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疫的世界

彭茂宇

如果你要接受醫(yī)療，你必須愿意去相信一些人。

2016年初春的某天，我去洛杉磯郡立美術(shù)館體驗“雨之屋”。它是由蘭登國際創(chuàng)作的大型裝置藝術(shù)，在一間上百平米的陰暗房間中，設置了由感應裝置控制的噴水天花板，在無人驚擾時，房內(nèi)絕大部分都為水幕所籠罩，從逆光角度望過去，淅淅瀝瀝倒也恰似落雨。一旦有人踏入噴水范圍，頭上的裝置會即刻感應到，并在此處暫停噴水，空出一人身的范圍，讓人在雨中或行或立卻不濕衣，仿佛有隱形雨傘保護。參觀者們躲在這小小的安全范圍中樂不可支，看著身周雨絲似斷非斷，與身體間若即若離。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了尤拉·比斯在《免疫》一書中對疫苗的比喻。這以身為界的隱形雨傘正如我們的免疫系統(tǒng)，保護著我們抵御林林總總的野生病原體的侵略，而疫苗則猶如“邊界接壤著森林”的人與自然的交界閾限。接種疫苗，接種人暴露給病原體，從而置他們于病原體的危害之外。

雖然已經(jīng)知道《免疫》一書榮登過《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囊括過諸多獎項，還被列入比爾·蓋茨和馬克·扎克伯格的推薦書單，但我初讀此書，卻是在接到翻譯任務之后。我用一個下午一氣讀完，然后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多次重讀，心中充滿了驚訝和激賞。作者比斯在美國伊利諾伊州的芝加哥市任教，她寫書的時間段，恰好和我在芝加哥求學的時間重合。她在城北經(jīng)歷喜得貴子的甜蜜和慌亂，而無暇擔心2009年H1N1禽流感的疫情時，我正好在城西讀論文、攢數(shù)據(jù)，同樣無暇擔心H1N1禽流感的疫情。有這層密歇根湖水滋養(yǎng)出的同城之誼，閱讀時不免帶上一份親切感，但我初讀時依然難掩心中的意外。看書名，這是談論免疫和接種的書，那么，內(nèi)容中該會有免疫細胞的種類吧？抗原抗體的識別吧？先天免疫力和后天免疫力的區(qū)別吧？可是，為什么我看到的，卻是滿篇的伏爾泰、康德和蘇珊·桑塔格？如果這是一本科學類書籍，那么行文涉及的樣本大小呢？對照組設置呢？小于0.05的p值呢？為什么用于提綱挈領的卻是《格林童話》、希臘神話傳說、小說、詩歌，還有比斯個人待產(chǎn)和撫育兒子的記錄？

這些看似反直覺的“為什么”，恰恰是《免疫》一書的獨特之處。身為詩人和散文家的比斯，沒有醫(yī)學博士學位，也不是生物科技教授或者藥物研發(fā)人員，甚至都不是專擅科學領域的作家，她擁有的，是懷中的一個新生兒、對子女健康事宜的拳拳之心，以及有邏輯思辨能力的頭腦。她初為人母時，心知自己對科學和偽科學并無太強的判斷力，于是化身為思考者和追問者，一再地問自己、問他人，并在慎重思考過后做出決定。這本書是她的研究內(nèi)容的集結(jié)，本質(zhì)上，也是與新父母以及社會大眾的誠懇交談，談信任問題，談取舍問題，談科學的可貴以及有時候的急功冒進。這的確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科學類書籍，而是一本散文集，閱讀時不需要按章節(jié)順序，不需要一氣呵成地讀完，卻可以翻一章看幾頁，看幾頁想一陣子。每章每節(jié)，起筆之處往往是比斯的私人生活，由此引申出切身的問題。其實全書之始，都是源于一個母親的單純擔憂：“是否接種這個選擇，并不是我要不要保護我兒子的問題，而是為了保護他，是不是值得去冒接種疫苗可能帶來的風險的問題。我讓兒子接種疫苗，會不會像忒提斯在冥河浸洗阿喀琉斯一樣，雖然出于好心，結(jié)果卻福禍難辨、風險不明呢？”于是她去調(diào)查：要不要接種，要怎樣接種，誰可以信任，誰不值得信任，有沒有糾錯機制，糾錯機制有沒有起效……她在充分衡量后做出了自己的判斷，并且將她用于衡量的材料攤開給你看，幫助你做判斷。她的探討極有深度，不止于接種這一個對象，她常常從一個詞語涵義、一句稚子言語這樣細小的一點一滴發(fā)散開去，最終落腳于社會、經(jīng)濟、宗教、政治等方面。她回溯了歷史上疫苗的誕生，但并未對疫苗本身過多著墨，而是一直將鏡頭對著人——疫苗的發(fā)明者、接受者、受益者、受害者，以及良心反對者。她從良心反對者談到良心，繼而談到倫理。她不抵制利己主義，只希望利己時也能對集體有利。比斯一再強調(diào)的，是我們的身體界限并不止于皮膚，我們的身體不僅屬于自己，還屬于彼此；而比斯寫作此書的行為，仿佛也暗示著，我們的思維也如身體一般，是共同管理的花園，我們的頭腦也需要達到閾值，來產(chǎn)生一種思想上的群體免疫力，來保護那些需要免疫卻不具備足夠免疫力的個體。

