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竹青
寧婧的秋天
→趙竹青
一
接到父親電話時,寧婧心里一驚,白色廣本劇震了一下,尖叫著停在路中。她臉色慘白地緊貼著方向盤,一時動彈不得。后面的車輛從她車邊繞過去,司機們朝她投來慍怒的一瞥。她將車停到路邊,胸腔里仍兀自跳個不止。
“喂喂,”父親仍在手機里喊,“你回來一趟吧。保姆請假了,你娘今天格外吵呢。”
“爸,你……傷得不重吧?”她說。
“不蠻要緊,就是腳燙了,怕要兩天才好得?!备赣H吸吸溜溜道。
寧婧吁了口氣,答應就回來。她現在最怕接到娘家人電話,稍有風吹草動,她便心驚肉跳。她啟動車子,心里的一股怨氣也啟動了。父親真是做不得事啊,廚房里都要跌跤子,燒壺水都要燙傷腳。本來就忙,他還要來添亂!她沒打回轉。店里的生意等著她。
寧婧租了航模學校兩間閑置的教室,出租服裝。她一直不能理解,一個六七十萬人的內地小城,怎會有一個頗具規模的航模學校。學?,F在基本沒什么學員,臨街一樓的四間教室都改成了門面。因面向新修的馬路,商業不發達,住戶也不多,門面租金很低。這倒是挺適合寧婧的需要。寧婧做的是偏門和獨門,不是那種靠旺盛人氣帶動的生意。足夠寬大的空間,除出租演出服裝,還方便她練功——畢竟本職是群藝館舞蹈老師呢。寧婧店子在西頭,東頭兩間賣藝術陶瓷。這生意和她差不多,也不會有火爆的人氣來熱鬧店面。西裝革履的老板韓碩站在店前,她朝他點點頭,走過去后,又回頭去望——平日見慣他休閑夾克示人,今日一身正裝,讓她感覺有些怪。韓碩有些不自在,難為情地朝她笑笑。她回他一個笑臉,朝自己店子走去。
一臺豐田皮卡停在店門口。店內,舞蹈班班長黃芹,正在翻看店里的影集。司機眼睛四處看著,訝異于這些演出用的服裝和頭飾會是如此花樣百出,品類繁多。柜臺后小玉敲打鍵盤的聲音與里屋傳出的縫紉機聲混在一起。小玉是寧婧舅舅的女兒,大學畢業沒找好工作,暫時來店里幫忙。黃芹放下影集,笑著叫寧老師。看著對方仍然精致的一張臉,和她周身煥發的一股活力,寧婧一下想到了母親,心里陡然疼了一下。她打起精神道:“嗨,黃姐,不好意思,沒等好久吧?”
黃芹是環保局工會干部,單位排節目參加區里文藝匯演,她來租些服裝。寧婧帶兩人進了里間。三排長衣柜,五臺縫紉機,一溜盛滿布料的塑筐,以及一塊裁剪和熨衣服的大案板,將里間分割??p衣服的五位師傅朝門口看一眼,又都專注于手里的活計。小玉拿來幾只空紙箱,從柜里取出服裝放進去。司機將鼓鼓的紙箱搬到車上。送走顧客,寧婧跟小玉交代幾句,匆匆離去。
寧崇北坐在餐桌邊發呆,聽見門響,眼睛望過來。他燙傷的右腳伸直了,擱在拖鞋上?!鞍?,要不要到醫院看看???”寧婧蹙了眉,換上拖鞋。
寧崇北說:“不要嘞,擦點藥就好了。”
寧婧走攏去看父親傷腳。傷腳紅腫著,油汪汪的,已經搽了紅花油。汪在廚房地上的一灘水還沒干透,一把鋁制的炊壺側翻在地,壺蓋滾到一邊。寧婧進去收拾了,將炊壺里的余水倒了,新接了水坐到火頭上。“保姆什么事請假???”她側臉問。
“她兒子對象今日上門……”寧崇北咳了一聲,一張臉忽然紅了。
寧婧著惱的心里有些好笑,心想,你真被我媽慣成了大少爺呢!
寧崇北過去是報社的美編、畫家。他創作的不少畫作,經常在報刊上發表。但他這個美編和畫家在報社卻沒地位。在娘家做女兒時,寧婧常聽到父親的各種笑話。父親八歲時的習作就上過人民日報大地副刊,有神童之譽。像支電光花炮似的,父親一生的輝煌早早燃燒完了,他對藝術的理解似乎固化在八歲的那個階段,再也沒有進步。他筆下人物永遠脫離不了年畫上的形象,男女一色的葫蘆頭,蒲扇臉,皺紋都是橫豎的括弧,女孩羊角辮,男孩則是頭上一撮毛的紅孩兒。設計的標題則土氣難看。外面讀者對市里的發展不滿意時,常拿她父親來調侃:
“市里這些年真沒變化啊,跟日報社寧畫家的畫一樣,幾十年都是一個模樣。”
寧崇北在報社的美編地位,隨著數字排版系統的引進而徹底喪失:報社美術部成了懂電腦的年輕人的天下。退休前的幾年,他像個既多余又無用的人被單位上的人支來使去。
小時候,寧婧喜歡看父親作畫,和父親一起翻看他厚厚的剪報本。那些畫在宣紙和印上報紙的圖畫,畫中略顯夸張的人物,以及農家才有的各種動物,讓她十分著迷,對畫出這些畫的父親崇拜不已。大了以后,父親的這些畫再也沒有吸引過她,相反,在感覺父親畫作檔次太低的同時,更感到父親在其他方面的窩囊。單位不用說了,家里一切也是母親說了算。家長去學校開會,都是母親到場。父親在生活上的笨拙,是他遭人取笑的另一個方面。報社宿舍和辦公樓在一個院子,父親在家的時間比母親多。有時母親下班不能及時趕回,要父親先淘米煮飯,父親卻經常是多放了水煮成稀飯,或者水放少了飯太硬。有一次父親煮雞蛋,等到揭開鍋蓋才發現,父親只是把生雞蛋泡在冷水里,根本沒打開火。
“這也不能那也不會咧,你真是陳景潤啊!”母親生氣道,“可你真是陳景潤也就好了,沒人說你的不是,飯來張嘴衣來伸手我也招呼你!”
從母親嘴里,寧婧知道了數學家陳景潤在生活中也是十分的笨拙。
相比于父親的窩囊和笨拙,母親則顯得過于精明和能干。下班回來的母親一邊抱怨父親幫不上一點忙,一邊利索地在廚房忙著。畫家好性子,任妻子如何埋怨數落,卻只在書房忙自己的事,當著妻女的面,則賠上一個寬容的笑臉。畫家無任何不良嗜好,不抽煙,不喝酒,不亂串門子夜里遲歸。他的工資折由妻子保管,身份證也在妻子手上,得了稿費,由妻子去取。他似乎只要嘴上有口熱的,其他的都無所謂了。在寧婧看來,父親生活上的笨拙無能,很大一部分是母親慣出來的。她不逼他,寧愿將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或是讓女兒分擔。女兒體會得到,母親對父親的感情有些復雜,似乎是既輕視又有些憐愛。父親無意挑戰她在家里的權威。他們的婚姻保持著非對稱的穩定。
妻子可以輕視丈夫,但不能接受別人對丈夫的輕視。所以,母親的強勢,也讓報社的領導們領教了。父親退休前幾年,社里安排父親做寄發稿費、考核計分的雜事,事情拉雜啰嗦不說,而且父親難以做好,常常搞錯。老實的父親飽受同事的怨言卻毫無辦法。母親知道了,找報社領導說這不是她家老寧做的事,要求調換工作。
領導問:“不是老寧做的事,那你告訴我,老寧能做什么事?”
母親有些激憤了,也不管對方是一社之長,話說得連珠炮似的,使人透不過氣來:
“老寧能做什么事,難道你們領導不曉得?老寧是高級職稱呢,你們要他打雜!老寧奮斗了幾十年,你們就給他這么個待遇!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啊!看我家老寧老實,不會拍馬屁行賄拉關系?。〔挥媚銈兊穆毠ふf,我們外面的人都曉得,那些會唱幾首歌的,會跟領導拉扯關系的,你們就讓他當工會主席,當什么副調研員!這些人上班要做什么事?難道他們那些事我家老寧就做不得的?你們倒也讓他去做做看!”
“誰行賄拉關系了?話莫亂講啊!”領導好容易得個空子,緊繃著臉說。“單位辦事,都是按規矩來的。”
“哈哈,我亂講嗎?”母親繼續道,“還規矩呢,哄鬼呢,真菩薩面前莫燒假香!真要人挑明啊?在一個院子里,你們樓上樓下那些烏七八糟的事,真以為我們不曉得???嫌茅坑里的屎不臭,要挑起來聞?。??”
