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斐兒
?
愛斐兒散文詩近作
愛斐兒
春天總是與美好相伴而行。
就如同玫瑰峰在朝霞中醒來,落葉松迎著光的一面明亮展開;至于說紅杜鵑頭頂積雪開放,白樺林藏著童話的小飛仙,以及無數個湖水斟滿清澈的光陰,大地被綠色的氣息和蒲公英覆蓋,這清新的、微涼的北疆的春天,就真的被一場清風吹至眼前。
這是一次蒙神眷顧的旅程,我像一個身披羽衣的人從天而降,在你草木茂盛的王國,找到了自己心儀的宮殿,也找到了我夢中的黃金和白雪。
如果風再吹得猛一些,就會把我帶往更深的密林,遇到越來越多的鳥雀和白云,還有更清澈的湖水和更神秘的白頭翁,它們也在山巔等著我。并在我到來之前,代替我做夢、流淚,代替我接受流逝、溫暖和緩慢。
當然,沿途難免遇到可愛的松鼠和巖兔,也遇到無數黑色的熔巖冢。哦,請那些與巖石相依為命的苔蘚,不要輕易說出,它們小心捧著的那一點蒼翠,記憶著大地之心的掙扎和劇痛。
我曾在無用的事物里沉迷太久,也曾面對同一條河流反復抒情,為那些相親相愛的人以及塵世的安寧。
其實,阿爾山一直就坐在我的記憶后面,就像一個自由美好的王國,大門敞開,等我走遍萬水千山。
你站在祖國的北疆,我是安心的。
這樣說,是因為常年集在心口的風沙、干涸,還因為眼看一些魚陷入涸轍,聞聽過一匹睡醒的獅子發出的嘆息,其實就是因為總是被一些沉重的歷史按壓著。
當我在六月看到山坡緩慢地把你推向高處,我看到地脈因你增高了千丈,群山蒼翠起伏,一個松林和白樺樹織就的王國就童話一般生動起來,也可以說,我在此確定了誰才是真正的王者。
當鳥聲清亮,我置身你網織的叢林,仿佛一種幸福的景象,特意為我秘密地留著,閃動著綠色的光澤,有著神一樣的天意與安寧。
與你的堅執與從容相比,時光已顯得多余。
你像一個向白云里生長的人,包藏著最深的舊事與新生,成為山脈的一根翎羽,因為愛著廣闊和自由,而更愿成為翅膀的一部分,不再錯過與云做的山河共舞、與雨做的天梯先于我抵達萬里晴空。
在你的腳下,落葉一尺一尺地回憶,火山巖說著舊事,一句一萬年,而你在一層比一層更縝密的年輪里等著我,等我以草木之心與你交換名姓,用清風吹明月的氣息與你交換手中的光陰,以人類的語言和文字邀請你入詩,我不過是想借助你青翠的翅膀,和你一同在時光中飛一會兒。
在阿爾山,天空不僅喜歡和湖水互為明鏡,它們還喜歡用彼此的倒影交談,一副傾心的樣子,有長天共湖水一色之美。
清風徐來,古風的意味濃郁,不經意地吹開一朵從遠處飄來的白云,從一千朵到一萬朵,就像一個人對這富含深意的世界說不盡的贊美。
陽光這么亮,密林這么深,我喜歡落葉松圍著一面湖水十指連心地排開,一棵緊挨另一棵,從一片森林到一座山峰,充滿未知與神性,前面是空,身后是比時間更深的寂靜。
我天生有一種東西隸屬它們,良善、柔軟,一顆心甘愿被時光放逐。阿爾山恰好擁有草盛豆稀的悠然之美,適合晨興理荒,帶月荷鋤,把寫在紙上的詩句換作露水,把竹林換作落葉松,菊花換作黃芪或防風。
霞光照亮玫瑰巖。一朵一朵的玫瑰積極地向上開放,玫瑰峰就是這樣一篇文章。
我拾級而上地讀,黃連花開成金黃天梯,為我這個行走半生的旅人展開清苦的風景,更多的草木在山崖上鋪開更青翠的一層。
我喜歡這樣讀下去,多認識一些草木:一會兒是一株野玫瑰,一會兒是一棵八里香,一會兒又是一簇跑馬芹;一些黃色的野罌粟,在風中的舞姿比精靈更輕盈,美得總是比身旁的狼毒花和野豌豆更高傲。
