我期待中應有的回應。周先生繼續堅持對魯迅——圍繞魯迅評論金圣嘆——的否定性論斷,還對拙文作了近乎苛刻的責難。
周錫山先生批評拙文“錯誤很多”,原因是“針對本論題的學術準備不足”。我想大凡寫文章就難免發生錯誤,誰也不會說自己的學術準備已經絕對充分,這個意見還算合譜。但是,我對周先生指責我沒有讀過他的著作“竟敢率爾操觚,口氣嚴厲地予以全盤否定,太草率了”大為不解,也不敢領受這個“罪名”。周先生是享譽國內外的著名學者,著作宏富,僅據周文披露即有《中國小說史略匯編釋評》、《曹雪芹:從紀念到永恒》、《紅樓夢的奴婢世界》和《金圣嘆全集》(與曹方人合作標點),本本都是洋洋在握的大書,待我讀完它們再來“操觚”提意見,“學術準備”倒是充分了,可是只怕是要“長發及腰”,黃花菜都涼了。針對具體問題作具體分析,就事論事,實事求是,難道不是學術的應有之義?還有,每當我提出自己的意見,譬如“魯迅有意識地從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增強戰斗力”云云,周先生即責問:“請竺先生不要空口說白話,寫出論文和專著來”,似乎一定要有所謂的“論文和專著”,才算具備“學術準備”,才有參與批評和爭鳴、發表不同意見的資格。在我看來,如此人為設置學術的準入門檻是不恰當的。周先生不會是在說,我們都必須讀遍周著或者著作等身才可以批評他吧!不覺得這樣的要求太過苛刻嗎?
“率爾”一詞,在周錫山先生是等同于“草率”的,在我卻有率真之意:我不認同周先生對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及其小說理論的否定性判斷,于是“率爾”批評之,因為“率爾”,遂有“口氣嚴厲”,乃至于把一些常見的客套話也省略了(同時也是壓縮篇幅的需要),這本是最自然不過的事。當年孔子問學,子路“率而對曰”,夫子“哂之”以示贊許。所以拙文與其說是口氣嚴厲,不如說是立場鮮明。更何況,周錫山先生也是“口氣嚴厲”地批評著魯迅,所以說這個所謂“嚴厲”的文風,其實是有他“珠玉”在前,我不過是接踵繼武“順竿子”而已。
真理越辯越明。但必須有一個公允的態度與公認的基點,否則只能是越辨越糊涂。所謂“公允的態度”,就是要摒棄過度的自信,平靜聽取不同意見,即使是本學科、本領域的權威學者,也不要搞“獅子雷音、唯我獨尊”那一套;所謂“公認的基點”,也就是論辯的共同前提,統率具體問題的中心命題,也即綱舉目張之“綱”,如果爭論偏離中心,只會淪為你說我說,漫無邊際,而且越描越黑。從此次爭辯的實際來看,我們的中心命題應該是:一、怎樣評價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及其小說理論?二、魯迅是否全盤否定中國傳統文化?現就上述問題與周錫山先生展開進一步討論如下,對前后兩篇周文所涉的一些具體問題也一并作答。
周錫山先生在反批評文章《〈為魯迅一辯〉的錯誤及其原因》中說:
竺文批判“周文的理論失誤與方法”,他開口即說:“今天我們怎樣評價魯迅,是一個情感和態度問題”,給論敵上綱上線,似乎魯迅是神,是批評不得的。
對此,先作一點說明。拙文原話尚有“同時也是一個方法論問題”一句殿后,明眼人一看即知文意重點在方法論問題,一如本節標題“周文的理論失誤與方法”所示。即使如周先生斷章所引,也看不出任何“給論敵上綱上線”,魯迅是神“批評不得”的意思,我要表達的意思在:魯迅作為經典,終究要與我們漸行漸遠,今天我們怎樣評價魯迅,確實是一個、或者說存在著一個“情感和態度問題”。周先生對魯迅懷有何種情感,秉持何種態度,是其作為學者的自由,并不涉及“上綱上線”的大是大非問題,不過周文對魯迅的否定性論斷存在太多偏頗和錯誤,則理應商榷。
拙文引用了陳平原先生關于“魯迅時代”的論述:雖然當下的小說學著作數量繁多,但在理論建樹上仍然沒有一部能夠超越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研究領域,至今仍處在‘魯迅時代’?!雹訇惼皆骸缎≌f史:理論與實踐》,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5頁。這是陳先生以當下學術視閾重新考察中國小說史和小說史學史以后得出的結論,既具有深厚的歷史感,也顯示出先進的現代意識。作為評價魯迅的一個參照,至少從以下兩方面說明了問題。