或許是領導覺得不能跟女人一般見識,又或許他秉承好男不與女斗的古訓,總之,領導答應給父親換工作了。父親新的身份是“版面視覺顧問”,每天只要看看當天報紙的色彩、圖片、版式等方面的視覺效果,提出評判意見。寧崇北的意見自然是沒什么人認真聽的,所以他也慢慢樂得顧而不問了。他又能常常背起畫夾去外面寫生,或者整日呆在家里,畫他那些“風格鮮明”的畫了。
寧婧洗了手,朝母親房里走去。經過客廳時,父親又說:“她今天吵得厲害?!彼艹呈裁茨?,寧婧沒理會父親。
房里十分陰暗,空氣也有些惡濁難聞。寧婧將窗戶都敞開,讓空氣流通起來。母親躺在床上,呼吸平緩悠長,有種深沉的感覺。平靜的面容略顯浮腫,依然濃密的黑發散在枕頭。頭發和枕巾上沾了些粘結物,那是幫她鼻飼流質時滴下的。她伸手在母親臉上壓了壓,又拿起薄毯下母親的手握握。床上的人沒有感覺。怎么會有感覺呢,母親成了植物人了。父親說她今天好吵,他這話說了幾次了,前天和大前天也說過。父親產生幻覺了吧。醫生建議,至親的人每天跟患者講話,對患者的蘇醒可能產生幫助。電視上曾報道過這樣的奇跡。寧婧抽不出多少時間回娘家,周三晚上沒課,她會來多陪陪母親,有時利用午休時回來一轉。無論是她在母親身上不停搓揉以助其舒活經絡血脈,搬動她身體清潔衛生,還是絮絮叨叨跟她講起家里的事,自己和丈夫的工作,女兒的學習,母親永遠都是一具柔軟軀殼和一張平靜的臉。家里的這一切,母親以前是多么的心掛念掛,一輩子都是為這些活著呢!現在,她似乎是決意要放下這一切,不管不顧地熟睡,又或是她的心智靈魂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回歸的路。奇跡畢竟是少見的,父親天天面對母親,或許真有比她更細致的觀察。
寧崇北燙傷腳,不能給妻子鼻飼了。寧婧給社區診所打電話,請護士來掛點滴。打完電話,她給母親換了干凈枕巾,幫母親翻了身,扯下她腿間的尿不濕扔進廁所紙簍。
“媽,你什么時候能好啊!”寧婧邊給母親換尿布邊說。一滴淚珠掛到她睫毛上。
二
“五一”節,寧婧母親單位搞活動,出去旅游。第三天,寧婧接到臨近省份交警隊電話,該省一處新開發的風景區發生交通事故,母親乘坐的帕薩特在避讓對面來車時,墜入近二十米深的山溝。父女倆見到寧婧娘時,全身插滿管子的娘仍是一身出事時的打扮:束腰的混色格子襯衫,黑色瘦腿褲子,帶著點與年齡不相稱的花哨。一會兒后,這花哨感在寧婧心里放大了,一種曖昧和猶疑的情緒突然變得不可忍受。寧婧娘沒有絲毫反應,寧婧以為娘已經死去,嗚的一聲哭出來。醫生說,她還活著,只是昏迷不醒。
與寧婧娘同車的人搶救無效,已在早上去世。死者是寧家父女認識的,寧婧叫他馬叔叔。隔壁有人嚎哭。寧婧起身過去,見馬叔的妻子陳姨一邊痛哭,一邊使勁拍打床上尸體。“一年到頭叫累,好不容易休息幾天,卻不在屋里好生待著,要跟人家跑到這荒山野嶺來,嗚嗚,把命都送掉!”陳姨邊哭邊說邊拍打著。蓋尸體的白布皺起來,露出死者撞壞的臉,臉扭曲著,就像他對這拍打仍能感覺疼痛似的。馬叔兒子明哥將白布拉直,蓋住父親的臉,之后又去捉住母親的手,將母親抱在懷里。
寧婧站在門外,感覺陳姨那只手是一下下拍在母親身上,拍在自己身上,難過得想轉身離開。同時,心里的悲痛之上,仿佛放開了一部漫長而斷續的電影,馬叔叔一絲一縷地在電影中活轉過來。寧婧記得,小時候馬叔叔經常來家里,有時候是一家三口都來。母親也不時帶著寧婧上馬家。兩家的小孩子在房里玩游戲,大人們在客廳喝茶聊天。那時,讓兩家走得熱火的是兩家的女主人,她們似乎好得只多出一只腦殼,一見面就有說不完的話。后來,情況有些變了,他們來家里少了,馬叔叔偶爾上門,不再帶著陳姨母子。寧婧也再沒隨媽一起去過馬家。但她知道,母親與馬叔叔的關系仍然好。馬叔叔與母親同一個單位,工作上的聯系很密切。
寧婧考藝校時,馬叔叔又來得勤了,幫她聯系輔導老師,拜訪招生的老師,和母親一起領著她在省城各個考點轉來轉去。寧婧希望陪著的這個男人是父親,可又知道,缺乏應酬能力的父親做不來這些。考上師大后,母親來看她,仍是馬叔叔作陪,母親解釋說,馬叔叔有車呢。他們把寧婧叫出去吃飯,馬叔叔做東。母親對人家的慷慨一副坦然承受的樣子,讓女兒心里隱隱有些不快?;氐綄W校,同寢室的人以為馬叔叔是寧婧父親,都叫寧伯伯,寧婧臉上頓時一紅。后來,馬叔叔再陪娘來,寧婧堅決不肯一道出去吃飯。母親留下些錢,說:“還早咧,我們回去吃吧?!眱蓚€長輩感到了她的敏感,離去時臉上都有些尷尬。
雖然秉承了母親吃苦耐勞和能干的基因,在性格方面,寧婧卻有些像父親,溫厚內向。師大舞蹈班女生身材和長相好,成了全校男生追求的對象。寧婧不愛交際,大學四年,時間都花在書本和練功上了,晚上也很少出去玩耍。大三時,全班女生幾乎個個談過男朋友,有些還談了兩三個,只有寧婧一直形單影只。她不是沒人追,也不是傳統保守,而是她慢熱的性子和冰冷的外表,令那些意欲追求的人退而卻步。記得有一次,馬叔叔倒是當著母親面,跟她開玩笑說:“你明哥要是長進點,你就做我兒媳婦好了??上忝鞲缗洳簧夏?。”那時馬明職院畢業,在電腦城幫人修電腦。馬叔叔這話,讓她感到一種世家通好的意味,也打消她對他與母親關系過熱的疑慮。
寧婧剛想轉身,寧崇北走了過來。陳姨從兒子胳膊下看見寧家父女,抬起了頭。寧婧叫陳姨,對方似乎沒聽見,那雙淚眼卻起了變化。她充滿敵意地盯了寧家父女一會,推開兒子,擦了把臉,復又趴到床沿上哭,手仍然一下一下拍打,這回是拍打在床沿上?!澳愣嘉迨脦啄?,已經做爺爺的人了,怎么就不曉得收心啊,你丑不丑??!”她哭著,嘶著聲音喊。寧婧立在門口,心里暗忖:“陳姨是早就曉得丈夫出軌,還是像她一樣,等到出了車禍,才清楚其中的底細?”她攔住了父親,阻止他往病房里去。馬明朝寧家父女看一眼,眼光隨即躲開,再次將母親的手握住。母親抱住兒子,嚶嚶哭著。
寧婧扯了父親離開,回母親病房。大概只有父親還蒙在鼓里吧。但父親也似乎意識到,所謂的單位旅游,統共就是這一死一傷的兩個人。他木愣地坐在床邊,看著一無知覺的妻子出神,偶爾將無助的目光投向女兒。這時,寧婧悲痛的心里夾裹了一絲憤怒——替父親的憤怒。母親背叛了父親!心里又反復想著,這背叛何時開始的呢?是在她兒時便已開始,還是兩家不再互相頻繁走動的期間,而這不再走動,只不過是因為兩人心中有愧,羞于面對彼此的家人?
