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書：千年清貴文人夢

文 | 李仕 圖｜由采訪對象提供

馬書：千年清貴文人夢

文 | 李仕 圖｜由采訪對象提供

在當下的中國，文人心中隱逸的園林，已逐漸淡去，《東京夢華錄》里的汴梁城，也早已面目全非。我們已經很難回到那個“既調商角，翻信肉不如絲”的清貴朝代，而值得慶幸的是，鐫刻在我們骨血中的中式情趣，無論經歷過怎樣的山河動蕩，終究與千年前士大夫們營造的古意，一脈相承。

雪白的圍墻下，是幾棵芭蕉，繞過月洞，便算是正式進入馬書的展廳了，水泥地斑駁的肌理，讓榫卯家具們愈發安靜，家具的色澤猶如宣紙，淡而充滿質感，點綴著大片的空白與寂靜。耳房的書室枯竹隱逸、青石叢生，他在一張長案前泡茶，案上擺著硯臺和太湖石，種著菖蒲和水草，左手邊的石獅子由于長期的把玩已經包漿，右手邊的海棠盆據說是宋器。

這里沒有半分雜人的氣息，好像塵封了許久，案對面是一張古琴，他坐下撫了一曲《流水》，原來因是這一切已不可得，寄情于山水的文人們，只得在一方自我構建的靜室中，才能做一場清貴如宋朝的夢。

從文人蘇軾到帝王趙佶，皆偏愛簡淡之審美，“發纖維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國文人的氣息，如古人寫詩，追求自然間若隱若現的不可說，乃是言有盡而意無窮。

枯竹隱逸、青石叢生，長案上擺著硯臺和太湖石，種著菖蒲和水草，左手邊的石獅子由于長期的把玩已經包漿，右手邊的海棠盆據說是宋器。

觀千劍而后識器

在《戰國策》中，秦君贏駟問張儀:先生為何入秦？張儀答曰：天下熙攘皆為利往，廟堂蠅營皆為名來，張儀為名利而來。

馬書早期出版著作，用昂貴的木材做家具，同樣是為了名利。

他高中輟學，19歲在中山打工，為老家具修邊補角，調漆上色。如果沒有對名利的渴望，他會是河南老家的一位農民，或工廠中的一位匠人，可能飲酒南山下，或許結廬草莽中，即使帶著一些與生俱來的天分，終將會被生活所湮沒。

而他不會甘心，那時每個月的工資只有九百塊，他用攢的五千塊錢買了一張古琴，即使不會彈，擺在那看著也是好的。他經手修補的老家具數以萬計，各個年代的構造與心中古籍的詳解不斷重合，于是他偷偷地寫下了《明清制造》、《明清意象》，偷偷地獨上京城尋找出版社，個中辛酸已不必多言，但他終究憑著這本書聲名鵲起，名利雙收。

而后他用自己的稿酬，著手做一些文人家具，他研究古籍中各個朝代的樣式和結構，發現這種樂趣更是別有洞天。在他的作品中能看到許多椅面和床榻都用格子構成，這個名為卑納的樣式極其復雜，當下甚少有人愿意嘗試。每個六角形里有三十個結構，全部榫卯構成，且不能使用一根釘子，僅僅一張椅面就需耗時兩個月。

早在新石器時代，我國就有榫卯結構的木具，后有長沙楚墓中出土的，戰國早期的漆母憑幾。兩漢獨尊儒術后，家具沿用恒美的低型。六朝至隋，文人創出機具魏晉風骨的家具，譬如山東嘉祥英山隋墓壁畫——《徐侍郎夫婦宴享行樂圖》，畫中一對四出頭官帽椅已具明式家具雛形。唐朝“佛道相伴，胡華并舉”，家具逐漸過渡至高型。明中期士大夫厭倦功名，寄居于詩書禮樂的隱逸生活，明式家具則沿襲至今，

從五代十國到唐晚宋中，文人器物所呈現出的清貴氣派，都呈現在細節和暗處。馬書討厭創新，他將古代工藝與自我審美結合，工藝引用的都是老祖宗的東西，行家可辨別朝代，但古董圖樣里遍尋不得，這則是馬書稱之為的“解構”。就像漢字，部首只有寥寥一百，卻能組合出幾千幾萬字，這就是組合與解構的體現。

