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甜

直到如今,法醫秦明還是很清醒,他說“法醫秦明,去掉了
‘法醫兩字,一文不值”。人們想通過他筆下的故事,
看到觸目驚心的死亡和背后對人性的探查。
秦明始終躲在故事背后,他不想悲憫,只想講述
自從網劇《法醫秦明》在搜狐視頻上線以來,口碑爆棚。觀眾一邊被刺激的劇情吸引,停不下來,一邊吐槽,這部劇真不適合“下飯”,也不敢夜深人靜一個人看。
而這些觀影感受,秦明自己完全體驗不到,對他而言,劇中的場景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工作常態。
秦明所著的“法醫秦明”系列圖書的編輯包包記得清楚,第一次見秦明,與他約在北京東來順吃火鍋,秦明剛撈起一塊涮好的羊肉,突然隨口冒出一句,“上次我們就是用這種漏勺撈尸體肚子里的蛆蟲來著。”同桌的人表現出一致的“嘔吐”表情,秦明照常把肉送進嘴邊,嚼得還挺香。
他早已習慣了在“普通人隔著屏幕也深感恐懼的兇殺案現場”和“與普通人并無兩樣的日常生活”中自如切換。網劇《法醫秦明》中的秦明是他自己,但又不完全與他重合,準確地說,“秦明”是他和他的法醫同行們。
今年35歲的秦明是安徽省公安廳的一名主檢法醫師,從大一假期開始法醫實踐算起,秦明已入行18年,《法醫秦明》網劇改編自他創作的懸疑題材小說《第十一根手指》。網劇上線之前,即使系列小說已經多次登上各大暢銷書排行榜,秦明還是覺得懸疑題材不大可能收獲大眾追捧。
出乎他的意料,網劇《法醫秦明》在搜狐視頻上線之后,長期占據新浪微博熱門話題榜單,秦明的個人微博每天會收到二三百條私信。網劇播出期間,秦明在北京參加常規工作培訓,最多的時候,他一天完成了七個采訪。課后總有同行表示仰慕并索要簽名。“我一點也不享受這些啊。”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一下變身“法醫界的網紅”,這讓身為公務員的秦明甚至有點“自危”感。妻子勸他要低調,可他偏偏是一個不懂得拒絕他人的“老好人”,這也就低調不起來了。
“法醫秦明”系列小說2012年推出了第一本,第二年就有影視公司找上門來,買走了版權。目前這個系列所推出的五本小說,影視版權已經全部售出。
就在幾天前,秦明完成了央視社會與法頻道的一檔節目拍攝,連著拍了三天,拍完之后,他嗓子就啞了。
“你現在需要會心一笑。”秦明半開玩笑地跟我們回憶,節目需要還原案發現場,秦明需配合出演“當時的自己”,比起體力上的透支,這更讓他不知所措。
然而法醫行業畢竟因此被大家關注,這讓秦明感到欣慰。在他的記憶中,上一股“法醫熱”距今已經過去近20年了,那是1999年,香港電視連續劇《鑒證實錄》在內地熱播,劇中的女法醫聶寶言一時間成為很多年輕人心中的偶像,甚至直接提高了在當時屬于大冷門的法醫專業的報考率。
此時,秦明已經是法醫學系大二在讀生。選擇法醫,他受到了父母的影響。秦明的父親是一名刑事技術專家,母親是護士長,填報志愿前,父母一度在“警察”和“醫生”之間爭辯,秦明比較機靈,想到了法醫專業,“折中一下,誰也不得罪。”
“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遠見。”在第一本書《尸語者》的自序中,秦明不忘自我調侃當時的選擇。
大二開始,經父親引薦,秦明去了當地公安部門實習。暑假期間,正值酷暑,秦明第一次親眼目睹了尸體解剖全過程。實際上,大一開始,他就跟著當地法醫跑現場,去過多起交通事故和自殺現場,對尸體并不陌生。不過之前他只看到過法醫做尸表檢驗,這回是第一次旁觀解剖全程。一名法醫主刀負責解剖,一人記錄,一人照相,秦明沒有任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