寧崇北雙眼直瞪著妻子臉,神情既有些憤怒,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困惑。當著女兒面,他似乎想對床上之人發作一番,甩幾句像樣的硬氣話。他的臉憋紅了,最后卻是半個字也沒吐出,一屁股墩在凳子上,因為緊張而勃發的精氣神也委頓了。女兒聽到佝僂的父親的一聲嘆息,心里替父親竄發的那股憤怒火苗,像是被風疾厲地吹了一下——純粹的憤怒里摻進一絲羞愧,變得不再理直氣壯。剛才被陳姨那樣盯住,她便不是有著并非單純是母親搶走了人家丈夫,而是她全家的合伙共謀的感覺嗎?好像是為了母親,為了她全家,馬叔叔才把命丟在這僻地他鄉似的。
床上的人一無知覺,即便是有知覺,有什么抱怨的話寧婧大概也說不出口。心里的怨憤倒更多沖著父親去了,一直被母親蒙在鼓里的父親是多么窩囊,如此境況竟然還沒有絲毫的爆發!她怨憤的眼睛發狠地瞪向父親,被父親注意到了,先是難以理解,接著是怯懦地別過臉去。被背叛的人仍未從自己的習慣中走出呢,過去妻子所有的行為和主張,他都習慣于服從和接受。不過這次是她給他來了個出軌,超越他接受和服從的極限。寧婧的眼光軟下來。她痛苦地意識到,這次事故,將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多大的改變。
走廊傳來響動聲,醫院方面要將死者移去太平間。死者妻子把著推車不肯,撕心的哭號在整層樓上回響。馬明勸住了母親,搬運尸體的推車移動了。隔壁病房的寧家父女像兩棵凍住的莊稼,聽著隆隆的推車聲和雜沓的腳步聲朝電梯間響去。
中午,寧婧還是忍不住,一個人去了太平間。室內陰氣沉沉,光線昏暗。她將蓋住尸體的白布掀起一角,死者那張殘破的臉剛一露出,又馬上將白布放下了,身體急退,害怕和緊張得發抖。據交警介紹,車子沖下山崖翻了幾個跟頭。母親除了人事不知,表面的傷害并不嚴重。出事地點并非彎多險陡路段,從路基到山谷落差二十多米,出事前發生了什么,整個墜落過程又有怎樣的驚險,都只有當事人清楚了。寧婧平靜下來,心里涌起一股復雜情緒:母親和他在一起才是開心的,母親對他的愛超過了父親,甚至超過了她這個女兒!這樣想著時,一股陰氣如水似的向她浸來。她忙從太平間出來。
下午,單位和保險公司都來了人。死者就地火化,馬明捧著父親的骨灰盒,和母親坐單位的車回家。寧家父女隨醫院救護車,將人事不知的傷者轉回家鄉醫院。
三
給父親做了中飯,又拆拆洗洗搞了半天衛生,吃了晚餐,等到保姆來后,寧婧才離開娘家。她直接去了群藝館。寧婧大學畢業考入市群藝館,分在館里的群眾藝術學校當舞蹈老師。新建的群藝館辦公大樓每晚燈火通明,舞蹈、聲樂、器樂、書法、美術等各種培訓班將幾層樓上的教室擠滿了。寧婧教三個班的民族舞,每個班一周兩個晚上。學員們一色的中老年。中國人富裕了,開始追求有品位的娛樂和健康,來學習唱歌跳舞的多了。因此,很多城市群眾藝術館的培訓生意都異?;鸨?/p>
教室里音樂悠揚,早到的學員在熱身,身著練功服的大媽們將長短不一的大腿擱在墻邊橫桿上,朝墻壁傾壓身子、聊天。她們來寧婧班上時間或長或短,長的好幾年,短的幾個月。寧婧為學員們準備了幾本大相冊,剛來的學員都會要求塞進一張照片,之后,她們不同時期的演出照、練功照會陸續加進去,讓她們從這些照片上看到自己的變化和進步——體型上的,也是精神氣質上的。和館里其他舞蹈老師比起來,寧婧班里的學員總是最多。
寧婧進教室時,學員們差不多到齊。按慣例,先組織學員練身韻,學員們跟著她,隨音樂節奏將基本動作連貫著練習。她們剛才的話題仍在繼續:受班長黃芹邀請,幾個尖子學員一起參加了黃芹單位的節目,在區里的匯演中卻只取了第二名。參加的學員都有些不服氣,因為她們的舞蹈明顯比那個第一名要好。黃芹說:“曉得是這樣,當初就該要軒伢子多甩她幾次。”
學員們“轟”的一聲笑起來;六十歲的張姨將一個云肩轉腰笑得沒做下去,跌跌撞撞走過來推了黃芹一把,笑罵道:“講這種話,這哪里像做娘的!”
寧婧也笑了。黃芹說的這個“她”,是指區文體局的專干,也是這次匯演中舞蹈節目類的主評;而軒伢子則是她兒子。黃芹有一對雙胞胎兒子,兩個兒子模樣差不多,脾氣性格迥異。大兒子靦腆,見到女孩子就臉紅,而且手很緊,從不亂花一分錢,快三十了還沒正經談過女朋友。小的軒伢子卻是沒幾天就換女朋友,花錢如流水,動不動就送女孩金項鏈和蘋果手機,談了四五個,個個都吃住到一起了,做母親的每次以為兒媳婦靠得住,到了邊邊上卻被他甩掉,那些女孩自然又哭又鬧,最后還是拿他沒轍。那專干正是被軒伢子最近甩掉的那個。
下了課,寧婧開車往婆婆家。女兒平日放在婆婆這里,每天上幼兒園,都是公公婆婆接送。今天周末,寧婧接女兒回家。客廳里電視開著,沒人看,婆婆歪在沙發上打瞌睡,女兒玲玲在茶幾上搭積木。看見寧婧,玲玲丟了積木,叫著媽媽跑過來,寧婧張開雙臂,將女兒摟在懷里,在她額頭親著。婆婆醒了,搓著臉站起來。寧婧叫媽,問:“爸呢?!逼牌耪f:“睡了。”公婆都是早睡之人,寧婧不想久留。婆婆去廚房拎了兩把小菜,一塊瘦肉,用塑料袋裝了,叫兒媳帶回去。寧婧拿了,牽女兒下樓。
“媽媽,你怎么來這么晚呀,奶奶早就要睡覺了。”出了門,玲玲問。她用手拍著樓道墻壁,又尖起嗓子大聲叫嚷,頑皮地將幾層樓上的感應燈喊亮。
“媽媽要招呼外婆,還要上課呀,下了課就來了。”寧婧說。
“那爸爸呢,爸爸怎么不來接玲玲?”小家伙仰起臉,剛才還快樂得野孩子似的,瞬間就是滿臉的悲傷。“爸爸和媽媽是不是不喜歡玲玲了?”說完,一雙眼里委屈得要流下淚來。
寧婧一陣內疚。今天因為在娘家耽擱久了,直接去了單位,碰上丈夫也有事,兩口子都沒時間接女兒,她只好給婆婆打電話讓老人去接。說起來女兒蠻可憐,周一到周五,難得跟父母見上一面。寧婧晚上下課繞道去婆家一轉,女兒也多半是睡著了。她蹲下身來,抓著女兒手說:
“爸媽怎么不喜歡玲玲,玲玲是爸媽的心肝寶貝呢。今天爸爸有事去了。明天爸爸不上班,后天也不上,叫爸爸帶玲玲去省城玩,看海底世界,玲玲喜不喜歡去看海底世界呀?”
“喜歡。哦,哦,我可以去海底世界啰!”小家伙又高興起來,在寧婧臉頰親了一嘴。
上了車,玲玲坐到副駕駛,自己系上了安全帶。五歲多的玲玲比大多同齡人要高大,去年就不愿坐兒童安全座椅。寧婧瞄了眼她安全帶插鎖,啟動了車子。路上,寧婧問女兒:“在幼兒園乖不乖,有沒有得五角星?”
“媽媽,他們……都不和我玩呢。”玲玲嘀咕著,眼望窗外。
“怎么不跟你玩?你欺負人家了?”
玲玲沒回答??匆娔赣H望過來,她遲疑道:“我……捉了小蟲子……”話沒說完,低了頭,一副做錯事的神情。
“什么?你又捉蟲子了?”寧婧生了氣。她壓抑住停車的沖動,眼睛也不敢不看前方道路?!澳闶遣皇怯肿较x子嚇小朋友?上回捉毛毛蟲,這回捉什么呀?”
“樹上的,小綠蟲……”
“一個小姑娘家,什么都敢捉,你怎么就不曉得怕?。∧阏媸菤馑牢伊耍∧切┫x子有毒呢,你是想打針吃藥嗎?上次就教過你了,你如何就教不變,你是想一雙手都要爛掉啊?”寧婧越說越氣憤,瞪著女兒的眼里要冒出火來。“你看哪個女孩子像你,沒一點溫存秀氣樣子,比男孩子都野!還想去海底世界玩呢,別去了!”
