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寧
“襲警罪”離我們有多遠
文/張寧

張 寧
遼寧省公安廳三級警督,法律碩士。國內多家媒體特約撰稿人、專欄作者,文章及作品見于《中華讀書報》《文學報》《中國周刊》《新周刊》《新京報》《文匯報》《南方都市報》等報刊。
2015年8月29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六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九)》,其在依法嚴厲懲治貪污腐敗、保護婦女兒童權益等多方面都做出相應調整。值得我們關注的是,在原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中增加了一款作為第五款,即“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的,依照第一款的規定從重處罰”。
這一變化可能令我們許多公安民警感到欣慰,認為“襲警罪終于入刑了”。也有諳熟法律知識者喜憂參半,喜的是法律上終于明確對“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的行為有了說法,憂的是所謂“依照第一款的規定從重處罰”與“襲警罪”還是存在一定距離的。的確,新增第五款并非“襲警罪”入刑,這也多少讓社會輿論和許多法律界人士感到意外。《刑法修正案(九)》仍舊沿用“妨害公務罪”的罪名,并作為“妨害公務罪”的從重情節區別于該罪的其他四款。我們可以從這一變化的些微細節切入,分析立法者的深層動因——“襲警罪”立法緣何緩行?
《刑法修正案(九)》第五款的增加說明,現實生活當中“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的行為已經到了有可能造成“妨害公務”的后果的程度,因此有必要在法律條文中作出相應規定,以保護人民警察的合法權益,進而保障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和社會穩定。這一點不用多說,相信廣大工作在基層和一線的人民警察會有切身體會。那么接下來,對于“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的”如何處置呢?《刑法修正案(九)》第五款給出答案,即“依照第一款的規定從重處罰”。那第一款又是怎么“規定”的呢?翻開法條,可以看到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一款:“以暴力、威脅方法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行職務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罰金。”也就是說,“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的行為屬于“妨害公務罪”的從重情節,這也在稍后出臺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確定罪名的補充規定(六)》中得到確證,該規定并沒有把新增加的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五款規定為“襲警罪”。
獨立罪名成立的前提是獨立的犯罪構成,獨立的犯罪構成又稱標準的犯罪構成,指的是符合刑法分則條文對具有標準的社會危害程度行為所規定的犯罪構成。刑法分則條文既要單獨規定該種特殊行為,而且還要配置相應獨立的法定刑。如果說“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的……”屬于標準的社會危害程度行為,那么后半句“依照……的規定從重處罰”的刑罰規定表明,立法者并沒有把前述行為設置為獨立罪狀的意圖。罪刑法定是刑法基本原則,犯罪行為的界定、種類、構成條件和刑罰處罰的種類、幅度,均事先由法律加以規定。既然立法并未確定“襲警罪”,那么可以明確地說,截至目前,中國刑法并無“襲警罪”一說。
在刑法史上,罪刑法定原則的出現是為了限制國家刑罰權的過分擴張,進而達到保障人權的目的。刑法,無論是打擊犯罪還是預防犯罪,其最終落腳點都是保障人權。按照這樣的理論邏輯,《刑法修正案(九)》將“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的行為作為“妨害公務罪”的從重情節而未單獨設罪,是否也是出于保障人權呢?
當今世界,對襲警行為有明確的處罰規定是國際通例,特別是在美國、中國香港等英美法系國家和地區都設有襲警罪。以美國為例,當美國警察要求對方舉起手來的時候,除了慢慢舉起手以外的任何動作都將被視為有襲警嫌疑,警察即可根據現場情況判定自身安全是否受到了威脅,進而對其采取必要的暴力攻擊,如果對方因此受到傷害,警察不承擔法律責任。需要強調的是,所有這些發生的前提是,美國是個持槍自由的國家。那么我們據此認為,美國襲警罪的設立是為了保護警察在執法過程中的人身安全。所謂刑法保障人權,在這里突出的是警察的人權。
現在讓我們把目光再拉回中國內地,在犯罪嫌疑人持有槍支、管制刀具等武器的情況下,我公安民警是無需“襲警罪”授權即可對其行使強制性或暴力性執法行為的,此時談論襲警罪顯然多余;另一種情況,也是通常狀況或者說多數情況下,我們民警在處置群體性沖突事件、違法案件時,如果當事人對警察的謾罵、推搡和沖撞等行為升級到“暴力襲擊”,“依照第一款的規定從重處罰”是恰當的,若據此在立法上規定類似美國的襲警罪,恐怕是弊大于利,那很可能對更多人的權益產生威脅,包括警察自身。這一點不難理解,襲警罪一旦設立,必須有一整套規范、制約、救濟等相關機制隨之出臺,否則就等于是把一線警察推到了另一個風險地帶。顯然,我們還沒有做好那樣的充分準備。即便在美國,圍繞襲警罪產生的對警察是否在執法中過度使用權力問題的拷問,至今依然是警察司法實踐中的一大困局。同時,美國的襲警罪更多是保障警察的人身安全,而我國《刑法修正案(九)》“妨害公務罪”從重情節的立法規定,其出發點應為在警察人身安全能夠得以保障基礎上,對相關行為的懲罰和警戒,而這種懲罰和警戒至少在目前還不足以使“妨害公務罪”中分離出“襲警罪”來。
無論如何,對“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行為的新增刑法規定,都是有利于廣大公安民警規范而有效地執法的。事實上,最關鍵的問題是,不管在法條上是叫做“襲警罪”還是“妨害公務罪”的“從重情節”,對于廣大民警來說,我們關心的不外乎執法中的自身安全和執法行為的限度。或許“襲警罪”在將來的某一天可能成為我國刑法中的一個獨立罪名,但誠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研究員王敏遠教授所言:“在‘襲警罪’之前,首先要解決的是警察在履行職責時的免責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警察在執法辦案過程中就只能謹小慎微,甚至連自身安全都是問題,依靠‘襲警罪’的設置,難以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