古時寄情于山水的文人們，只得在一方自我構建的靜室中，才能做一場清貴如宋朝的夢。

這種“解構”的能力，來源于審美，摒棄民俗，沉淀風雅頌，才能做出可供“賞玩”的家具。要強化這種能力，除了觀摩數以萬計的古董，還要掌握豐富的家具知識，以及所有的榫卯解構、圖案花式。于是他花了近五年的時間，繪制了一千多個線條，聚合出版了《文心飛渡》、《坐觀》等書籍，這些書不僅連續兩年獲得“中國最美圖書”獎，更為他贏得了大名與大利，行業內的大家馬未都、黃定中亦與之成為摯交好友。

“為什么要淡泊名利？名可以讓學術得到重視，利能維系衣食與時間，為生計四處奔波，又談何自由？如果沒有名利，我連做家具的材料都買不起，也沒學習古琴的束脩，更別提藏書、古董，還沒路費尋訪老樣式，張儀那么早就敢說真話，千年后的人卻還在裝。”

說他愛物成癡也好，醉心名利也罷，馬書的著作在業內越來越被認可，家具也被名家與博物館收藏。常有人在這座偏僻小鎮的展廳，花幾十萬購一把椅子，而他用這些錢，購買更多的古玩舊器，得空了偶做一件涼榻，或四腳藏珠的畫案，卻是任出多少錢也不賣的。

文人家具與東方美學

趙宋王朝以文治國，北宋初期名匠喻浩著有《木經》，李誡著有《營造法式》，從文人蘇軾到帝王趙佶，皆偏愛簡淡之審美，“發纖維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國文人的氣息，如古人寫詩，追求自然間若隱若現的不可說，乃是言有盡而意無窮。

曾有朋友買了一張馬書設計的弧面椅子，送給國內著名的雕塑家李象群，李老則仿制了把一模一樣的，并在上面放置了一尊黃公望的塑像，“這說明他從我的椅子里感受到了元代的氣息，這就是文人間心向的傳達。”

這也表明了馬書對其作品的立場，乃是美大于用，“用”則又分體態之用與感官之用。古時文人自有一股氣派，行走坐臥不可亂了章法，一榻一幾，一案一椅，在勾心斗角和方圓虛實間，需值得賞味，而非是為了迎合體態，迎合這個詞，總免不了一股居心叵測的味道。

疊石成山，千里一瞬，文人的審美是抽象的，端的是以小見大的東方感悟，而非西方排列組合嚴密的邏輯學。

馬書認為即便再珍貴的木材，也不可喧賓奪主，昂貴的木頭更是其次。“為什么非要用貴得不得了的木頭呢？木頭就是木頭，它的存在就是為了完成家具的結構，我喜歡自然的色調，就像你現在喝茶用的這個杯子，燒制形成的紋路名為鷓鴣斑，鷓鴣就是斑鳩，這個紋路就像它肚子上的羽毛，很天然純粹的感覺。”他的作品不上漆，白酸枝和非洲檀香的顏色，就像隨手抽出的一張宣紙，自有一種蒼暮之美。

研究馬書的家具，外行人是不夠格的，即便是古典家具的愛好者，也常常將其與紅木家具混為一談。與其說研究他的家具，倒不如研究他的人，他彈琴寫詩，追尋古意，推崇陽春白雪，摒棄民俗，他評價自己的作品時用了一個“靜”字，久坐必有一靜，久靜則必有一禪，氣息形成什么，幻化什么，就接受什么。

“現在那么多人買古典家具，把紅木炒成天價，家具上到處都是清朝滿雕，就像一個暴發戶戴著金項鏈，是很惡俗的。中國歷史這么悠久，清朝能有多少年？從白山黑水來的滿人，雖然統治著漢人，但心中依舊是虛的，他們靠雕龍描鳳來增添底氣，做出一些粉彩啊琺瑯啊，是沒有底蘊的行為。而漢文化是內斂往內收的，圖案都是暗花，而不是往外迸發的富貴。”他指著桌上一方宋硯，凹槽處刻有當時常見的蔓草紋，手感冰滑，花紋潛藏深處，方方正正、不蔓不枝，不細看就是一塊黑石。