玲玲哭起來,一邊哭著說要去海底世界玩。一輛大眾車從前面路口左拐,雪亮的燈光劃過來,寧婧心不在焉,臨到會車,差點撞上。她急打方向盤,猛踩剎車,汽車挨著路沿停住。母女倆相互看著,女兒臉上掛著淚,一副驚恐的表情;寧婧心里狂跳著,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開車呢,你躁什么,多危險?!眴榆囎雍?,寧婧在心里說,為剛才的一幕感到后怕。她發現自己身上驚出了一身冷汗。她不安地朝女兒望一眼?!澳莻€車還差很遠呢,”她說?!八俣纫膊豢欤菋寢屵^于緊張了?!?/p>
“媽媽,我再不捉蟲子了?!绷崃釠]她想象的那般受到驚嚇,注意力仍在使她生氣的事上。
“嗯?!睂庢盒睦锸婢徚?,也軟下來?!澳阏f話算不算數?還欺負幼兒園的小朋友嗎?”
“算數。不欺負了?!?/p>
“好,只要你真的聽話,媽媽明天就同意你去海底世界?!?/p>
到了宿舍樓下,母女倆從車上下來??粗指吲d起來的女兒,寧婧似乎仍不放心,擔心女兒依然改不了捉蟲子的惡習。她牽住女兒手說:“今天的事——媽媽是說你在幼兒園捉蟲子嚇同學,要不要告訴爸爸?”
女兒回答:“不要。”
“好,不告訴,媽媽相信玲玲?!彼A送?,接著說,“因為玲玲太頑皮,老師不喜歡,幼兒園的小朋友也不愿跟玲玲一起玩,玲玲在幼兒園開不開心呢?”
“不開心?!?/p>
“嗯,那玲玲以后要怎么辦?”
“聽老師的話,不捉蟲子了?!?/p>
“是的,聽老師話,不捉蟲子。還要幫助和友愛同學?!?/p>
玲玲點著頭,同時打了個哈欠。早超過平素睡覺的時間,小家伙有些犯困了。
寧婧將女兒抱了起來。
四
安排玲玲睡下,差不多到了晚上十一點。寧婧洗漱了,打開床頭燈,躺到床上翻看微信。寧婧自己不怎么玩微信,但被拖進她教的三個舞蹈班的微信群,班里的大媽們在微群里很活躍,舞蹈、駕車、旅游、帶孩子,生活中方方面面的事情都會被她們拿來擺曬。時政新聞,國家大事也有人熱衷。遇到感興趣的,寧婧偶爾也會點贊和評論一下??戳藥锥我曨l,正有些瞌睡時,門響了,丈夫回來。
蔡剛在高新區管委會上班,奮斗了十年,去年終于當上部門的頭兒。兩口子七年前結婚,第二年有了玲玲。玲玲幾個月大時,蔡剛發下宏愿,將來一定要送女兒去國外讀大學。這個愿望的觸發,主要是由于蔡剛工作上的一些憋屈。蔡剛以國內知名大學研究生學歷進高新區,學歷不低,在單位卻沒有優勢。單位像樣的位置都被有留學背景的海歸們占據。
“什么都崇洋媚外啊,一個公共關系部的頭頭都要挑個海歸。十幾歲就去了國外,能對中國社會有多深的了解?能對國民之人性有多深的洞察?亂彈琴嘛!”
男人在單位的憋屈難免拿回家來抱怨。抱怨的內容還包括許多其他方面,比如管理上的形式主義,下級對上級的盲從和肉麻吹捧,人際關系庸俗化,導致真正的人才難以脫穎而出,等等。蔡剛常常對妻子表達他的一個觀點:干事的環境不行?。∮袨椴庞形唬空f得好聽,當今社會,有位才能有為啊!他也知道,抱怨沒有用,時世如此。如何能吐出這股惡氣,他寄望于牙牙學語的女兒。
寧婧自然也希望女兒能去國外接受教育。但那是將來的事,而且從現在起就得努力為女兒創造條件。丈夫職位上不去,懷才不遇不說,還收入少,影響工作情緒。以蔡剛的個性,寧婧實難指望他在單位的境遇會有大的改變。不說平日,就是過年過節,他也不去領導家走動。平素的飯局牌會,他也是能推就推,一副恃才傲物拒人千里的樣子。陪妻子和孩子的時間倒是多,下了班,除同學偶爾的聚會,哪也不去。捧本書,可以在書房待一晚上。
丈夫這樣,寧婧既感欣慰——哪個女人不希望丈夫潔身自好,多抽時間陪伴自己和孩子呢?又有著事難兩全的遺憾。當然,她是為他的懷才不遇鳴不平的,覺得憑才干,他應該有更好的發展平臺。在她認為的一些合適的時候,她會建議蔡剛不妨與領導多接近,逢年過節也該去領導家里串串門。
“這個很要緊呢,中國是個重人際關系的國家嘛。再說,你也應該多表現自己,讓別人知道你的學識和能力。你倒好,不僅不努力表現,還清高孤傲,像個局外人似的不合群,有什么機會,人家也不會給你呀。”妻子笑著對丈夫說,語氣里帶了點埋怨。
蔡剛聽不進去,說:“你叫我像他們那樣低三下四舔人屁股撈官?算了吧,就是撈上了,當著也不爽?!?/p>
蔡剛身材高挑,稍許有些勾頭。他說這話時是歪著脖子,睥睨地朝她望來,一副既厭惡又高傲的神態。寧婧被他瞅得頗不自在,覺得被輕輕踹了一腳:她被他踹到了他所睥睨的那幫庸俗的人群中??墒撬睦镉钟行┎环?,自己不過是有些講求實際罷了。她建議他充分展示自己的才能有錯嗎?還想讓女兒將來出國留學呢!這也不爭,那也不求,職務如何升得上去?職務升不上去,將來哪有送女兒出國的條件?要么就別在官場上混呀,下海創業也是條出路??墒遣虅偛]有自己創業的打算,他那十足的書生氣大概也不是做生意的料。但這話她不能說,說了只怕更會刺到他自尊心。因為丈夫的不樂意,類似規勸的話,她也再沒跟他說起過。
為多抓收入,寧婧打算自己做生意。她的成人舞蹈課多安排在晚上,白天有大把空閑時間。現在社會上各種演出多,單位慶典,市里以及下面的縣(市)區文藝匯演,群文系統的文藝晚會、春晚,省、市電視臺組織的年度舞蹈大賽等,活動月月不少。每臺節目都需要不同的演出服,而舞蹈演出的服裝更是要得多。市里只有一家藝術劇院出租服裝,陳舊過時不說,數量和品種也有限。那一年,寧婧排練了一個參加比賽的節目,為合適的演出服,大費周章地專門去省城一趟?;貋淼穆飞?,寧婧做生意的主意就打定了。她租下航模學校兩間舊教室,出租演出服。服裝款式也有模本,最新的舞蹈節目都在網上流傳,千舞千服,她挑選一些叫師傅描下來就是。小玉過來幫忙后,款式的事情就更簡單:小玉學工藝美術,不僅描起來方便,還能增加些創意進去。社會上排練的舞蹈基本來自網上,描下來的服裝差不多都能派上用場。
這生意是填補空白的,業務自然不差。原先的付之闕如是有原因的,非圈內人,誰能看到此中商機?而且,非圈內人這生意也做不來。寧婧在藝校上班,學員眾多,資源得天獨厚,各單位演節目借服裝,首先就想到她。
這資源帶來的好處,卻不僅如此。她班上的大媽級學員體型胖瘦相殊,容貌妍媸不一,裝束全都鮮艷大膽,學舞時的領悟力卻普遍堪憂。她們快樂而堅韌地跟時間作斗爭,極力留住自己的青春與美麗。學員們的年齡跟她母親差不多,但她們之間一律互稱美女。寧婧剛參加工作時,看到她們妝扮上堆紅疊翠,動作僵硬卻又競相扮嫩,心里不免想笑。但她馬上就懂得,她們更樂意于她稱她們姐,而不喜歡她尊稱一聲姨。相處熟了,卻又發現,她對她們其實是一點也不能小覷。學員中不乏大學教授、成功企業家,大小官太太更是比比皆是,最不濟也是個衣食無憂的有閑階層。她們中一些人的能量大得讓她吃驚。這么說吧,寧婧女兒玲玲想進機關幼兒園,班上學員馬上安排了,而且將來小學初中的擇校,也有人打了包票。
黃芹是后來進入寧婧班上的。黃芹長期做工會工作,年輕時在單位唱唱跳跳的事多,人顯得活泛。來班上時間不長,跳舞進步倒快。但比起那些學習時間長的,卻并不顯得如何突出。有一天,學員們在一起閑聊,說起黃芹老公即將調去高新區當書記的事。黃芹并不在場,此事未經她確認。但學員中官太太多,市里人事變動的消息向來準確。自此之后,寧婧就有些刻意照顧黃芹了:凡是參賽或公開演出,黃芹總被安排在前面中間位置,一個節目如果可以有兩人領舞,另一個也會考慮黃芹。原來的班長要去海南帶外孫,寧婧又將班長的位置給了她。女人們在一堆難免有些計較,舞臺上誰的位置在前,誰的位置又在后,彼此都較著勁。論水平,論形象,除了一個三十多歲女人,因為年輕,腰細腿長模樣俊俏,還練過幾年瑜伽,是班上公認的“頭牌”,其余的人,誰也不賣誰的賬。好在黃芹人緣不錯,班上事都拎得起來,寧婧的偏心,大家也不好說什么。
那晚下課,黃芹落在后面,寧婧與她一同下樓。這已經是黃芹老公調去高新區差不多半年的事了。開頭她話說得有些試探:“郭書記很忙吧,平素晚上在家時間多不多?”
