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瘦子走上前

趙西在回家路上，看到幾乎每一片田地里，都蹲著割麥子的人。太陽已經升起來了，落在人們的背上。到家的時候，趙西的衣服已經全濕了。媽媽問趙西，你哥呢，又被留下了？趙西說，嗯。媽媽一口趕一口地喝著小米粥，她急著到地里去，給爸爸送飯。趙西也加快了速度，不然等媽媽吃完，又要罵他了。餓死算了，媽媽說，每天就知道惹事，是給我學習啊。哥哥趙東隔幾天，就會被許亮給留下一次，原因各種各樣，有時候是沒有做作業，有時候是跟人打架。但是今天，到現在趙西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媽媽很快就吃完了飯，她對趙西說，好好看住你哥，別讓他去河里。趙西點了點頭。這幾天人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上游的馬甲村淹死了一個小孩。媽媽提著紅色的飯桶走了。趙西往學校的方向走。沒走多遠，聽見媽媽在后面喊，敢去河里，我打斷你們的腿。

許亮站在學校門口，他抽著煙，看著趙西走近。趙西你過來！許亮叫道。趙西走了過去，他沒有看許亮，許亮的褲子空蕩蕩的，被風吹得貼在腿上。聽學校里的其他同學說，許亮的腿還沒有胳膊粗。許亮右邊的太陽穴高高鼓起一塊。給你哥帶飯沒有？許亮看著趙西手里的飯桶問。趙西說，帶了。許亮說，不準給他。趙西點了點頭。許亮把剛抽了兩口的煙扔在了地上問，你哥跟你說什么沒有？趙西說，沒有。真的沒有？許亮問。趙西搖了搖頭。

別的同學都急匆匆地往學校里跑。每個人經過許亮和趙西時都會加快速度。許亮從襯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塊錢，遞給趙西。去給我買盒煙去，許亮說，把飯桶放在這。趙西把飯桶放到了旁邊的石頭臺階上，跑著去給許亮買了盒煙。許亮抽的是大光煙，八毛一盒。別的老師都不抽這么貴的煙。狗日的跛子，趙西一邊走一邊罵道，在背地里，學生們都不叫許老師，而是叫跛子。前一段時間，爸爸說過，哥哥剛上四年級，許亮就找他借過錢。借了一百塊。到現在也沒還。還不是因為你，爸爸對哥哥說，你就不能爭氣點？再一年就要升初中了，還不知道好好用心，就得讓許老師好好收拾你。人們都覺得許亮是個好老師，他帶的學生每次考試在鎮里都排在前面。當然，這得除了趙東。

等趙西提著飯桶走進教室時，班里的人已經開始讀課文了。李老師問趙西，為什么遲到？趙西說，去給許老師買煙去了。李老師沒有說什么。趙西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看了看李老師，從她臉上完全看不出什么。明天開始就要考試了，考完試就要放暑假了。老師已經不講什么課了。李老師連課本都沒有帶。在講臺上坐了一會，就出去了。李老師是他們學校唯一的女老師，剛來兩個月。她很少和別的老師來往。聽人說，她在這里并不會待多長時間。過段時間，她就會去教育局跑，想著調到鎮里或者城里去。她每節課都只講一半，然后就讓趙西他們自習。爸爸說過，這個女老師非害了你們不可。正式的又怎么樣，還不如許老師那樣的代課老師。爸爸還說，你也別管老師怎么樣，自己該怎么學還是怎么學，不要把功課落下。

趙西站起來，從窗戶上看見，李老師并沒有在教室附近。他看到趙東站在他們教室門外，把雙手抱在胸前，一只麻雀落在他的不遠處，趙東左右看了看，下巴一抬，吹了一聲口哨。麻雀撲棱棱地飛走了。許亮從教室里走出來，對著趙東腦袋上就是一巴掌。