我喜歡她,在一首詩里,她代替我等待著今生的命運和愛情。
還有一些熟悉的身影,比如柴胡,比如車前草,比如一些隱身草叢的鈴蘭和苦參,它們總能一眼認出我,只因它們已在我的處方里煎熬多時,熟知我的一切苦痛和病因。
它們都在代替我活著,在另一個地方,在一個不為我所知的誘因里,在烏有之地,或者在輪回之間。并和我一樣,經過了漫長的冬季,期待春天來臨,對于生死,它們比我遺忘得更加徹底。
我來看你時,天空正垂下沉重的烏云,小雨點正輕柔地滴在你的青枝上。
我只是為趴地松的命名感到迷惑,我眼中的你更像一朵自開自在的花朵,孤獨、任性、唯我獨尊。
當然,這是你的王國,你值得擁有這份驕傲和尊嚴。
我發現以往寫過的詩句都不適合用來裝飾你。
你是絕世獨立的自己,擁有唯一的落日、唯一的月升,終生與一條哈拉哈河為鄰,面對幾千萬年的寂靜,擁有比河水洶涌百倍的一生;你知道走過怎樣的曲折,才能找到內心的神靈。
當我看過了世間好多種樹木之后,我想和你相擁痛哭一晚。
我想熄滅天空所有的星星,止住河水的流動。
這一晚,我要和你在一場痛哭中,喚回我們靜息在火山巖中的雷聲。
六月,暖意返回興安嶺,金達萊一夜紅遍阿爾山。
她們頭頂積雪,花香被明亮的光提著,就像醉著的人提著一壺酒,走過黑色的火山巖,走過一面又一面藍色的湖水。
在很遠的地方,人人都在傳說她的美,傳說她來自一場鋪天蓋地的熔巖與火海,語氣略顯遙遠和傷感。
向我講述的是在湖水邊給她拍照和寫詩的人。一旦說起她芬芳的紫衣裳,常常會帶來一陣透明的小雨,然后,太陽照耀一會兒,風聲吹拂一會兒,花兒再開一會兒。
在我到來之前,她和她組成遍地的她們,想到哪兒,就開在哪兒。
等我來到的時候,她們大多已去往了昨天。她們的美是我想象的一部分,如同我們的初識,并沒有華麗的預感。
只是有一剎那時間,我好像從你的名字中,聽到了你單薄的香氣飄出身體,雖然距離不遠,卻又遙不可及,像兩個原本一無所知的白色浪花和紫色漣漪,被不同的音符敲打成一段和弦。
我知道,我愛你遠在你愛上我之前。
雖然你撥動的是哈拉哈河的琴弦,而我奏出的卻是黃河的濤聲,誰能說我們不是在彈奏著同一首音樂,誰能說我們身披的陽光和月色,不是積攢一生的花朵?
在阿爾山,遍野的蒲公英,成為草木心中的星星,眼神暖暖地跟在風的后面,手捧心燈和菩提,照亮身旁的綠草和黑土地。
她們喜歡過低頭吃草的羊群,喜歡過身旁歌聲悠揚的河流,喜歡過晨曦和黃昏,喜歡過清風送白馬,喜歡過所有未知的靈魂;她們擁有最遼闊的棲息地,擁有永不干涸的泉水,還擁有一首唱不完的長調和通往淚水的馬頭琴。
在這里,她們是春天的修辭,是陽光的妹妹,是微笑的香氣,是撐開雨傘的小母親,鋪開一路溫暖的旅程,接受流浪和死亡,也接受從天而降的鳥雀和人間奔跑的孩子。
阿爾山何其廣闊,你們何其美!
開在白雪的旁邊,身披很舊的時光,眼含最新的雨水。
我走在你的一邊,為何感覺相識已久?
我一邊走,一邊看你花開遍地,仰著頭,眼神裝滿愛,面對河流或者湖泊,每一朵都可以成為畫面的中央。
我和你在此相遇,就是一個微笑著的人,認出了另一顆含笑的心,無須喊出彼此的名字,天已格外明亮起來。
就像初春的陽光和你金色的花朵碰在一起,就像兩個只嫌千杯還少的人,碰響手中的酒杯。
我喜歡自己給你們命名,就像命名一場未被喚醒的夢境。
在如此深的森林,誰會比你們離童話和飛仙更近?