“還好。老郭喜歡安靜,沒事基本在家里。”
“是嘛,我老公也喜歡安靜。唉,就是太安靜了,下班回來就窩在書房看書,不愿出去應酬。嗨嗨……”寧婧頓住,側臉看黃芹。“有個事,我想請黃姐幫個忙,就是能不能……在郭書記面前,替他說句話?他南大研究生畢業,在高新區好些年了,一直沒有機會……”
黃芹看著腳下,只顧下樓。寧婧心想,她什么意思呢?當賢內助,女人不干政?還是丈夫面前說不上話,自己要求過分,讓她感到為難?畢竟年輕,面子還嫩,她覺得臉上有些發熱,聽見自己剎不住車似的仍在喃喃地強調:“我老公只是有些清高,你放心,能力絕對不差!”
“哈哈,”黃芹下完樓梯,穩穩立在地上,抬頭響亮地笑了一下。仿佛是剛才一心對付著腳下階梯了,無力顧及答話,才讓寧婧想得太多?!斑@事你如何不早講嘛。我也是不久前才曉得,你老公蔡剛,在老郭那里上班。呵呵,蔡剛,我們都知道,蠻優秀的一個人嘛。”
“郭書記才調去,我不敢麻煩黃姐和書記呀。”寧婧陪笑道,心里松了口氣。
“沒事。”她拍拍寧婧肩膀,“老郭工作上的事,我從不過問,平日也有找我打招呼的,一概拒絕,怕給他添亂。寧老師開了口,蔡剛又是不錯的人,我去跟他講。”
寧婧正要說些感謝的話,門外有人在催黃芹。黃芹朝外答應一聲,轉過頭來,壓低了嗓音:
“放心,我說的話,老郭能聽進去?!?/p>
她快步朝大門口走去。寧婧立在原地,好一會才挪動腳步。
一周之后,黃芹帶來消息:高新區各處室干部實行競聘上崗。她告訴寧婧,這次競聘條件放寬,好些崗位是否黨員、是否擔任過相應職務的條件都不要了?!叭缃穸家偲?,讓蔡剛好好準備一下吧。”她說。寧婧連忙答應。
回到家,寧婧問丈夫,單位是不是搞競聘上崗。“什么競聘上崗,還不是走個形式!”蔡剛不以為然道?!澳切┠脕砀偲傅膷徫?,哪回不是早就內定了人選?”
“你又不打算參加嗎?什么叫走形式?。奎h員和擔任兩年副職這些條件都不要了,還要如何?幾乎就是海選呢!”寧婧聲音很響地說。她差不多就要告訴他,這些條件就是為你放寬的,你就是人家要內定的那個人!但是她忍住了,只讓自己一直有的那個不滿,裹上一層薄薄的嘲諷掛在臉上。
還好,蔡剛并不像他口頭所表示的那樣不合作。連續幾個晚上,他貓在書房寫起了競聘方案。寧婧則裝著不知情,盡量多抽時間回家忙家務,接孩子,不讓蔡剛分心。她比蔡剛提前一天知道結果:競聘結束的當晚,黃芹打來電話,告知蔡剛當產業部一處處長。她壓下心里的激動,安靜地過了一夜。第二天蔡剛親自告訴她時,才將昨晚的激動以驚喜的形式展現,表達對丈夫的祝賀。
當了部門正職,薪水提升不少。也比之前忙多了,去外地出差頻繁起來。即便不出差,一日三餐也難得在家里吃,有時從早到晚,兩口子只能在床上見著面。在妻子眼里,當上官的丈夫簡直是判若兩人。當然,變化是緩慢的,過程有些漫長。仿佛是習以為常的生活太過強大,改變的外力遭到堅硬的抵抗。兩股力量此消彼長,蔡處長在新職位上也就漸漸變得自信和游刃有余了。
原先遭他鄙夷和反感的一些場面,也在家里出現。比如,周六周日和晚上來家里的人多了。尤其是過年過節,處里的員工和下面企業的人帶著禮物接力似的上門??粗虅傇趤砜兔媲澳歉倍似饋淼恼浐偷靡鈽幼樱瑢庢喝滩蛔∫尺^臉去笑。她打算永遠不跟他提起,她求黃芹幫忙的事。她心里有另一種得意,那就是,丈夫確實是能干的,在新的位置上打開了局面。他沒有讓關照他的人失望。
“注意那戴眼鏡的高個子嗎?匹茲堡大學畢業?。∵€有那穿藍裙子的女孩,英國帝國理工畢業,兩個海歸??!”有一次來客走后,蔡剛得意地對妻子說。蔡剛的意思是,海歸又如何,還不是照樣在他手下服服帖帖?當然,他當年的那些抱怨早就不見了。寧婧對高個的小伙子沒過多留意,倒是對那叫小譚的女孩有些感覺。怎么說呢,算是女人的一種直覺吧:這個帝國理工生夸張的笑聲不僅顯得裝嫩,還沒來由地讓她覺得,她那束腰的裙帶是很容易被男人解開的。高個子后來還經常來,姓譚的女孩倒是沒再上過門。
今夜,像往常的許多天一樣,他在妻子上床以后回家??匆娖拮幼诖采?,蔡剛邊脫外衣邊看手表,說還沒睡呀。接著,他朝她做個手勢,一抹笑意浮到臉上。夫妻間處久了,總有許多默契。手勢和笑意是種暗示,寧婧看得懂:一個信號,他今晚要她?;蛘?,這信號是她給他的,他以為她在等他呢。細算上次的日期,他們真該是互相需要對方一次了。夫妻倆歡愛的時間間隔慢慢拉長。不像結婚頭三年,恨不得晚晚都要個夠。后來就更長了,尤其是這一年多,一個月都沒有幾次。女人總是被動些,有了孩子,單位和店里的事多,床上的興趣變淡,男人不要求,她難得主動一回。男人要得少了,也是工作壓力大了的緣故吧。兩夫婦倒是在一種疲態中保有了一種相安的和諧。
寧婧躺下去,濃霧似的瞌睡,被心里那個要來的念想一絲絲撕開。洗漱了的丈夫回房,女人在薄被里褪下褲子。丈夫爬上來。兩人的動作按部就班,不溫不火。依照近來的慣例,相信時間也一定不會太長。寧婧側著臉說:“明天,你帶玲玲去海底世界玩半天吧,我答應她了。”
蔡剛支吾一聲,動作頓時遲滯。寧婧轉過臉來,盯著眼前已經微微出汗的臉。
“不行嗎?你有事?”她問。
“沒什么要緊的,約了個人談點事。既然答應了玲玲,我明天還是帶她去吧,打個電話推了就是?!蹦腥苏f,又動作了。
寧婧“嗯”了一聲。正猶豫要不要跟丈夫講今天玲玲又捉了蟲子的事,丈夫的沖撞激烈起來,嘴里的一腔猶豫頓時被撞掉,變成一聲接一聲的“啊、啊”了。
五
吃了早飯,父女倆開車去省城。寧婧洗了一缸衣服,之后,打車去布市選布,店里需要做些新的服裝。摟著一大包布下車時,看見兩個穿白大褂的人扭著個女人從瓷器店出來,韓碩沮喪地跟在后面。被扭著的女人是韓碩妻子,三人上了停在路邊的醫院救護車。寧婧立在路邊,目送救護車遠去,心里滿是對那被帶走的女人的憐惜:“多好的一個女人,如今成了這樣子?!闭驹谂_階上的小玉跑過來,接下她手里的布包。她整理身上被弄皺的衣服和裙子,發現韓碩兩手抱住了頭,蹲在花壇邊。感覺到她的注目似的,韓碩起了身,勾頭塌肩地回瓷器店去。寧婧眼光跟過去。韓碩平素總顯得精氣神十足,從沒見他像今天這樣一副落魄潦倒樣子?;氐降昀?,小玉告知:“韓碩老婆剛才來店里鬧,打碎不少瓷器?!睂庢阂惑@,心想,如何得了啊,這回損失怕又是不少。她暗暗嘆息一聲。
三年前,韓碩在工商局上班的妻子精神失常。除了精神病人通常有的表現,韓碩妻子還有個特別的癥狀:砸商店里的東西。發病初期,她在本地一家大型超市的不同門店連續大鬧了幾回。她在超市將各種商品從貨架取出,拆開包裝,煞有介事地檢查一番,以她不可捉摸的標準進行取舍,然后將不中意的商品通通砸碎在地上。最嚴重的一次,有八甁飛天茅臺、十二甁法國波爾多紅葡萄酒被砸毀,一架子不同品牌的國產奶粉和康師傅方便面掃翻在地,撕扯踩踏得稀碎。如果不是保安及時趕來,接下來的五糧液酒還不知要損失多少。她一邊撕扯和摔砸這些商品,一邊大聲嚷道:“假冒偽劣,禍國殃民。通通是假的,假的!”