那是一起因群毆事件引發的死亡,嫌疑人當場就被抓獲了。“人都抓了,干嗎還要解剖啊?”秦明當時一頭霧水。“刑事案件中尸體必須進行解剖。”師父告訴他這是規矩。
當尸體的面容浮現在他眼前時,這個18歲的少年“蒙了”,事情就是這么巧,躺著的人是秦明的小學同學。不過秦明倒也沒有因此深陷回憶,他很快切換到職業狀態。“這個坎邁得還算順利。”他回憶說。
死者被捅四刀,解剖后發現,致命傷只有一刀,戳到了肋骨,刀卷刃了,法醫由此斷定:刀被拿出來時會留有皮瓣。而誰拿了這把刀,意味著他將會接受比其他人更嚴重的刑罰。
“法醫還是挺帶勁的啊!”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秦明才明白,“法醫不是解剖工,是尸語者。”這算是一起法醫發揮了關鍵作用的案例。
而后來的工作經驗告訴他,命案偵破工作中,法醫發揮關鍵作用直接導致破案的,并不多。他的小說也只是把這些案件挑出來寫而已。很多情況下,法醫還在進行尸檢工作中時,案件已經破獲了,這時候法醫的工作,為的是給法庭提交一份鑒定報告。更多時候,他們會跟痕跡檢驗科和偵查科的同事協同辦理非正常死亡案件,這其中包括自殺、交通事故和生產事故等一切非自然死亡案件。有的地方,甚至可以出現每天五六起的頻率,這些相對“枯燥”的案件中可能就隱藏著命案。
秦明2005年考入安徽省公安廳,此后一直在那里工作,比起基層法醫,秦明在省廳遇到的案子往往更“精華”,也更“疑難”,這也給他之后的寫作提供了不少素材。
一家人被殺,解剖尸體后發現,其中兩人頭部有死后傷,也叫加固型損傷,這意味著兇手只認識這兩人,這個時候,法醫就可以幫助警方大大縮小了偵查范圍。
事實上,在一起命案中,法醫能發揮多大程度的作用,沒有人知道,也沒有明確規定。通常情況下,法醫的破案意識越強烈,就可能發現越多隱藏的線索,工作量也就越大,成就感也越強。
死亡時間、死亡原因和致傷工具,這是法醫首先要解決的三個問題。在秦明的經驗里,這只是第一步工作,為下一步案件性質分析、現場重建工作和犯罪分子行為心理分析提供依據。
“可能一個案子破了,沒有人為你喝彩,功勞更多時候屬于抓獲兇手的偵查員。但我知道,要沒有我的推理,這案子破不了。”正是這種解開謎團的“成就感”滿足了他內心的“英雄夢”。
然而成就感是短暫的,和大多數法醫一樣,秦明并不喜歡他的工作環境,“沒有人愿意整天跟死人打交道。”
穿梭在案發現場和解剖室是秦明的工作日常。案發現場要么血腥,要么很臟很臭。有時現場全是蠕動的蛆蟲,法醫們甚至分不清腳下踩著的是木地板還是大理石地板,一邊解剖,一邊還擔心著,“蛆蟲會不會順著我的褲管就爬上來了。”
進行解剖工作時,法醫通常穿防護服,戴兩層手套。但如果是高腐尸體,這些都沒用,自己身上難免還是會沾上尸臭。怕被人嫌棄,法醫通常都有潔癖。即便如此,解剖完尸體后,去打車,剛一上車,司機會立即搖下車窗。
與這份工作匹配的是每個月大概五千元的固定工資。全國每年法醫專業畢業生也不是很充足,工作后因為條件艱苦和晚上做噩夢而選擇轉行的也不在少數。
秦明做法醫十一年,也有過抱怨,有過不滿,不過這些并不妨礙他繼續為之著迷。

秦明及一些法醫的工具
秦明的寫作之路起于新浪微博。“純屬巧合,一時興起。”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一開始玩微博,是替法醫同行們出來辟謠的。
一個燒傷的小姑娘,出事半年過去了,法醫的傷情鑒定還未完成,在微博上遭到了網友一片罵聲。秦明坐不住了,“法醫沒錯,可網民就是不理解。”他于是在個人微博上科普:涉及容貌毀損和功能障礙的鑒定,三到六個月,醫療終結,傷情穩定,法醫才能開展鑒定工作。