其一,開啟“魯迅時代”的必然性。
有資料顯示,“五四”之際,小說研究成為中國現代學術一大主潮,前后出現中國小說史著作達15種之多。按出版時間,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并非最早,其始分上、下兩冊由北京大學新潮社分別出版于1923年12月和1924年6月,全本由北京北新書局出版于1925年,而早于魯迅《史略》的則有3種,分別為張靜廬《中國小說史大綱》(上海泰東圖書局1920年6月出版)、郭希汾《中國小說史略》(上海中國書局1921年5月出版)和廬隱《中國小說史略》(《文學旬刊》1923年6月起連載)。按著述規模,魯著體量并非最大,《史略》“縮為文言”,惜墨如金,全書不足12萬字,其時學術史著作多有鴻篇巨制,如范煙橋《中國小說史》近20萬字,譚正璧《中國小說發達史》20余萬字,郭箴一《中國小說史》洋洋35萬字。按著作形態,《史略》是魯迅1920年起在北京大學等高校講授“中國小說史”時所編寫的講義,最初題名為《小說史大略》,共17篇,后經不斷修訂、擴充,成為現在的28篇定本,而上述范煙橋、譚正璧、郭箴一三氏都自覺采用史學方法,寫成了完整的小說史體制。然而,隨著時代變遷,許多著作早成塵土,有的雖不能說被淘汰,但也基本在學界淡出,默默無聞,唯有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一枝獨秀,永垂中國小說理論與小說美學的史冊。
這不是偶然的。魯迅治學嚴謹,厚積薄發,《史略》史識卓越,論斷精辟。蔡元培曾為魯迅撰寫挽聯:“著作最謹嚴,豈徒中國小說史;遺言猶沉痛,莫作空頭文學家”,以《史略》為魯迅一生之最高成就。胡適評價《史略》功德無量,是“一部開山的創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斷制也甚謹嚴,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省無數精力。”①胡適:《白話文學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頁。鄭振鐸稱贊此書寫作“(為小說研究)打定了基礎,搜齊了材料,然后經過了尖銳的考察,精密的分析,而以公平的態度下判斷,不馬虎,不茍且”②鄭振鐸:《魯迅先生的治學精神》,《鄭振鐸全集》第3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547頁。。后來阿英又作了綜合性評價:“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是一部對中國小說研究極重要的書,甚至到現在為至,還沒有更好一些的產生?!雹郯⒂ⅲ骸蹲鳛樾≌f學者的魯迅先生》,《阿英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796頁?!棒斞笗r代”由此宣告確立。
這里還有一處旁征:郭箴一《中國小說史》向以史料豐富著稱,但是其大量引錄《史略》,最長一處可占郭著的四五頁,乃至被指抄襲。那么郭氏為何獨獨依傍《史略》?原因即在《史略》搜羅史料最為齊備,史識最為卓越,縱觀其時小說史著,無以上之。眾所周知,魯迅著述《史略》經過長期準備,僅輯錄小說史料就有《古小說鉤沉》、《唐宋傳奇集》和《小說舊聞鈔》三部,其內容之翔實,準備之充分,由此可見一斑。
綜上所述,周錫山先生對魯迅的小說理論——即使僅僅是其中的金圣嘆評論——作全盤的否定性論斷,都不合“魯迅時代”的歷史事實,“為魯迅一辯”于我別無選擇。
其二,《史略》的理論價值。
雖然當今學界小說研究頗為熱烈,新見迭現,但魯迅《史略》的理論價值依舊奪目顯眼。擇其大端,如下所示:
1.梳理中國小說發展脈絡;
2.歸納中國小說類型;
3.總結中國小說創作規律;
4.對“四大奇書”和《紅樓夢》等小說名著作準確的文學史定位。
其中1、2兩條學界評論甚多,已成常識,這里不贅。關于第3條小說創作規律和第4條文學史定位,都值得一議。