“一眼就能見深淺的東西，大多是不值得玩味的，不值得玩味的事物，則不會長久，更不夠格調。日本人推崇匠人精神，做的東西特別精細，所以充滿了匠氣。而中國文人尋求的是不經意間，偶得的事物，就像天下三大行書之一，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寫一寫心中哀極憤極，忘情時刷地一揮，外行人看著還奇怪，怎么這一團黑那一團黑。卻不知正是這種不拘小節、真情流露的草稿，才造就天下第二行書，這種無法復制的隨性之美，不是精雕細琢、工工整整的東西能帶來的。”

馬書的書連續兩年獲得“中國最美圖書”獎，行業內的大家馬未都、黃定中亦與之成為摯交好友。

宋代文豪輩出，馬書卻獨崇蘇軾，“他在文化方面全且專，其美學貢獻無可比擬，你可以不知道當時的皇帝是誰，卻不能不知道蘇東坡是誰。”在他心中，蘇軾代表了宋代美學的最高成就，蘇軾在詩、詞、散文、書、畫等方面有大量傳世的藝術造詣，性情則深得道家風范，于仕途進退自如，寵辱不驚。好交友，好美食，好品茗，亦好游山林，對醫藥、烹飪、水利也有所貢獻。其文人畫如“煙云之過眼，百鳥之感耳”，擅長的墨竹、怪石、枯木等，皆一派清雅淡然之氣。

從宋代佚名的一幅《第十四尊者 伐那婆斯尊者圖》中也能看出來，宋代文房之簡淡純粹，就像案幾上置一方石，一物什，折射心向，猶如疊石成山，千里一瞬，文人的審美是抽象的，端的是以小見大的東方感悟，而非西方排列組合嚴密的邏輯學。

藏而非藏為潛習

近四百年間，多少士大夫遭受迫害，因而衣冠南渡；魏晉南北朝的文人們，因仕途無望而寄情于山水，將風骨建樹于藝術。漢文化流經千年，經歷過硝煙四起，也體會過歌舞升平，雖然幾度瀕臨斷層，但天生的美學底蘊，如同火種留存于基因，從不消亡，而是在等待。

等待一個最恰當的實際，會出現最恰當的人，將一切以最恰當的方式呈現于世，而這個過程，則需要人們不斷地潛習。作為一個古典文化方面的學者（馬書自稱），誠然審美與天賦極其重要，后天的潛習亦不可或缺，馬書做任何他喜愛的事情，都會付出極高的毅力，從對古意的強烈興趣，衍生到潛習歷史、傳統美學、詩詞音律、繪畫文筆，其間不斷剔去民俗單品風雅頌，才能用足夠的氣力，呈現自己的學術研究。

而他正在潛習研究的，是各個朝代的古門窗。在展廳的另一耳房中，收藏著他四處買來的古門窗，這些擁有幾百年歷史的木制品，樣式、結構與花樣都是難得的珍寶。如今市面上有些人附庸風雅，機器雕出的清代門窗很受歡迎，一張輕浮廉價的榆木上，密密麻麻地雕刻著人物與花鳥，極其艷俗。

而馬書收集的古門窗，則是從各省的廟宇、府邸、藏家處出高價搜羅而來，僅僅1500片，他將潛心研究這代表了各個朝代歷史文化的遺物，并匯集成冊、印刷出版。這本將名為《開軒》的書冊，將是他繼《坐觀》之后的又一震撼之作，待書籍出版后，他將會陳列出一個博物館，讓世人看到千年來中國門窗的變遷史。

所以說馬書絕不會感到孤獨，他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曾在學徒期間買下的古琴，終于在幾年后成為主人指間的刀筆，他習琴卻不拜師，彈曲卻不收徒，習慣了往來自由無牽掛，則會拘束于古代師徒間的儀式感。待《開軒》完成后，他將會繼續潛習古琴文化，出一套有關古琴的書冊。而在庫房里，斫琴的木料早已備好，馬書這一輩子，手上將會出現，也僅會出現二十四張琴。

“我的東西只迎合自己，不是每個人都能喜歡得了的，也不是每個人都配喜歡的。我既然追逐名利，當然就要做生意，但我的生意和別人不一樣，要藏起來做，這樣可以自然地淘汰掉很多人，只接待能找到我的，有收藏能力與審美水平的買家。”他極少出席社交活動，即便是自己家具的展覽，也常常不見人影。他有很多愛好，最恨被稱為大師，對古典文化怎么都玩不膩，從詩詞歌賦、古玩清供，到琴瑟笙簫、山水園林，這些古時文人曾擁有的清夢，他統統都想再做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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