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
當特朗普剛剛開始加入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競選時,沒有人認為他是認真的;之后特朗普一次又一次地闖關向前推進時,也沒有多少美國精英相信,特朗普可以走到今天這一步。當他們意識到今天的特朗普已經勢不可擋時,才醒悟過來,意識到美國民主竟然也能產生這樣一個他們所不能接受的候選人。
這次的美國大選猶如英國脫歐在美國的重演。美國的精英層欺騙了自己。這場選舉可以看做是美國的社會革命,這場社會革命能否導致政治革命則是關鍵。
社會科學的尷尬
特朗普贏得美國大選后英美輿論一片嘩然,如果大家感到意外的話,那就要好好反思一下了。
誰對今天的選舉結果感到意外?特朗普的支持者肯定不覺得意外。美國的既得利益者會覺得非常驚訝,資本會覺得驚訝,美國整個知識界會覺得很驚訝。
為什么?
所有的美國既得利益者,或者說全世界的既得利益者,現在都是皇帝的新衣。所有的既得利益都脫離現實,脫離社會。不過,他們是自己做了一件皇帝的新衣,只有自己相信自己。資本感到非常意外,因為資本太自私自利了,就看不到本質性的問題。
知識分子更糟糕。當代社會科學面臨死亡的狀態,要么死亡,要么重生;如果以后不能重新改造自身,就會和現實毫不相關。在這件事情上,政治學、經濟學和社會學更應當感覺到羞愧。
前段時間,大家都在忙于反對特朗普,包括一大堆經濟學家。政治學家也都在搞政治活動,聯名反對特朗普。但是大家沒有去反思社會根本的問題。現在整個社會科學、知識分子的心態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中國也是一樣。大家很難看到社會真實的一面,大家拼命說話,去參與政治,而不是認真地去研究問題。這樣,自然就沒有判斷能力。
當你用一個特定的意識形態,或者從特定的利益或者權力視角來看問題的話,你肯定會失敗。所以這次誰贏了?當然,特朗普贏了,支持特朗普的人贏了。他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會贏。但是權力輸了,資本輸了,知識輸了。所以如果你們感覺驚訝,你們就要反思了。為什么要做出希拉里會贏的預判?尤其是英國脫歐以后,民主世界在發生什么?時勢造英雄,特朗普是時勢的產物。
那些認為特朗普會輸的人,他們所持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是從利益出發?從權利出發?還是從特定的意識形態出發?這不僅僅是美國的現象,歐洲也是一樣,甚至中國也是一樣。權力、利益和知識結合在一起,大家變得很自私。自私了就有局限性,顧不到大局。簡單地說,就是大家都為自己做了一件皇帝的新衣,自己騙自己。今天世界,這是一個普遍的現象,需要我們深刻反思。
大眾民主制度的危機
是否可以說這次選舉本身就是美國民主制度發展到一定時期的一個結果?不能說特朗普的勝利是民主的失敗,當然也不能簡單的說是民主的勝利。但是如果我們把這種大眾民主稱為民粹主義,是不是不合適,我們仍然應稱之為民主?
這次特朗普的勝利可以說是選票的勝利,是大眾民主的勝利。我們首先要意識到,民主有不同版本的民主。這是現代、當代的版本——大眾民主的勝利。
民粹主義里面,個人要素很重要。例如希拉里,從知識的角度來看,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漂亮,都很完美,但漂亮言語背后的希拉里本質上就是一個政客。
從一開始,特朗普和希拉里兩個人之間的玩法就決定了特朗普會贏。希拉里玩的是西方那一套馬基雅維利主義,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漂亮,但大家都知道她的話就是一個久經考驗的政客所說的,有什么可行度呢?沒有。老百姓不愿意聽這些了。只有那些認同她的人、從特定意識形態看她的人、恐懼特朗普當選會損害自己利益的人才認同她。
特朗普呢?有的時候他像個落水狗被人打,但是很多美國人就覺得他特別像美國人,“像我們自己”。他以前沒有任何的從政經驗,對很多美國人來說,他就是“我們”。
希拉里玩馬基雅維利主義玩得太過分了,老百姓反而不信。郵件門就是這樣。希拉里用私人電腦處理國務,這危害到美國的國家安全。在很大程度上,她是可以被起訴的,但是因為既得利益不喜歡特朗普,所以就“原諒了”希拉里。
更有意思的是,這次大選民主黨又把普京和俄羅斯牽涉進來,以此攻擊特朗普。但這些跟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么關系呢?對老百姓來說,真正的國家安全有幾個人會去關心呢?他們關心的是自己的現實生活。
可見,主流的那些東西,無論是既得利益者、白宮、共和黨、媒體、民主黨,他們所要傳達的信息根本很難傳達到特朗普的支持者那里,或者傳達到那些搖擺不定的人那里。因為他們已經有自己的主見和決定了。
還有一個因素特別重要,那就是社交媒體。今天西方的政黨已經越來越不重要了。特朗普現象首先是一個社交媒體現象。特朗普這次可以說只是借用了“共和黨”這個名字,并且共和黨也是很不愿意借給他的。大部分的共和黨人,都是既得利益者,也都反對他、嘲笑他,把他當成一個笑料。他所依靠的就是社交媒體。美國的年輕一代,很少去看CNN,New York Times等主流媒體,大都看社交媒體。大家已經不信任現存體制了。這次選舉很難說是傳統上民主黨跟共和黨之間的競爭,更多的是體制內外的對決,就如英國的公投。
在特朗普侮辱婦女的丑聞爆出之后,共和黨領袖公開反對他。特朗普就表示:共和黨都反對我了,我反而輕松了。在此之前,特朗普還要顧及到共和黨,還要和共和黨的既得利益者們合作。當他發現共和黨都在反對他的時候,他反而很輕松了。這為他操縱民粹主義提供了很好的條件。
特朗普的勝利就是大眾民主發展到現在這個階段的產物。在大眾民主還不到半個世紀的時間里,就已經暴露出深刻的矛盾。
把這次美國選舉跟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社會主義革命相比較。當時的西方民主也經歷了巨大的危機。在社會主義運動時候,西方民主發生了巨大的轉型。任何制度不會像福山從前所說的會出現“歷史的終結”的階段;相反,任何制度到了一定的程度就要進行重大的調整。
現在已經到了調整大眾民主制度的時候了。特朗普當選,會引發美國乃至西方巨大的社會政治變化。歷史都是這樣的。
古希臘亞里斯多德早就說得很清楚,沒有一個完美的制度,任何一個制度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蛻變。我想美國的民主,盡管我們一直認為它是最理想的民主,也避免不了這樣的命運。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IPP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