《史略》以史為綱,但對中國小說發展規律等理論問題也有精辟揭示。如流行學界的“世代累積集體創作”說,其思想無疑最早源自魯迅:他梳理了《三國演義》、《水滸傳》和《西游記》等早期長篇章回小說各自漫長的演化史,勾勒出“史書記載——民間藝人講演——文人編創定型”的規律性現象。后來鄭振鐸先生根據這一啟示,寫成著名的“演化”系列論文,成為這一學說的直接依據④鄭振鐸“演化”系列論文包括《〈水滸傳〉的演化》、《〈三國演義〉的演化》、《〈西游記〉的演化》和《岳傳的演化》四篇,參見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再如魯迅首創“繁本”與“簡本”一組小說學術語,把早期長篇章回小說分為繁、簡兩體,并基本持簡本在先,繁本在后,繁本由簡本孵化、伸發而來的觀點,從一個特殊的側面揭示了中國小說的普遍性發展規律。
《史略》對明代“四大奇書”和《紅樓夢》等小說經典所作的評述簡扼精準,學界至今引為圭臬。如評論《金瓶梅》為“世情書”,見識遠超張竹坡“非淫書”說:“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現,同時說部,無以上之。”⑤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九篇《明之人情小說》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52頁。評論《儒林外史》揭示其諷刺小說的開創性價值:“乃秉持公心,指謫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諧,婉而多諷: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諷刺之書?!雹摁斞福骸吨袊≌f史略》第二十三篇《清之諷刺小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89頁。再如評論《紅樓夢》,重在發現其文學史意義:“自《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俏恼碌撵届缓屠p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①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國小說史略》附錄,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307頁。這些評論不僅精辟概括了作品獨特的藝術精神和成就、價值,而且還在史學宏觀層面實現了準確的文學史定位。
總之,《史略》為后來之小說和小說理論研究在“整體思路”和“論述框架”兩方面提供了范式,“魯迅時代”至今無法超越。周錫山先生對此視而不見,卻于白璧微瑕之處肆意放大、曲解,作了許多否定性論斷,無論如何是不公允和錯誤的。
周錫山先生之所以否定魯迅的金圣嘆評論,源于其“魯迅全盤否定中國傳統文化”的判斷,在他看來,金圣嘆與孔子并列,是“傳統文化中成就最高、影響最大,故而最有名”的代表人物,否定金圣嘆正是否定中國傳統文化的必然結果。他明確表示:
正因為魯迅全盤否定中國傳統文化,不能理解和繼承前人——包括金圣嘆和王國維等人的偉大成果,魯迅就沒有能力建立自己的文藝理論和美學思想體系。而金圣嘆與王國維,則都建立了他們領先于世界的文藝理論和美學思想體系,取得舉世矚目的重要成就。
這樣的錯誤認識當然遭到拙文的嚴厲批評。筆者直斥為“判斷何其草率,邏輯何其不嚴”,指出其尊金貶魯“學術取向不正,評價尺度失衡”。為了堅持己見,周先生撰文列舉了三條所謂“魯迅否定中國傳統文化”的新證據:
其一,魯迅在雜文《讀書雜談》中強調“創作家不妨毫不理會文學史或理論”,故而“他對傳統文學包括傳統小說及其理論的全盤否定,由此可見”。
其二,魯迅在《中國杰作小說小引》一文中坦認:新文學是在外國文學潮流推動下發生的,“從中國古代文學方面,幾乎一點遺產也沒攝取”。還多次告誡青年學生“不要讀中國書”,因為“中國古書,葉葉害人”。