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趙東對趙西說，狗日的跛子，老子一定要弄他一次。怎么弄？趙西問趙東。趙東說，你看著吧，下一次他只要敢打老子，老子就一個掃腿把他放到地上去。許亮的個子比趙東高不了多少，再加上腿又有問題，真的打起來的話，許亮肯定不是對手的。這樣的話趙東已經說過好多次了。有那么一刻，趙西想，趙東會干的，許亮馬上就會摔倒在地的。許亮對著趙東大聲呵斥，趙西不知道具體內容。趙東站直了身體，低著頭一動不動。許亮轉回身，右腳在空中畫了個圓，落地，左腳迅速跟上，身體一歪一歪地向校園中央的乒乓球臺走去。一胖一瘦兩個老師坐在那里。

許亮一定認為那事情是趙東干的，趙西想。許亮也坐在了乒乓球臺上，像往常一般，他掏出煙，開始給別的人散了起來。老師們一人一支，一邊抽煙，一邊說起了什么，不時發出哈哈大笑。趙西本來還想找幾個機會把飯給趙東送過去，但現在不可能了。從背面看上去，許亮的肩膀比別的老師都要寬，他的腦袋就好像一個歪著的南瓜。他太陽穴那里鼓出的那一塊，到底是什么東西呢？許亮轉過身來，趙西嚇了一跳，把頭低下。窗戶玻璃上貼著一層玻璃紙，帶著花紋。

許亮站了起來，向著趙東走去。趙東在那兒舉著右手。你又怎么了？許亮問。我想上廁所，趙東說。不準去！許亮說。趙東捂著肚子，腿彎著。我真的要上廁所，他說，許老師真不是我干的。肯定是你干的，許亮說，昨天沒有人去我辦公室，就你一個人。趙東說，我沒有。沒有？許亮說，你以為我不知道是誰在我門上寫的那些字？你以為我不知道？不要以為我收拾不了你。許亮這次沒有動手。趙東抬起頭，看著許亮。看我干什么！許亮伸手，從上向下拍在趙東的腦袋上。

乒乓球臺上剩下的兩個老師覺得有些熱了，他們換了個地方，蹲在了對面圍墻旁的梧桐樹下。梧桐樹下的潮濕的地上全是學生們用小刀劃出來的道道。小許今天有點不對，胖的說。聽說最近有人給他介紹了個對象，瘦的說，他還不愿意。怎么了？胖的問。嫌棄人家唄，瘦的說。這就是小許的不對了，胖的說，也是年輕，他也不想想自己，腿都這樣了，心比天高。不知道你發現沒，瘦的說，小許對小李好像有點意思。胖的一驚，不可能吧。你仔細觀察觀察，瘦的說，一見小李，小許就連話也不會說了，你看看最近小許的衣服，那個干凈，幾乎每天一洗。唉，胖的嘆了口氣，你這么一說，我想想也好像有點那意思。也不知道小許是怎么想的，瘦的說，他拿出了支煙，點上了。胖的也拿出了支煙。瘦的繼續說，人家小李，怎么可能看得上他。胖的說，是啊，我聽說小李……話說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

瘦的回頭，看見李老師站在他們身后，手里拿著一張信紙。許老師呢？李老師的聲音都帶上哭腔了。胖的說，怎么了這是，許老師不是在……咦？剛才還在那收拾趙東呢，現在去哪兒了？他們看見，趙東不見了，許老師也不見了。

許亮站在講臺上，趙東蹲在講臺下。地上一攤濕跡。趙東的頭都快埋到褲襠里去了。李老師走到四年級的教室門口，叫道，許亮你給我出來。許亮一只手托住講臺，沒有走出來的意思，他問，李老師你有什么事？李老師說，你給我出來。有什么事咱們下了課再說，許亮說，我現在上課呢。李老師幾乎是尖叫了起來，你給我滾出來！梧桐樹下的胖瘦兩人一下站了起來，他們一起向著李老師的方向跑去。剛開始胖的跑在前面，到了旗桿那里時，瘦的又超過了胖的。