雖然精神病人的行為責任在法律上另有規定,但韓碩依然全責做了賠償。這點損失于他算不得什么,他不能接受的,是妻子患有精神病的事實。他認為她是暫時受了什么刺激,造成精神的一時失常。打假維權本是妻子的工作,但這工作又常常遭遇多方干擾。正是這家超市,在韓碩妻子發病的半年前,伙同不法商人,貼牌銷售一種叫君妃的北大倉名酒。案子是韓碩妻子處理的,在確鑿證據面前,超市老板氣定神閑,始終一副料定她奈何不了他的樣子。年輕的女工商干部忍受不了這種蔑視,發誓要嚴懲他一下。案子報到局里,卻被強行壓下。這家大型連鎖超市,不僅是市里的納稅大戶,更為全省提供了數萬個就業崗位。在維護公正公平的市場秩序和穩定就業、保住稅收上,孰輕孰重,地方政府有自己的標準。何況,人家有的是錢,原告也好,官員也好,請孔方兄周旋,方方面面都能擺平,唯獨一個認死理的小女子較了真。只是,難道因為這些工作上的糟心之事,便能導致妻子的精神失常?對此,韓碩不僅接受不了,也理解不了。
一開始,韓碩堅決不同意送妻子去精神醫院。跟妻子在超市受憋一樣,那口氣也慪在他心里。即便是妻子再去超市砸了東西,叫他去賠償他也心甘情愿。真是店大就可以欺客?豈有此理嘛!況且妻子也再難進入那家連鎖超市,超市各門店服務員和保安手機都存有韓碩妻子視頻,一見她便攔在外頭。妻子進不了超市,轉身去了附近商店,將一家便利店經營的飲料、腐乳、辣醬砸壞不少,妻子則挨了店主好幾個耳光。韓碩趕來,既賠錢,又道歉。他抱住因挨打而披頭散發一臉紅腫的妻子,內心針扎錐刺般難受。他不得不將妻子送精神病院了。這次砸的仍是些不太值錢的食品,可能下次就輪到電腦空調那些高檔電器。這次只被人打了嘴巴,下回說不定就要被傷到要害。治了半年,醫生說好得差不多,韓碩也認為妻子已經正常?;蛟S是藥物的作用,她比之前略胖了些,微笑時嘴角朝上微翹,一對酒窩像昔日一樣迷人,秀氣的眼里也是一片清澈。一直忙于事業的韓碩結婚晚,他比妻子大了整整十歲。接妻子出院時,他內心又有了初婚時的感覺。
出院兩個月,妻子舊病復發。這回是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時能去單位上班,兩人世界里與韓碩百般恩愛,知道之前犯病對丈夫多有虧欠,恨不能以萬種柔情彌補。糊涂時則變得猜忌多疑,懷疑丈夫對自己的真誠。“你還真心愛我嗎?你怎么還會愛我?不可能,你在外面一定有野女人!”發病之前,她會如此翻來覆去地問,任他如何解釋也聽不進去。她不去上班了,每天盯韓碩的梢,見不得韓碩跟任何女人說話。
糟糕的一幕終于發生:韓碩在店里與顧客談生意,妻子沖進來,悶聲不響地一把揪住女顧客頭發。瓷器店上演全武行,顧客嚇得魂飛魄散。韓碩尷尬地扳開妻子的手,用力困住她身體,那顧客才得以脫身。顧客知道是個精神病人之后,憤憤地離去。妻子一口咬住丈夫肩膀;韓碩掙脫開,情急之下扇她一耳光,隨即又被自己的舉動嚇住。妻子怔了怔,似乎是認出了丈夫,眼睛漲得通紅。她突然奔向外面陳列間,舉起一件件價值不菲的瓷器砸在地上。她每舉起一件瓷器,嘴里就瘋癲地嚷上一句:“假的,統統是假的!禍國殃民!”韓碩追出來,接著在門口站住——痛苦讓他邁不動步子,眼睛也閉上了。好在店里伙計及時攔住她的瘋狂,未造成更大損失。
韓碩放棄了河西原來的店子,改租了航模學校教室改成的門面。寧婧是瓷器店搬來第二天,聽丈夫說起韓碩兩口子事的。韓碩生意上路子廣,跟政府多有聯系,高新大樓也是他的客戶。寧婧琢磨,他一定是想盡量避開生病的妻子。精神病人認熟路,留在原地,他那些瓷器遲早會被妻子砸光。這念頭剛一從腦海冒出,她便有些自責:“罪過,罪過,你這是咒人家永遠治不好呢!”不過,服裝租賃店女老板和女雇員,對隔壁瓷器店老板態度上就有些謹慎,擔心什么時候他妻子冒出來,發生可怕的誤會。和姓蔣的雇員還難免聊個天,和老板韓碩,即使劈面碰著,也多是點頭了事。韓碩似乎比她們還注意,搬來兩年,貼隔壁的店子都沒進來過一回。
有一天,也就是夏天的時候,寧婧躊躇不定地站在店前臺階上。她準備出去辦點事,天空飄起了小雨,正猶豫要不要回店里拿把傘。一轉身,發現韓碩站在身邊。
“這是過路雨,大不起來。”韓碩看著天空道。
“是嗎?”寧婧說,神情有些詫異。
兩人聊著天氣,又談了幾句各自生意上的事。韓碩視線從天空轉到對面建筑屋頂上,寧婧眼睛跟過去。對面矮塌陳舊的屋頂后面是座待開發的荒山,低矮的樹木和大片的黃土落進兩人眼里。據小玉說,韓碩常常一個人去荒山上溜達。他的煩心事不少,想必是要找個地方排遣。這時,韓碩眼光轉到她身上,眉頭皺緊。他用不同于剛才的語氣道:
“你一個女人忙了工作忙生意,真不容易。你男人呢,周六休息怎么不叫他來幫幫忙?”
寧婧與他對視了一下,對他突然改變的神情和語氣感到吃驚。“他帶女兒去外面玩了?!彼f,眼光移開去。
“哦,帶女兒玩去了。平素卻是都沒怎么見他來過。”他的語氣不像剛才那樣生硬,臉色卻依然凝重。他頓了頓,似乎為要不要說出下面的話而猶豫不決。“你知道嗎?”他遲緩地道,“你應該……”
瓷器店里“啪”地傳來一聲脆響,打斷了韓碩要說的話。兩人同時吃了一驚。韓碩似乎從夢幻里清醒過來,匆匆回了店里。寧婧則逃避似的慌忙走向雨中的汽車。虛驚一場。那個瘋癲的妻子并沒來,不過是小蔣失手打碎一只茶杯。
驚魂甫定的寧婧在車上疑惑著,韓碩想跟她說什么呢?一副作古正經樣子,卻又是多么的唐突冒失,建議她應該做什么。她應該怎樣?這個不幸的男人知道她該做什么?寧婧鼻子調皮地朝上聳了聳,接著又撇撇嘴輕松地笑了。在她心里,韓碩兩口子都是不幸的人。她想,妻子瘋了,難道做丈夫的不可憐?或許,他是由妻子想到她,兩相類比了,覺得她太辛苦,而丈夫關心她太少?如果是這樣,她就覺得這男人蠻有同情心,心里對他生出一絲好感來。
第二天再碰上韓碩,寧婧記起昨天的事,便主動問他:“昨天你到底想講什么?”
韓碩似乎忘記昨天發生過的事?!白蛱臁彼櫭嫉?,“我想講什么?沒有啊?!?/p>
“叫我什么應該應該的,還吞吞吐吐呢!”