其三,魯迅在贊譽巴爾扎克的高超對話藝術時明確指出:“中國還沒有那樣好手段的小說家。”對《水滸傳》和《紅樓夢》兩部頂尖小說“予以全盤否定”。
周先生自以為如此“舉一反三”,鐵證在握,殊不知只是截取一葉半簡,無視原文語境,隨意發揮誤解,其立論錯誤顯著,不值一駁。
先看其一,魯迅說“創作家不妨毫不理會文學史或理論”,這是對作家文學創作的一種建議或假設,當然也可以當作一種強調。文學史或文學理論固然對創作有很大幫助,卻未必是創作的必要條件,比較而言,生活積累和現實感召或許更為重要。也就是說,不懂文學史或理論的人,也可能成為好作家,《詩經》、《楚辭》等眾多民間詩人如此,王朔、莫言等現代作家也是如此。事實上,魯迅對我國古代文論名作《文心雕龍》非常贊賞,1932年,魯迅在《題記一篇》中高度評價道:“東則劉彥和之《文心》,西則亞理士多德之《詩學》”;均“解析神質,包舉洪纖,開源發流,為世楷式”②魯迅:《題記一篇》,《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32頁。。魯迅將《文心雕龍》與西方美學經典亞氏《詩學》并舉,推重之意不言而喻。如果魯迅對傳統文學全盤否定,何以傾心研讀《說文解字》,輯錄金石碑帖,整理會稽古郡歷史地理逸文,校訂《后漢書》(謝承)、《嵇康集》等古籍,編纂《漢文學史綱要》,勾稽唐以前小說文獻,直至寫出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學術著作”的《中國小說史略》??梢婔斞覆⑽慈P否定“傳統文學包括傳統小說及其理論”。
再看其二,魯迅誠然說過新文學是在外國文學潮流的推動下發生,“從中國古代文學方面,幾乎一點遺產也沒攝取”一類話頭。但顯而易見具有特殊語境,那就是作為“五四”新文化主將,魯迅歡迎中西文化碰撞,“別求新聲于異邦”,強調西方文化對于建設新文化的積極影響。魯迅主張“不讀中國書”,那是看到中國傳統文化中存在太多的封建毒素,不利于社會變革和青年一代的健康成長。可見,魯迅批判儒家禮教,是出于中國社會發展由古代向現代轉型的需要,是思想和學術現代化的需要,是提倡新文化、新文學(如白話文)的需要,而并非旨在廢棄儒家文化典籍,割斷文化傳承,更不是要全盤否定中國傳統文化。
另外值得指出的是,所謂中國傳統文化,是諸子百家的集合文化,是56個民族的集合文化,包羅萬象,博大精深。魯迅“反傳統”有所選擇,主要表現是反儒不反法。正如著名學者王元化先生指出:魯迅深受傳統文化的滋養,“一個是莊周的隨便,另一個就是韓非的峻急。”①王元化:《思辨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7頁。即使對于儒家禮教,魯迅的態度也是復雜的。王元化曾說到:“‘五四’時代反封建的先驅人物是以‘非孝’作為突破口的。但其中兩位主要人物胡適與魯迅,在實際生活中對于母親的孝道行為卻是十分感人。是他們言行不一嗎?不是的。他們都堅決反對封建制度附加給孝道精神的派生條件……我們必須把他們奉行孝道的根本精神和他們反對的那些派生條件嚴格地區別開來。但倘硬說他們的孝道和傳統的孝道毫不相干,那是牽強的,難以令人折服的?!雹谕踉骸端急驿洝罚虾#荷虾9偶霭嫔?004年版,第12頁。由此可知,魯迅對于傳統文化、中國古書的態度是矛盾、復雜的,也是多元、多維度的,有所選擇有所取舍,并不是全盤否定。而且重要的是,他的某些偏激觀點,并不是否定傳統文化、中國古書本身,而是作為一種手段和策略服務于自己的意圖倫理,服務于自己的信仰目標,是其時普遍流行之激進主義和功利主義社會思潮的表現。
至于其三,“魯迅從對話角度全盤肯定西方名家而否定中國古代頂尖的兩部小說”。這乃周錫山先生誤讀所致。魯迅說得很清楚,“中國還沒有那樣好手段的小說家”,指的是在“好手段”(即對話)方面,中國的小說家不如巴爾扎克,而并不是中國的小說家不如巴爾扎克。周先生沒有看到其中的限定語,則導致斷章取義,無的放矢。魯迅說到“在上海的弄堂里”,倒是可以從聲音辨認出說話人來,周先生隨即誤讀為:“魯迅先生將《水滸傳》和《紅樓夢》的對話貶為‘上海小市民’的水平”,并作為魯迅否認中國小說的論據。其實,魯迅說的是一種對日常生活的體驗現象,通過生活體驗說明《水滸傳》和《紅樓夢》“從說話看出人來”的真實性,并不是將文學對話貶詆為“弄堂語言”,更無法推出“魯迅從對話角度全盤肯定西方名家而否定中國古代頂尖的兩部小說”的結論來。