許亮把講臺上的鋼筆，插進了自己的白襯衣口袋，一歪一歪地走了出來。李老師拿著信紙的手越抬越高，越抬越高。許亮剛出門，信紙就向著他的臉扔了過來。他連忙彎腰去撿，還好沒有刮風，他撿到了它。一把捏成團，塞進了口袋。胖的和瘦的已經到了，他們互相看了看對方，胖的試圖說點什么，被瘦的拉住了。后者搖了搖頭。

李老師用手指著許亮，說，我警告你！李老師的個子要比許亮高出差不多半頭，她說，我警告你，別再惡心我第二次！說完她就轉身走了。教室里的學生靜悄悄的，趙東仍然蹲在地上。胖子和瘦子上前，扶住了快要摔到地上的許亮，許亮掙扎了一下，說，我沒事。胖子和瘦子跟在許亮身后，向許亮辦公室走去。許亮的速度要比平時快得多，胖子和瘦子不得不加快腳步，才能跟得上。在進辦公室的門口，胖子回過頭大喝，都給我回教室去。聽到動靜在門口張望的學生們朝后縮了縮。

趙西和趙東以及爸爸坐在院子里，每人一個小板凳，媽媽在門廊口上的火爐上做飯，夏天天熱，做飯就在院子里。院子外面的楊樹上，傳來知了的叫聲，一條別人家的狗，蹲在門廊外面。趙西能聽見它呼吸時發出的呼哧呼哧的聲音。

爸爸去問過成績了，趙西這次考得不錯，在鎮里排到了第九。趙東這次又很差，都排到一百之后了。爸爸并沒有罵趙東，而是對他說，只剩下一年了，這一年是最關鍵的一年，只要他好好學，肯定是能趕上別人的。你的腦子不比誰差，爸爸這么說，稍微用點功就行了。而對趙西，爸爸是這么說的，你現在剛三年級，千萬不能松勁。

趙東打了包票，說自己一定會迎頭趕上的。爸爸說，對，就是要有這股勁頭，可惜你升到五年級，就不是許老師帶了。老師可是個好老師，這次鎮里前五名，你們班就有兩個。多了不起啊。爸爸接著說，趙西如果這次不是你，你們班在鎮里前十就要剃光頭了。李老師太不負責任了。我聽人說，這次她怕是又調不走了。

媽媽說，我聽說李老師文化程度很高的，只是不用心。爸爸說，文化程度不頂用，事實擺在這里，李老師就是不行。還好的是，下個學期，趙西就要升到四年級了，到了許老師那里，再加把勁，考個鎮里第一名應該也是沒問題的。趙東要升到五年級，是那個胖老師帶著的。胖老師雖然沒有許老師那么出色，但要比李老師強上許多。這幾天我去老師們家里走動走動，讓他們多關照關照你們。

聊完天后，媽媽已經把飯做成了。趙東拿著蒼蠅拍，把能看見的蒼蠅全拍死了。一家人端著碗，坐在院子門廊里，這里有順河風，比屋子里涼快多了。媽媽說，趙西你多吃點，不吃你的個子長不起來，到時候怎么辦？趙西吃得果然比平時多了半碗。趙東一直都飯量不錯。一邊吃飯，趙東和趙西一邊看著公路下面的河面，已經有人在河里了。趙東問媽媽，媽，我們今天中午去游個泳吧？媽媽說，不行。趙東說，放假都五天了，我們都沒去游過，今天讓我們去一次嘛。趙西也說，媽，就讓我們去一次嘛。