辟謠微博的動靜越來越大。2014年,秦明的一條長微博“驚醒”了不少網友。他看到標題為“某人被碎尸,警方排除他殺”的新聞在網絡上引發一片奚落和嘲笑,警方被冠以“荒唐無能”的罪名。他用一篇千余字的長微博來向公眾解釋,那一次“自殺碎尸”完全合理,“一點不逗逼”。當時他微博有三千個粉絲,這條微博轉評率高達兩萬多,大多數網友選擇相信“專業人的專業解讀”,支持聲淹沒了謾罵聲。
然而這種科普帖,也不是每次都能“掀起水花”。秦明開始結合日常生活科普。比如,向網友普及,去菜市場買雞,如何判斷雞是不是剛殺的。“肌體死亡后,隨著時間推移,角膜會逐漸混濁而難以透視瞳孔,角膜混濁程度是推斷死亡時間的一個指標。”網友紛紛表示“漲姿勢了”,類似法醫買菜日常的科普文字為秦明贏得了更高的人氣。這背后也藏著秦明的“小心機”,他可是研究了當時微博上警察和醫生行業的各路大V之后總結出的這條經驗。
2012年,辭兔迎龍的除夕之夜,家人團聚看春晚,一片熱鬧祥和。秦明覺得春晚沒什么看頭,他自己躲到房間,打開電腦,進入個人博客,回想起自己經手的那些案子,他寫了第一篇文章,回憶自己的初次解剖。第二天超過一千人看了這篇文章,初二他回老家走親戚,沒更新博文,竟然被網友催文。秦明開始有了十幾個穩定粉絲,在他們的鼓勵下,“鬼手佛心——我的那些案子”網絡小說開始在秦明的個人博客上連載。
“寫小說啊,小說可不是誰都能寫的。”現在那些見面會問他要簽名書的親戚朋友一開始都這樣跟他開玩笑。唯有妻子一人全力支持,倒不是妻子有遠見,預料到他在寫的小說會成為日后的暢銷書,她的理由很簡單,“寫日志好啊,比起打魔獸世界,可好多了啊。”她沒想到的是,秦明這一寫,停不下來了。
秦明自己也沒想到自己能把寫作這件事堅持下來,他其實早有這個想法,后因“才疏學淺”的客觀原因和“常立志卻一事無成”的主觀原因,想法總是剛冒出來,就遭遇“夭折”。秦明很清楚,意志力是自己的大問題,最常被他拿來舉例的就是減肥這件事,他曾跟朋友打賭,一個月減掉十斤,臨近月底,還差一斤,順延了一個月,結果全給反彈回來了。
所以寫作這件事上,一開始他就沒立志,結果偏偏打破了“魔咒”。他把這歸功于最初的老讀者們給他的目光和掌聲。
秦明的第一個加V微博粉絲是天涯社區“蓮蓬鬼話”的版主,他的小說隨后開始在天涯社區連載,從置頂到聚焦,每一篇都能獲得十萬加的閱讀量。此時,他開始收到出版社編輯們發來的微博私信,前前后后找來的有二十幾家出版公司,“首先我對出名沒興趣,其次我在體制內工作,我很珍惜這份工作。”最初,秦明一一謝絕了。
作為編輯,包包關注秦明微博時,他的粉絲有一萬,這并不是一個讓圖書編輯滿意的數字。包包也就抱著隨意看看的心態點開了秦明的博客,一個下午坐在那,看到下班了,還不盡興。趁熱打鐵,她就給秦明發了條私信。在這條千余字的私信中,她分析了秦明的寫作初衷和讀者群,也打消了他怕影響工作的擔憂,讓秦明讀到了“不好拒絕的誠意”。他隨后去了一趟安徽省公安廳宣傳處,找了相關領導說明了情況,得到對方支持后,他的顧慮這才完全打消了,和出版公司博集天卷簽了合同。網上的小說連載到第13個案子,就停了,沒了粉絲的跟帖和歡呼,之后的部分他自己悶在家寫,有點難熬。
包包是2012年4月份給秦明發的那條私信,半年后,10月2日,秦明父親60大壽,秦明把包包剛剛寄給他的新書《尸語者》作為禮物送給父親,“那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隨后秦明收到了兩萬塊的首印稿費,那會兒他每月工資三千塊,一年發五千塊獎金都足以讓他高興到“奔走相告”。“兩萬塊,什么概念,高興壞了啊!”