請原諒我這個晚起的人,空有一顆月亮的心,卻沒有披一身露水與你的寧靜一同走進更深的寧靜,陪你圍爐小飲,或踏雪而歌。
其實,你一直都是我想象的一部分,不比天涯更遠,也不比咫尺更近。
如一首歌、一段舞,如一群白鴿子飛過梨花,如一群仙女迷戀上了密林的幽深,或者就是一場雪化身叢林,那么耀眼、那么干凈,讓人舍不得用最輕的風聲把你吹彎。
我相遇過那么多槐、楊、榆、柳,它們都不及你純粹。
凡與純潔有關的事物,與滴淚的眼睛有關的心情,我都想寫在宣紙上說給你聽:說說庭前的三兩樹梅花對應的修竹,說說腳踏飛燕的青銅馬走過的塵埃,說說我為這次千里之遙的相聚走過的山川和啟封的十萬噸花雕,說說虛幻的你和現實的你一樣真,說說我的心在遇到你之前為什么總是隱隱作痛。
直到我依著你坐下來——依著北國的你、興安嶺的你、阿爾山的你,我要聽憑內心的積雪慢慢融化,我要慢慢說給你聽,鋒利的時光怎樣把一顆飽滿的心,砍削得越來越單純。
春天稠成了海,樹暗花明,眾神皆醒。
她喊來野草莓,喊來興安紅杜鵑,喊來許多流浪的草籽前來陪伴她心儀的巖石。
她那么小,小得像苔蘚一樣——其實就是苔蘚。
身旁的鳥聲、風聲、水聲、隱隱的雷聲皆有回聲,只有她毛茸茸的聲音無法飛得更遠,甚至淚水也小得讓人難以發現。
如果人生是一場虛構,她相信自己離真實最近,她相信是美好的神靈把他們安排到一起,成為彼此最貼心的旅伴。
在深深的時光深處,陽光時常照耀他們,風霜也時常垂臨,他們擁有不為人知的夢,無人可見的澎湃。
在阿爾山,有人在八里香里找到了歸宿,有人在野玫瑰中安放雄心,而沉默寡言的苔蘚找到了更深諳沉默的熔巖,就像找到了自己小而堅實的祖國,雖然連最小的香氣也不曾擁有,仍只是滿心傷悲而歡喜地愛著。
如果聲音追著聲音,我定能找到你,悅心潭。
看你一襲青衫,濤聲滿袖,立于天光下,搬來最激越的水聲,醉得那么忘情。
事實上,人間都是虛構,你也是一個不存在的人,充滿神性的隱喻,被安置在一顆心里,只用浪花說話,只用流水帶走光陰。
作為一個聽懂時光流動的人,我欣然接受各種命運的托付,我陪另一個自己一起聆聽你。
薄薄的陽光灑在水面,那些藏起的靜謐、孤單、嘆息、離別、歡喜,順從了你的淘洗和沖刷,它們和你的氣息融為一體,互相撞擊,聲音越大,疼得越深。
在蒼茫人世,人們聽憑你流走,你聽憑時光帶走那些不愿離開的落葉枯枝。
那些在你心里酣睡的魚,那些在你身旁為愛而開的花,它們一次次依靠你獲得重生。
我也是獲得你饋贈的人,一顆草木的心離流水最近。
在阿爾山,在悅心潭,我與你的名字因一次盛大的相逢,而對稱于奔騰。
那一刻,你待我以長情的音樂,我報你以水做的心動。
在此之前,我們從未相遇,在此之后,你將和阿爾山同在。
或者我們只是在前半生短暫地失散,當見到你鵝黃的一朵,單薄地從草叢中升起,便忘記了你的酸苦與毒性,任由你從我的呼吸中取走了久治不愈的咳。
從此,你將一段路程又一段路程地跟隨。
想必在遙遠的從前和未來,我們曾具體過:你是我詩中的草原紅花或虞美人,也是我藥中的可待因,我曾把水深火熱的愛情后遺癥交給你麻醉。
世上有許多無毒而溫存的花,而我時常想起你:薄衣沾著露水,多情、神秘、危險,誰愛上你都會成癮。
我不說你是另一個我:一座沉睡多年的火山,看上去安靜、沉默,似乎真的對所有的疼痛無動于衷。