比斯的文學素養(yǎng)深厚，這在同類題材書籍的作者中是可遇不可求的。雖然她行文時旁征博引，華彩紛呈，但她并不是沉迷于尋章摘句的書蟲——她對《愛之工》的評價讓人啞然失笑。那么比斯為什么要在《免疫》一書中去挖掘詞語的涵義？或許，她是在用詩人的思考方式入道，思考免疫對人和社會的意義，從詞語的未言明涵義挖掘社會對接種的微妙心理（比如打針的暴力意味，從眾心理對群體免疫力的負面影響，等等）。她能從伏爾泰的《老實人》中的苗圃，聯(lián)想到體內(nèi)和諧共處的微生物菌群；從納西斯的自我和非我，聯(lián)想到免疫系統(tǒng)起效的幾種模型。這些都令人耳目一新。說實話，有些地方稍嫌牽強，比如符號學和免疫的關(guān)系，“我們的頭腦可能從身體那里學習到解讀符號的技能”這些論述，但若用讀散文集的心態(tài)來讀，那些語句則是科學與文學的接壤之處。雖然這本書不是我習慣的科學讀物，卻讓我讀來感到曲徑通幽，心有戚戚。

我習慣的科學讀物，常會不厭其煩地羅列出每個數(shù)據(jù)點，描寫到每個常態(tài)和非常態(tài)——這是一種膾不厭細的美，但那類書，不是每個人都愛讀的，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必要讀的。而《免疫》很懂點到為止——閱畢此書，或許會記下疫苗中是否有鋁和水銀這樣的知識，認識幾個“角鯊烯”“硫柳汞”“三氯生”這樣不常見的名詞，但并不會因此成為免疫界專業(yè)人員，僅僅能讓腦中增加“這也是要被考慮的”這樣一種意識。對非專業(yè)人員來說，知道滅菌皂并不帶來額外的好處這個基本概念，比深挖滅菌皂中的三氯生成分有什么潛在危害更重要——比斯自己都曾被這種追逐弄得筋疲力盡，而達到清潔的目的，只需要用水和普通肥皂就夠了。《免疫》一書值得贊賞的是，真正涉及科學、不可含糊的地方，比斯會一再地確認信源，跟專家核實，不自創(chuàng)理論，不夸大理論，這一點已經(jīng)贏過那些為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引人偏聽偏信的人。不過，雖然數(shù)據(jù)引文都準確而有出處，但我卻覺得那或許不是比斯最想傳遞的信息。我以為，比斯在書中一直試圖建立的，是一種信任感，對科學的信任，以及對機構(gòu)（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世界衛(wèi)生組織，等等）的信任。

信任從何而來？對于科學的信任，來自于可被重復驗證的正確性，以及自我糾錯的性質(zhì)。比斯的父親是位醫(yī)生，他曾跟比斯說過：“如果你要接受醫(yī)療，你必須愿意去相信一些人。”而對這可以相信的“一些人”的選擇，比斯非常慎重——世間欺世盜名之徒何其多也。所以在汗牛充棟的免疫學論文中，她相信由多名醫(yī)學專家組成的委員會給美國國家醫(yī)學院做的回顧報告，這個委員會中的成員都經(jīng)過篩選，和研究沒有利益沖突，不拿報酬，工作成果也會再由外部專家校驗，而他們效力的國家醫(yī)學院，也是獨立且非盈利性的研究組織——這樣一層層的精選和糾錯機制，保證了結(jié)論的可信度。另一方面，她不含糊地指出：“疫苗導致自閉癥”那篇貽害無窮的論文在研究方法上有缺陷，文中的結(jié)論并不確定，而作者安德魯·韋克菲爾德也是利益相關(guān)人；寫《疫苗之書》的“鮑勃醫(yī)生”提出的另類接種時間表缺乏科學證據(jù)和實際操作性，對疫苗風險那種“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態(tài)度也令人齒冷；還有傳播對疫苗的恐懼的約瑟夫·默可拉，其網(wǎng)站和默可拉天然健康中心如何從不實的信息中獲利。比斯坦承現(xiàn)今醫(yī)學遠非盡善盡美，“醫(yī)療中罕有完美療法”，但也毫不含糊地指出另類療法的荒謬之處，對“純天然”的追求是種白費力氣，“把純天然當做‘好’的同義詞，毋庸置疑是我們在極端遠離大自然的生活狀態(tài)下才會產(chǎn)生的偏見。”如果能跟隨比斯的思路讀完此書，讀者也會對目前最可信的科學多一分了解，而對偽科學多一分防備。

編輯：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