寧婧也皺起了眉,昨天才發生的事,她怎么會記錯?如果她沒記錯,那他又為什么要否認?再說,他們幾乎算得是第一次交談呢。兩人貼隔壁開店子,不過是各自做各自的生意,她還不至于為對方一句莫明其妙含而不吐的話,來認什么真。可韓碩不僅矢口否認,而且一臉茫然的樣子,卻是讓她心里不快。
“真的沒有,不騙你?!表n碩一臉肯定地說,卻又是一副不愿久纏的神情?!拔矣惺?,先走了?!?/p>
寧婧立在當地。那絲不快迅速轉成了尷尬——好像她求著他,要找個理由多跟他說會兒話似的。瞅著遠去的那個略顯憔悴的高大背影,她隨即為自己的尷尬找到寬解的理由:他是被他那瘋癲的妻子鬧怕了吧。
六
寧靖第一次去隔壁的店里參觀,是在兩人這次交談之后。那天是周末,蔡剛難得沒出門,陪妻子來店里忙活。寧婧開洗衣機洗衣服,給熨斗接通電源。指點蔡剛清理衣柜,將太舊和過時的服裝挑出收進紙盒,擱到柜頂。清理完衣柜,蔡剛端了洗好的衣服去后面球場晾曬。父母忙著時,玲子蹲在樓道口看螞蟻搬家??茨伭?,拿了小樹棍戳螞蟻。驚散螞蟻,她的興趣轉到翩飛的蝴蝶,攆著蝴蝶滿校園跑。有一會兒,她看上球場邊的野花,編個花環戴到頭上,跑進來給媽媽看一眼,沒等媽媽夸上一句,又跑了出去。
寧婧燙好衣服,來到外面。衣服都曬好了,沒看見丈夫,玲玲也不見蹤影。她在球場上轉了轉,聽見父女倆的聲音從隔壁店里傳出。寧婧關了后門,來到前面。
雖說兩個門面緊挨著,店門卻是一個朝東,一個朝西,中間隔著好一截距離。寧婧一進門,就感覺瓷器店的格局大不一樣。同是航模學校教室改成的門面,她的服裝租賃店只是將墻刷白,后面搭個洗衣間,談不上裝修,房子的結構也沒動。瓷器店則不同,鋪了地磚吊了頂,房子不僅裝飾一新,間墻還向西移了四五米,外面大間作展廳,里面小間是經理室。小蔣陪著幾個客人在店里,客人們似乎是一撥熟人,一邊看瓷器,一邊聊天。玲玲牽著爸爸的手,在各種瓷器前轉來轉去,一副發現新鮮玩物的快樂樣子。蔡剛則抓緊玲玲的手,防止她打壞這些精致的藝術品。這些陳列在高低臺案和博古架上的藝術陶瓷,同樣令寧婧目不暇接。它們大小不一,形態各異;大的花瓶比男人還高,小的瓷盤秀如女人手掌。寧婧在一組造型雅致的白底釉下彩瓷壇前停步,瓷壇鼓鼓的肚子上,或山水人物,或花鳥蟲魚,都是一幅幅國畫,水墨經窯火淬煉,顯出獨特的韻致。寧婧細辨上面落款,發現多是市內畫家們的手筆。
寧婧從小受父親熏陶,又工作在文化系統,市內書畫家們的名字多有耳聞。早就聽說,市里一些畫家被外地瓷廠請去,在瓷壇上作畫,瓷廠按比例以燒好的瓷壇作酬。名氣大的畫家,則需花高價才請得動。群藝館有位退休老畫家,每年被醴陵一家瓷廠請去畫一星期,據說每天畫三個壇子,酬勞是二十萬元。當然,這些花費不低的壇子燒成瓷器后,價值會翻倍地被人買去送禮或是收藏。她沒想到,韓碩也做這個生意。
站在她身后的客人們正在品評瓷壇上的繪畫。他們就畫作構圖得失,色彩和線條在窯火中的變化,以及筆墨在泥胎和宣紙上的不同運用,交談看法。寧婧便知道,他們都是市里的書畫家。正聽得入神,蔡剛帶著孩子過來。玲玲掙脫父親的手,一下抱住了一只荷葉蜻蜓的瓷壇,嚇得夫婦倆趕緊穩住壇子,將壇子放到展臺上。
正忙亂著,韓碩從經理室出來。和他一起走出的,是寧婧沒料到的父親。兩口子叫爸,寧崇北微笑地點頭。韓碩打過招呼,陪夫婦倆在外面臺階上聊天、抽煙。寧婧店里沒人,在臺階上她可以照顧自己的店子。玲玲留在店里,她牽了寧崇北的手,仰起頭問:“外公,你也是來給壇子畫畫嗎?”
“是啊,外公要去給壇子畫畫。畫一個給玲玲,玲玲喜不喜歡呀?”寧崇北摸著玲玲小腦袋說。
“好喜歡。外公畫這個,”玲玲指著她剛才抱過的壇子,“紅蜻蜓。”
寧崇北看了看荷葉蜻蜓的瓷壇,搖頭說:“外公不畫這個,這個人家畫過了。外公畫小人兒和大水牛,小人兒坐在牛背上。你說好不好?”
“大水牛呀,好。”玲玲松開外公手,跑到外面臺階上,興沖沖扯住母親衣袖說,“媽媽,外公要給我畫大水牛瓷壇,上面還有小人!”
“哦,是不是呀。”寧婧回答著女兒,眼睛卻是帶了疑問望著韓碩。她剛才一直在想,父親真是來給韓碩畫畫嗎?前幾天跟韓碩聊天,她都沒聽他提起。韓碩是做生意的,父親的畫并無市場,請他畫瓷壇,不會虧本嗎?很可能虧本的事,他為何還要做呢?
“寧老師畫畫幾十年,造詣深著呢,最近一兩年,筆墨更是老到了。我這次請他和幾位老師去瓷廠畫幾天畫,下午就走?!表n碩說,仿佛是要打消寧婧心里顧慮似的,沖她笑了笑。接著,又沖走出來的寧崇北點點頭。
“可是……我爸的畫,你的客戶未必喜歡呢?!睂庢嚎锤赣H一眼,還是忍不住將自己的顧慮說出。
“喜不喜歡,其實都是相對的——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嘛?!表n碩笑道,“再說,藝術本來就沒絕對標準。你我開店子做生意,都知道要把一件東西賣出去,除了商品品質,還需恰當的營銷。所以,趙本山那個《賣拐》就是深刻——世間可以讓你忽悠的人多著呢。哈哈,你們說是不是?”
“說得好。”寧婧眼睛灼灼地望著他。她是嘴上同意,心里仍是將信將疑。
蔡剛透露一個消息,高新區下面一合資企業成立十周年,可能要備些禮物,他建議韓碩不妨運作一下?!叭绻n老板有意的話,我可以去打聲招呼?!彼f。
“嗨嗨,那個企業以前打過交道呢?!表n碩淡淡笑道,“老總那人有些特別,怎么說呢,喜歡生意歸生意,人情歸人情,兩者混到一起,反為不美。謝謝蔡處長關心,還是順其自然吧。”
韓碩的回答,讓寧婧有些失望。她很希望韓碩接受丈夫的好意,似乎只有這樣,他邀請父親作畫導致她心中的不安,才能得以消除。她轉臉望向丈夫,發現蔡剛稍許有些臉紅,看見她望過來,尷尬地沖她笑了笑。
回到自己店子,蔡剛仍然為他的好意遭拂耿然于懷?!皢椋n碩跟他老婆一個樣,兩口子都有些神神道道!那企業老總是有點特別,但我去說話會不起作用?他的企業今后在工業園還想不想發展?嗐,我的好意這么看淡,真是牛逼。不是看在關照老爺子的份上,我會答應去打招呼,腦殼出了毛病?”
“好啦,隨他吧,你的好意表示了就夠了。他生意又不是才做,有他自己的路數吧?!睂庢喊参康溃睦锲婀炙姆磻绱酥?。
“哈哈,當然是隨他啦,難道我還霸蠻往身上攬?”蔡剛笑了。頓了頓,他皺起眉頭道,“你們隔里隔壁開店子,平日聯系多不多?”
“不多,今天才頭一回進他店子。怎么啦?”
“沒什么。人家今天不領情,讓我多想了?!?/p>
這話使寧婧有些誤會,看見他眼光閃爍不定地盯著自己,似乎越發坐實她的猜想。她在蔡剛胸脯搗了一拳,生氣道:“你想什么呢,討厭!”蔡剛怔了怔,抱住妻子趕緊安撫:“好老婆,開玩笑的,你們能有什么!”