媽媽說，要想去，趙西，你再吃半碗飯。趙東，你去把碗筷給我洗了。

趙東和趙西連忙答應。他們很快就完成了任務。

出門之前，媽媽又說了一遍，要小心一點，要互相看著。趙東說，沒事的。不要不當回事，媽媽說。趙東說，我的技術，肯定不會出事的。媽媽說，就是你這種自以為游得好的，才會出事。媽媽還說，千萬要看著天，天如果變色，就趕緊回家來。咱們這里沒下，不等于上游沒下。有時候天晴晴朗朗的，洪水就來了。知道了知道了，趙東回答說。出了門，趙西問趙東，去哪里游？趙東說，去磨攤。磨攤離村子要遠一些，村里的其他人都在村子不遠的一個地方游。趙西知道，趙東是不想碰到他的那些同學。放假以來，趙東都沒怎么去跟他們玩過。趙西也一直待在家里。兩個人下了公路，在河灘上往前走。

磨攤一個人也沒有。趙東和趙西脫光衣服，跳到了水里。趙東游得很快，他就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似的。趙西游上一小會，就覺得累了。他爬上了岸，用水潑了一陣石頭，等它涼快了一些，才躺了上去。天氣太熱了，趙西看見，挨近地面的所有東西，在太陽的炙烤下，都在微微地晃動。就好像在上面騰起了一股熱氣似的。

趙西看了一會趙東，拿著石頭扔了幾次落在河灘上草叢里的麻雀，眼皮漸漸發困，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趙西聽見趙東一直在喊，下來啊下來啊。他還拿水潑他。趙西走到更遠的趙東夠不著的地方，再次睡了起來。在睡著之前，他看見趙東的頭在水面上跳來跳去。

趙西是被雷聲給嚇醒的。睜開眼的瞬間，一道閃電在山頂閃現。趙西一骨碌爬了起來。哥，趙西叫道。趙東的頭從水下面鉆了出來。怎么了？趙東問。要下雨了，趙西說。怕什么？趙東再一次鉆了下去。下開了咱們再回，他又鉆出來說，你睡得跟死豬一樣，怎么也叫不醒，來給我數數，看我能憋多久。我感覺今天我憋的時間特別長。

天空陰沉沉的，一絲陽光都看不見了，一陣大風從河面上刮過。趙西開始數數，“1——”他大聲喊道。他聽見趙東一頭扎進水里的聲音。他盡量讓自己數的均勻一些，他和家里的鐘表對過，發現自己要么快，要么慢，沒有一次準過。

天空的云越來越厚，一絲風也沒有。

“16——17——”

趙西坐了起來，他看向河面，趙東還沒有探出頭來。

轟隆隆的雷聲，白色的閃電。

平時清澈的河水變得幽暗起來，群山倒影在水中，綠色的樹木顏色也變得漆黑。趙西蹲在岸上，等著趙東從河水下面探出頭來。這一次，他憋氣的時間實在太長了些。趙西一邊數數一邊往上游看去，47、48……上游的河水也變得暗下來，趙西突然間想起媽媽的話，他仿佛看見渾濁的河水從上游洶涌而下，眨眼間，哥哥就被席卷而去。哥——哥——，趙西大喊了起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啤酒瓶子從趙西的頭上飛過，狠狠地落在了對面的河灘上。一個黑瘦的臉龐，從公路上方露了出來，黑黃的牙齒，布滿血絲的雙眼。是跛子。他一只手拿著一只啤酒瓶，并沒有看趙西。

他坐了下來，離這么遠，趙西都能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酒味，他的褲腿空蕩蕩地飄在公路沿上。他就好像一個等著獵物的獵人似的，嘴巴咧在一邊，無聲地笑著。小兔崽子，跛子說，別叫了，你哥躲在那邊的石頭下面呢。他舉起酒瓶，就在那兒，你看不見是嗎小兔崽子？他的手往后一縮，手中的酒瓶猛地往前飛去。就在那一瞬間，趙西看見趙東的腦袋探了出來，他的臉上還掛著奸計得逞的笑容。

但這笑容馬上就消失了，他看見了酒瓶。它正朝著自己飛來，已經近在咫尺。

手指，原名梁學敏，1981年生，山西陽城人。現供職于太原市文聯。小說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大家》等刊物。出版有小說集《暴力史》《在大街上狂奔而過》《鴿子飛過城墻》。曾獲趙樹理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