拙文早就指出,魯迅不僅沒有全盤否定中國傳統文化,反而是“有意識地從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增強戰斗力”,周錫山先生嘲為“空口說白話”?,F在不侫再略舉兩列,以示不是空口白話,而是確鑿無疑之事實。
其一,大革命失敗后,魯迅與共產黨人心心相印,肝膽相照,他曾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一聯贈與瞿秋白,表達了對黨的深厚感情和堅強的革命意志,成為流傳極廣的文壇佳話,并且極大地鼓舞了其時革命者的精神斗志。
然而,這一傳世名聯卻不是魯迅的自作。查相關文獻,系清人何溱(字方谷,號瓦琴)集蘭亭禊帖的字,請鄞人徐時棟(字定宇,號柳泉)書寫,徐柳泉極稱此聯,遂錄入所著《煙嶼樓筆記》。魯迅于1933年2月購得《煙嶼樓讀書志》十六卷和《煙嶼樓筆記》八卷,乃轉錄這副對聯贈給瞿秋白③參見唐弢:《中國現代文學史》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94頁。。這難道不是“有意識地從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增強戰斗力”的生動表現?
其二,魯迅最后20年,正值中國社會“風雨如磐暗故園”的艱難歲月,魯迅除了撰寫大量雜文,還創作了新文學名著《故事新編》,表達了這一時期奇特的心路歷程。
而《故事新編》的八篇杰作(《補天》、《奔月》、《理水》、《采薇》、《鑄劍》、《出關》、《非攻》、《起死》),全部取材于神話、傳說和上古典籍。通過對女媧、后羿、大禹、干將、莊子、墨子等神話英雄和歷史人物的描寫,憑借歷史故事推陳出新,借古喻今,抒發自己的情緒,表達自己的斗志。魯迅自己說過,“近幾時我想看看古書,再來做點什么書,把那些壞種的祖墳刨一下?!雹亵斞福骸吨率捾?、蕭紅》(1935年1月4日),《魯迅書信集》(下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717頁。而我的理解即是“有意識地從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增強戰斗力”。
翻檢魯迅著作,這樣的事實不勝枚舉。周錫山先生斷言“魯迅全盤否定中國傳統文化”不僅不能成立,而且確乎“錯誤很多”,錯得離譜。
周文還就本論題相關問題提出了激烈質疑,雖然其勢滔滔,但在我看來,問題不乏偏執,論述大多牽強,多半竟是架空炮、放空搶,缺乏說服力?,F擇取兩個重要的問題臚列、應答如下:
其一,關于魯迅全盤否定金圣嘆及金批《水滸傳》。
周錫山先生認為魯迅“僅憑個人好惡”對金圣嘆進行全盤否定,“更精確地說是‘痛恨’金圣嘆”,所以“錯誤很多”。對此,拙文作了必要的“辯護”,指出魯迅評金“具有辯證和包容的態度”。于是遭到周先生“將軍”:“請竺先生提供魯迅評論金圣嘆的正確和恰當言論”。
我以為魯迅評論金圣嘆的主流意見確在否定,但是屬于合理的否定,更不是全盤否定,所以要“提供魯迅評論金圣嘆的正確和恰當言論”純非難事。查《史略》可知:
1.魯迅明確指出金批《水滸》的巨大影響:“(自金本出)一切舊本乃不復行”。后來鄭振鐸先生印證、發揮了這個觀點:“(金本)打到了、湮沒了一切流行于明代的繁本、簡本、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余氏本、郭氏本……使世間不知有《水滸傳》全書者幾三百年?!雹卩嵳耔I:《〈水滸傳〉的演化》,《中國文學研究》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2頁。其實,對這個著名觀點本身我并不全信,因為上述繁本、簡本之類在民間從來沒有真正絕跡過,我只相信這是魯迅、鄭振鐸在強調金本的巨大影響和重要性罷了。
2.魯迅贊賞金批采用繁本《水滸全傳》作為評點的底本,并稱金本《水滸》“字句亦小有佳處”。