秦明現在每個月工資5300,剛領了今年的績效獎,8500塊。幾年前,還在為5000塊歡呼雀躍的秦明現在用一種稀松平常的語氣講起這些。他已經不像他的同事們,需要靠法醫的工資養家糊口了。
2012年到2016年,四年時間,五本小說,這四年恰逢秦明工作以來出勘現場最多的四年。
“有沒有想過辭職,當全職作家?”最近,他多次被問起。
“外面有一棵參天大樹,但要沒有根,何談枝繁葉茂呢?”剛開始寫作時,領導就曾叮囑他,不能本末倒置,他至今深以為然。“寫作和工作并不沖突,反而相得益彰。”他特別滿意自己目前的狀態,就是總缺覺,身體有點吃不消。
他在微信朋友圈這樣寫:法醫秦明,去掉了“法醫”兩字,一文不值。這或許是他對自己的提醒。
通常情況下,法醫會經歷這三個階段:初入行時的恐懼;隨后對死者的同情和對兇手的憤怒交織在一起;最后是對生死的淡然。所謂淡然,不是不在乎,是簡單的處世心態。有的人熬不過第一階段,晚上睡覺總是做噩夢,沒辦法只能辭職。秦明身邊有同事做了七年法醫后,轉行去做了民警,就是過不了自己心理這一關。
和大多數法醫一樣,秦明剛開始工作那會,也經歷過“想太多”的階段,習慣于思考案件背后的愛恨情仇,感嘆生命的絕望和脆弱。白天忙的時候還好一些,晚上躺在床上,“我要是一覺醒不來了呢?”他曾有過嚴重的抑郁階段。
還好,這個階段很快就跨過去了。到現在,辦案期間,晚上回到家,他也會琢磨案情,不過一旦結案,失落僅限片刻,思考也就此打住。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夢到過自己工作的場景。
“明天和意外,你永遠不知道哪一個先來到。”這句一度在網絡上走紅的雞湯文,秦明深有同感。“人生沒有公平。”采訪中他多次感嘆。
或許正是這極度的悲觀造就了他如今的樂觀。秦明冰冷的一面都留在了解剖臺。生活中的他,嘻嘻哈哈,甚至有點“沒正形”。
“人有時候需要兩面性,尤其是做我們這行的。”秦明說。
做法醫時間長了,他變得多疑,不會輕易被感動。他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我們看到的樣子”。從大一實習算起,秦明至今參與檢驗尸體2000多具,親手解剖了近1000具尸體,但他從來沒有為任何一個死者流下過哪怕一滴的眼淚。這聽起來顯得有點冷酷,但這才是職業化該有的樣子。
回到生活中,他又頗具孩子氣,他的編輯、好友包包用“單純”形容秦明,“哪怕是跟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他也是‘口無遮攔,想到什么說什么。”
秦明至今不懂得如何拒絕別人,他覺得拒絕是一件特傷人的事情。微信上只要有人加他好友,他全部通過。采訪期間,服務員端來紅茶,秦明幫大家倒茶,加一次開水,過濾一下,再倒進小茶杯里,動作嫻熟,還一邊講解紅茶的喝法。晚飯他和家人一起外出就餐,地方是他定的,飯桌上,每一道菜,他都能講出背后的名堂。他自封“吃貨”,所以減肥總是無果。休假的時候,他會帶上妻兒和雙方父母,一大家子去旅游。
幾乎所有讀者,一開始讀他的小說,都會自動腦補一個“酷酷的”秦明形象,跟他本人接觸后,難免“失望”,“影視劇果然都是騙人的。”他們發現,生活中的秦明原來是個逗逼萌叔,還是個話癆。有的粉絲一開始甚至懷疑過,秦明的微博是別人替他打理的。
最近有人在分答上向他提問,“如果生命只剩最后一分鐘,你要思考些什么?”
他列了三個問題:你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些什么? 你這輩子高興的時候多,還是痛苦的時候多?你走后,你的親朋好友會不會緬懷你?
“咦,我剛才為什么會扯到人生觀上呢?”嚴肅的生死問題造成的現場沉默氛圍,一下子又被他給化解了。
秦明評價自己是一個沒什么情懷的人。他理性,看到什么寫什么,在他的文字里,很難看到他的主觀思考,這被一部分讀者視為缺乏文學性。有人建議他,小說中案子破了之后,可以加一些自己對人性的思考,這樣會顯得有深度。
“我需要做這些嗎?不需要。我只要破案,我需要為法律服務。”秦明覺得,身為法醫,太有情懷,就悲天憫人了,可能會影響辦案。
“你覺得自己和劇中秦明的扮演者張若昀有什么共同點呢?”
“這個問題,所有的觀眾都看得出來啊。那就是,我和他都是男人。”
這是典型的秦明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