現在,一條路很小,青草虛掩,通向她布滿天光的心。
另有一條小小的船,渡她一路開到天上的白云,渡她常常溢出的美滿。
別懷疑這里曾經一半海水、一般火焰。
別懷疑湖水中那些倒影,都是歌唱著的白云與仙鶴。
要相信傳說中的愛情可以化身湖水。
要知道為愛而生的靈魂,陽光愿意和她同醉。
春天愛她不淺;夏天或秋天對她用情很深;冬天,則用一場白雪等候著為她御寒。
而她徑直穿過風云雨雪,停在了阿爾山。
是愛讓她顯得無比沉靜,讓她的高貴不染纖塵。
浪子回來,眼里生出明月,帶回明鏡與湖水。
作為一個被時光淘洗的隱士,他只要一片同樣藍的天空,放出白云、輕狂和疼痛,安置不羈的靈魂。
大多數時候,他把生長了幾萬年的湖水蔚藍于心,眼看光陰生出暗苔,雨水在云中扎下了根,白樺樹和落葉松以根深葉茂的形式翻滾綠浪,像一群山水的孩子,青澀、靦腆。在阿爾山,只有淳樸和良善可以和清晨一樣美。
他和天空越來越像,懷抱同樣的純粹,你想要綠葉的時候,他給你整片森林,你只想要一座宮殿的時候,他給了你整個王國。
而他是曾經的浪子,如今安靜的湖水。在春天帶來花開,在秋天帶走落葉,冬天的時候,他將再次被白雪圍住。
當所有的一切都離開,作為一個滿懷深情的人,他會不會一邊思念,一邊對影,痛飲光陰這杯烈酒。
如果說一滴雨是情懷,一條河就是天涯。
所以,三兩滴雨水不足以完成一條河的前世今生。
比如不凍河,需要匯聚一萬噸雨水才能成就奔騰,而一顆永不結冰的心,需要懷抱太陽出生。
在阿爾山,你要沿著青山綠水一直走,才能得到不凍河從心底捧出的酒:
第一杯是叮咚作響的馬蹄。
第二杯是終年不息的蕩漾。
第三杯混合了燃燒、彩虹和雷鳴……
如果你還沒有醉去,那就退回白雪環繞之中,與初升的朝霞打坐霧氣蒸騰的水面,終日痛飲不凍河流水的回聲。
用清泉洗過雙眼,你便啟程。此刻,水草和野性都在喚你。
你懷揣未來與濤聲,一路向西,身后是遼闊的北疆。
想必這一路有些小疏狂,也有些小陶醉。
只是你為何在貝爾湖只是打了個盹兒,就洗凈身心往回走,就像心中裝著祖國的人急于落葉歸根。
一條河,去又復回,絕不像一支曲子誤入了時光那么簡單。
誰會用清風明月喚你哈拉哈?就像一個人懷著永不凋謝的三月,就像一個人在夜晚習慣舉著燈迎接你回家,還是你聽到了神的召喚?
難道是一路變薄的炎涼,讓你想起了母親溫暖的初心?
風一吹就是一春。
陽光、天空、青草、森林、滿世界浩蕩的清風都是你的疆域,縱然心底拴著萬匹野馬,你還是轉回了身。
時光下切,兩面峭壁劃開古往今來,熔巖上苔蘚暗生,紅杜鵑盛開于絕壁。
一條紅色的河順著一條深谷向風景深處走——
一路伴隨崢嶸的巖石和密密的落葉松。
如果熔巖約等于從天而降的梯子,風就有貫穿之美,熔巖上的苔蘚就約等于空谷的蘭花,那六月的積雪就是真的。
而我到來并同時觸到了它們——
在落葉三尺、樹高千丈的紅河谷,給它未曾到達過的從前,加上一段天崩地裂的故事,外加一段烈火換清泉的人間。
在峽谷底部,流水的回聲似有源頭,我無法向任何一種事物發問:
我曾是誰?
被風吹走的前世,會不會還我以今生的絲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