眾所周知,《水滸傳》版本繁夥,據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載,《水滸傳》版本共有21種,而且尚未舉全。關于金圣嘆批評的底本,魯迅以為是百二十回本(即袁無涯刻楊定見序本《水滸全傳》),胡適以為“不過是嘉靖朝郭武定的一百回本”(即嘉靖時武定侯郭勛家傳,容與堂刻天都外臣序本《忠義水滸傳》),不論是一百二十回本,還是百回本,都是高質量的繁本《水滸全傳》。魯迅指出這一點,也是意在表彰金圣嘆的批評眼光,說明金圣嘆評點《水滸傳》取得偉大成就的原因。大凡有一點古漢語知識的人即可明白,這里的“小有佳處”,翻譯成現代話語即是“大有佳處”??梢婔斞笇鸨疚淖殖仲澷p態度。
還必須指出,周先生所謂“魯迅評論金圣嘆的正確和恰當言論”也理應包括魯迅對金圣嘆的“正確和恰當”的批評,并不局限在正面肯定一端。如是,則有:
3.正確指出金圣嘆“腰斬”《水滸》的原因。
魯迅明確反對“腰斬”《水滸》,直斥為“昏庸”、“斷尾巴蜻蜓”,但分析“腰斬”的目的在于“圣嘆以為用強盜來平外寇,是靠不住的,所以他不愿聽宋江立功的謠言”云,此論是對胡適觀點的引申,不失為公允之論。
4.指出金批“托古”欺人的事實。
魯迅說:“他(金圣嘆)大概并沒有什么古本,只是憑自己的意見刪去的,古本云云,無非是一種‘托古’的手段罷了?!薄幌嘈沤鹗铣钟惺裁垂疟尽:m倒是希望真有古本,并作了種種假設,多加探尋,終于沒有找到??梢婔斞杆负虾跏聦崳\為信論。
5.還有魯迅否定金圣嘆“施作羅續”之說,也不無道理。金圣嘆出于“腰斬”目的,將《水滸傳》后半部文字斥為“惡札”,歸為羅貫中續作,譏諷“笑煞羅貫中狗尾續貂”。出于反對“腰斬”的立場,魯迅當然予以堅定的反對,其理由簡明扼要:“一大部書,結末不振,是多有的事?!薄确磳Α笆┳髁_續”之說,也反對將《水滸傳》后半部視為“惡札”?!笆┳髁_續”作為學術命題,相當復雜,囿于篇幅,這里姑且不贅。
其二,關于魯迅評金的支持者。
拙文指出周錫山先生批評魯迅的方法有誤,表現之一是“糾集反對者,孤立、擠兌魯迅”,周先生始覺“奇怪”,后又欣然認同,并且公然提出“挑戰”:
魯迅在否定金圣嘆這個論題上,沒有支持者,全是反對者,這本身就有力地說明魯迅否定金圣嘆不得人心。請竺先生為魯迅找出一個支持者的團隊出來。
“支持者團隊”語出拙文:“魯迅在漫長、復雜的學術生涯中,既結成了同盟團隊,也形成了一個客觀存在的反對群體?!笨梢姴⒎翘刂隔斞冈谠u金中的所謂“同盟團隊”,周錫山理解為魯迅評金“支持者的團隊”,近之差是。然而事實卻是,魯迅評金并非如周文所言“不得人心”,他不乏支持者,而且支持者代有其人。
先看胡適。胡適《中國章回小說考證》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堪稱現代小說研究的雙璧,兩人同氣連枝,遙相呼應,對于金批《水滸》也持基本相同的意見。他認為“金圣嘆用了當時‘選家’的眼光來逐句批評《水滸傳》”,結果是把七寶樓臺大卸八塊,“遂把一部《水滸》凌遲碎砍”,他還以金批所謂“草蛇灰線法”(即“十八次哨棒”、“十四次簾子”、“三十八次笑”)為例,斥其為“機械的文評”。為了消除這種“八股選家的流毒”,胡適于1921年率先主持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新式標點本《水滸傳》,“把金圣嘆的評和序——許多極迂腐的議論——都刪去了”,還了施耐庵《水滸傳》氣韻生動的真面目。
錢玄同,作為魯迅的同時代人也是《史略》評金的知情人,明確支持魯迅對金批的否定性意見。他說:
金圣嘆實在喜歡亂改古書。近世劉世珩校刊關王原本《西廂》,我拿來和金批本一對,竟變成兩部書……以此例彼,則《水滸》經老金批校,實在有點難信了。①轉引自胡適:《〈水滸傳〉考證》,《胡適古典文學研究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69頁。
對于金圣嘆偽托古本,錢玄同也持懷疑態度,“希望得著一部明板的《水滸》,拿來考證《水滸》的真相”,與胡適一樣,錢玄同這個希望以落空告終。
