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祖貽 圖/譚志勇
警察的風險誰知道
文/彭祖貽 圖/譚志勇

警察,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行當,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楚的事,壞警察招人恨也是不爭的事。我在警察隊伍中待了三十多年,比一般人更了解警察,也比一般人更恨壞警察和不作為的警察,但我卻不愿意說警察的壞話,因為我懂警察,了解這個職業的特性。
前些年看過一篇報道,內容是某地一位擁有研究生學歷的警察的過勞死,報道中說他在辦案時兩次回老家,兩過家門不入,比為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只少一次。大禹因這個事跡已經名垂千古了,而這位警察則不可能。比如我,雖然記下了警察兩過家門而不入最終過勞死這件事,但我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了?;蛟S,再過些年,除了他的家人和極少的朋友,在別人的記憶中他連一丁點痕跡都不會留下。我更愿意相信這位警察是一個有生活情趣并且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絕對不愿因過勞死而成為英雄,我更相信他兩過家門不入不是因為圖表現而是出于無奈,就像一架被風力驅動的風車,自己是停不下來的,除非風車自身壞了,失去了轉動的能力。這位警察,應該就是這樣一架風車。我本人也是干刑警出身的,過去辦案子的時候,通宵不眠甚至幾十個小時不沾枕席是常有的事。不是不想沾枕席,而是根本不能沾。最長的一次有十來天,是一個事涉兩條人命的殺人案件。從多視角看都有重大嫌疑的一個人待在訊問室里,關又不能關,放又不能放。夜晚他交代的情況白天要查證,嫌疑人白天能睡,我們不能。而老婆那些日子躺在醫院病床上,早中午要送飯。送了早餐回來路過菜市場買點菜,然后在客廳沙發上躺一會兒,不敢上床,怕睡舒服了醒不了。一兩個小時后到辦公室向領導匯報或碰情況,臨中午再回家做飯送到醫院,就著老婆的病床上趴著睡一會兒。下午自然是按時上班,因為要外出查證。晚上又是通宵待在訊問室。一連十多天就這么過的。那時內心里也沒有過勞死的概念,幸運的是,我沒死。不幸的是,十余天高強度的勞動是白忙活了,因為最終證明這個嫌疑人不是作案人。而這樣過勞死的風險,平時根本感覺不到。
今年,因為在微信中建了個同學群,一些幾十年沒見面的中學同學重新聯系上了。一位近40年未見的女同學問我還記不記得她弟弟,我說記得。她又問我知不知道我鄰近一個城市長江大橋上前幾年發生的一起死了好幾個人的慘烈車禍。我說隱約記得聽說過這么一件事,但人數已經記不得了,反正是好幾個人。女同學說,其中有三個是警察,警察中有一個是她的弟弟。那次他們幾個同事在外地出差幾天幾夜,因為案件出現新情況,要急著趕回……潛臺詞中有疲勞駕駛的因素。結果是在那座大橋上,警車竟撞進一輛突然減速的大卡車的后屁股。女同學用很長的語音篇幅描述她弟弟是如何英俊,如何會辦案,如何被領導和同事們看重,如果沒死會有怎樣的前途,說得聲情并茂,嗓子也哽咽了,可是我卻想,有多少人還記得這位不知名的警察兄弟呢?
前幾年到湖北咸寧采訪一起網絡賭博案,案值高達數百億。咸寧警方組成了十多個專案組,參戰的民警前后花了長達兩年的時間。過程中他們所承受的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在此不贅述。我要說的是采訪中的兩則小事。一是專案組長、與我同齡的警校同學黎農保,他是以常務副局長身份直接指揮作戰的人,我要他說辦這個案子體會最深的是什么事。他說:我辦下這個案子最慶幸的是我的民警開車跑了十幾萬公里沒出事,沒有因交通事故造成民警的傷亡。你要知道,經常是一個往返就幾千公里呀。另一件事是采訪過程中,多次有專案民警要求可以寫他干的那些事但不要提他的名,實在要用名字就用化名,出名非但不會給他們帶來多少實際利益,反而會增加更大的壓力。因為有人發話了:我可以拿一千萬買掉你的官,也可以只花一百萬買你頸上的頭。采訪結束之后,我辛辛苦苦寫出的數萬字的紀實卻沒發出來,因為請我去采寫的單位改變了主意,因為他們承受了更大的壓力,說好話讓我理解,只好理解……不久,我那老同學生病了,一查是癌癥,而且是晚期。又沒隔多久,他去世了。現在我對他的記憶,就是采訪期間他私人請我喝過一次酒……癌癥,是不是與他承受的、我們不得而知的壓力有關呢?不得而知。
通常來說,警察死于暴力、死于救險,似乎是當然的殉職方式,后面的悼詞也好寫,可以寫得壯烈,寫得英勇,然而,因公殉職的警察大多不是以這種方式離開人世的。2015年3月12日17時35分,上海男子孫某駕車行駛至閔行區吳中路、虹許路口,兩度違章,不服從路口執勤民警茆盛泉的指揮,駕車強行沖撞,將茆帶倒在地,頭部著地。后茆被送往醫院救治,于當天22時30分許,搶救無效身亡,年僅32歲,而其妻子一個月后即將臨盆。我想,茆盛泉犧牲之前,任何人都不會預估到結果。而警察以類似的方式殉職,近年媒體的報道屢有所見,但只要死亡事件沒有發生,那天離家的交警都是一種正常的狀態去上班的。也沒見哪個文件規定他們從事的是高風險職業,而他們在處理違章中有可能成為違章人攻擊的目標,甚至被媒體攻訐,大多數時候,委屈只能自己咽下。
前不久媒體報道了河南發生的一件事,一悍婦將無牌照的車子停放在一派出所門口,堵住了派出所出入通道,有民警讓其挪動一下讓出通道,卻遭悍婦叫罵。所里一副所長出面勸說,同樣遭到辱罵。類似的情況我經常見到,因為我家住的地方與派出所的院子相通,經常見到有人在派出所院中大聲叫罵,其中有精神病患者,有不管有理無理、合法不合法,凡事要搞個不贏不罷休的悍婦蠢漢,叫罵的內容辱及先人、上溯祖宗八代是司空見慣的,而民警們少有出面反擊的,經常是罵人的罵累了或感覺出氣了自己走人。跟所里警察聊天說這種事,有警察說,現在當警察,得學會受氣,學會忍。有時候就是慪氣慪得心疼有什么辦法?慪氣慪病了,自己去醫院。
我想,這種狀態不改變,更不是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