稍后的鄭振鐸則完全依循著魯迅和胡適、錢玄同的觀點,而且言辭更為激烈,明確指出金圣嘆的方法是“倒黑為白、指鹿為馬的橫暴無比的批評手段”。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反問:“這二十九回的《水滸》果真是‘惡札’么?元宵鬧東京一段何嘗不及鬧江州?‘分金大賣市’與‘滴淚斬小卒’二回,其意境更是前半部所全未寫及的。最后一回‘神聚蓼兒洼’更是凄涼悲壯之至,令人不忍卒讀。有了這一回,全書便更顯的偉大了。”②鄭振鐸:《〈水滸傳〉的演化》,《中國文學研究》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23頁。更是有力地支持了魯迅對金圣嘆“腰斬”和“托古”的批評。
更有意義的是,我還找到了王元化先生。這位享有“南王北錢(鐘書)”之號的當代大師也是魯迅評金的支持者。
王元化先生曾于1946年撰寫《金圣嘆之死》一文,評價金圣嘆的所謂幽默。其中說:“殊不知他其實是一個衛道者,這只要看他批《水滸》的時候,誣蔑水泊、咒罵宋江就可以知道。他在評論《水滸》時,時常顯露出一位冬烘先生的面目,幽默不過是他的一層外衣而已?!雹弁踉骸督鹗@之死》,《王元化集》第一卷,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38頁。完全接受了魯迅關于金圣嘆的臨終幽默不是真幽默,只是“將屠夫的兇殘,是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的意見。
其實說到底,作為一種學說,有無支持者,也并不代表是否“不得人心”,在學術史上單槍匹馬、力排眾議的現象并不鮮見。事實上,魯迅批評金圣嘆,是廣有支持者的,其評金與《中國小說史略》一樣享有盛譽。尤其是王元化先生,一生主張和踐行“有學術的思想”與“有思想的學術”的結合,從不跟風盲從。他對金圣嘆的評論,是值得我們大家——包括周錫山先生——予以充分重視的。
最后要重申,對于周錫山先生,我是素來極為尊敬的,現在依舊極敬重,甚至常為這位母校學長所取得的學術成就而自豪,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讀書期間,我就擁有四卷本周編《金圣嘆全集》并作多次翻檢(這或可顯示一點不侫參與這次論爭的“學術準備”吧),——周先生正是我師長輩中人,之所以兩度予以“嚴厲”的批評,不過是“愛真理”甚于學緣、師緣與人情的緣故。
Presently,How to Evaluate Lu Xun:A Re-review on Mr.Zhou Xishan s Negative Criticism of Lu Xun
Zhu Hongb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In August 2015,Zhou Xishan published“why Lu Xun denied Jin Shengtan s comment”which made a negative judgmenton Lu Xun sand hisnoveltheory.Iwrote an article as acriticalresponse.Debate has happened since then.This paper furthers my argument with Mr.Zhou Xishan on two topics:how to evaluate Lu Xun s work and theory and whether Lu Xun totally denied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as well as responds to specific questions in Zhou Xishan s two articles.
Luxun;Jin Shengtan’s Comment;Zhou Xishan;Debate
責任編輯:方長安
竺洪波(1959—),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典小說與中國小說美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