十多天后,韓碩送來兩只瓷壇。他打開包裝,將兩只精致的壇子放在柜臺上,父親的畫層次分明地亮在她眼里。兩幅都是水邊的牧童和牛,構圖和造型不同。比起記憶中父親那些紙上繪畫,它們讓她看起來順眼得多。
“一個給玲玲吧。玲玲喜歡,就請寧老師多畫了兩個。”韓碩說,“其實,寧老師的畫還蠻適合上壇子,你看,效果不錯吧?”他移動兩只瓷壇,讓畫幅有更好的展示。
寧婧看不出更多的好來。而且,從韓碩話中,她聽出由于女兒的喜歡,他讓父親多畫了瓷壇。也就是說,他在父親身上花了更多投資。本是合伙做的生意,卻讓她感覺欠著人情了。她難為情地代父親收下兩個壇子。
事情過去兩個多月,寧婧在街邊碰上韓碩,問上次那批瓷器銷得如何。韓碩說:“大部分賣掉了,寧老師的也走得不錯。放心吧,遲早賣掉的?!?/p>
寧婧聽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
七
寧婧將幾張紙樣交給師傅們,跟小玉對了賬,吩咐她準備好明天帶去縣里的東西。處理完店里的事,她拎了包去娘家。丈夫女兒不在家,她去娘家吃中飯。出店門,碰上小蔣將打碎的瓷器碎片倒進綠籬邊的垃圾桶,想到她安在韓碩兩口子身上的那個詞:不幸。之前的那絲悲憫和同情又在她心里泛開來。然而,另一股沉重得多的情緒馬上就襲擊了她:人家只是瘋癲,你母親卻是人事不知呢!你還有個染上捉蟲子惡習的女兒,“不幸”兩字,你怎么就不往自己身上安呢?
心緒不佳地到了報社宿舍附近,看見父親和一群大媽走在一起。父親腳好了,身上背著畫夾,去哪里寫生回來。大媽們都住在附近,有幾個還是大院鄰居。她們似乎在取笑父親,態度卻又十分親熱。父親與他們有說有笑,落落大方。涉及父母的事,寧婧心里總是有些敏感。她放慢腳步,尾隨在后。原來,園林處的胡姨偷偷塞給寧崇北一包木耳,被大媽們看見,以致打趣。這時,她聽到報社印刷廠退休的郭大媽說了句露骨的話:“你們大膽好呀,怕什么,如今老寧婆婆不過一活死人嘛……”
寧婧臉上掛不住了,恨不得沖上去刮那姓郭的兩嘴巴。但身體的反應卻是朝了相反的方向——她停下腳步,在路邊賣金魚的小攤前蹲下了;心里還試圖讓自己相信,她是對魚缸里的金魚產生了興趣??匆姅傊靼胧且蓡柊胧钦袕频难酃馔秮?,她一下又窘得滿臉通紅,迅速站起來。那群人離她遠了些,調侃取笑聲清晰地傳進她耳里。她聽見父親和胡姨都在辯白:“沒有的事,莫亂說?!眱扇俗焐想m然駁斥,語氣神態卻十分自然,絲毫沒有被觸犯忤逆的意思。尤其是父親,大半輩子都顯得窩囊、木訥,此時背著畫夾,談笑風生地走在一群上年紀的女人中,給寧婧一種別樣的感覺。她想,父親終于又出去畫畫了。
妻子出車禍前,寧崇北喜歡出去寫生畫畫。一般是帶著干糧和水,坐班車去周邊山區農村,清早出去,晚上回來。臨近退休的一兩年,體力吃不消,寧崇北不怎么去鄉下了,多在城東和城西兩個公園轉。城西的公園才修一兩年,有開闊的水面,寬大的廣場,市民多來活動,放風箏、溜滑板、廣場舞、湖邊垂釣……一天到晚很是熱鬧。城東的公園解放前就有了,老樹葳蕤,濃蔭蔽日,舞劍下棋,多有人在。尤其是公園邊的湖園路成了花鼓一條街,胡琴響器俱全,七個一團八個一伙,一路上不下四五個團伙,有時幾幫人串到一起,那就能演出一臺完整的花鼓戲來。粉墨登場的,圍堆聽戲的,一截湖園路擠人不開。路邊占場子賣茶水的火得不行。寧崇北在一邊立個畫架,或是拿個速寫本,描摹著樂活的人群和樹木風景,引得不少游人和小孩圍觀。到晚年了,他的繪畫竟有許多變化,不再開筆就是葫蘆頭蒲扇臉,水墨拙重豐茂了,色彩也更大膽。他加入市里的中國風書畫藝術俱樂部,在俱樂部組織的“讓書畫藝術進入尋常百姓家”專場拍賣會上,賣出作品不少。不久,又被韓碩請去畫瓷壇。飯桌上,老頭頗為自得地對妻女說:“白石老人衰年變法,創大寫意紅花墨葉,成一代宗師。嗨嗨,我寧崇北也來個變法圖新看看。”在他南方人的口音里,“寧崇北”聽起來就是“寧崇白”。
一開始,寧崇北兩個公園間著去。到后來,他基本只來城東老公園畫畫寫生。因為此處離家和單位更近,但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無意中,寧婧發現了另一個原因。星期天,寧婧帶女兒去城東公園玩。女兒要去兒童樂園騎木馬。管木馬的是胡姨。在兒童樂園,寧婧看見了父親。父親沒畫畫,他的畫架靠墻立著,裝畫筆、顏料的袋子沒有打開,放在畫架旁,父親在幫胡姨一起招呼騎電動木馬的小孩。父親動作有些笨拙,但做得很認真,也很快樂。胡姨對他的笨拙似乎早已習慣,臉上表情輕松。玲子望見外公,一下就奔過去。胡姨瞅著寧婧,臉上不禁微微一紅。寧婧盯著父親,但寧崇北只顧和外孫女親熱。
寧婧從小認識胡姨。胡姨老公是園林處園林設計師,也是個畫家,和寧崇北關系不錯。十年前,畫家得癌癥死了,沒有正式工作的胡姨帶著十二三歲的兒子,日子過得艱難。寧婧將她的發現用笑話的方式告訴母親。
“媽,你想不到吧,爸笨手笨腳,在家拖個地都做不好,卻跑到公園里,幫胡姨去招呼木馬呢!”寧婧說。母親淡淡地瞄女兒一眼,嘴角顯出一絲苦笑。
“你爸可不是幫她這一點點。這些年,他每月那幾百塊獎金哪里去了?以為我不曉得呢。”母親說,目光移向窗外。
頓了頓,她又嘆氣道:“唉,孤兒寡母,也是可憐?!?/p>
母親的反應,讓寧婧感到意外。這事由來已久,涉及金錢,還可能涉及男女私情,母親不僅知情,還有些聽之任之。強勢的母親沒有干涉父親,寧婧便不再多言。而且,她也深信,憑老實本分的父親,是不可能有什么越軌之舉的。覺得父親如此,不過是盡照顧朋友孤兒寡妻的道義之責。直到后來的車禍,她才理解母親為什么不干預——她虧欠在先??!然而,車禍發生后,父親再沒有出去畫畫,城東公園的兒童樂園里,也再沒出現父親的身影。妻子的背叛,不僅沒有破壞他對她的感情,這感情倒似乎是加深了。胡姨兒子成家立業,自己年紀也大了,那份臨時工也沒做了。
郭姨的那句“活死人”難受地梗在寧婧心里,同時,心里沒來由的一絲卑怯,又讓她十分生自己的氣。寧婧氣沖沖加快腳步,示威似的出現在郭姨身邊。郭姨猛一見她,嚇了一跳,訕訕地說:“婧姑娘回來啦?!睂庢簺]搭她話,只顧鐵青了臉瞪她。接著,她凌厲的眼風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這一刻,母親強悍的基因似乎在她身上全部激活?!盁o聊!”她冷冷地說。大媽們都有些尷尬,胡姨如同做錯事的小學生似的紅了臉。大家沒趣地散了。
寧崇北也有些尷尬,想說什么,話卻沒有說出口。父女倆往家里走,一路未交談一句。保姆在廚房忙,寧婧進房里看母親。母親熟睡如故,寧婧貼攏去,能聽到她均勻的呼吸。父親昨天還說母親“吵得厲害”呢,今天卻背著畫夾出去畫畫。已經一年多,他沒帶過畫夾出門。長期默默的廝守,他是太渴望奇跡的出現。寧婧想象著床邊不斷出現的情形:早晨起來,晚上睡覺前,以及其他安靜的時間,父親在床邊都要說上幾句話,但床上之人會一無反應。日復一日,天天如此。無盡的沒有回音的空洞籠罩著父親的自言自語。就像是他這些話從沒說出過口,又像是這些話被宇宙黑洞吸個干凈。母親醒著時,一定沒有聽父親說過這么多話。日復一日看不到希望的面對與陪伴,父親有著怎樣的寂寞和孤獨呢?活死人。寧婧想起剛才那幫人說過的話,心里的反感少了不少。接著,便有一絲羞愧鉆進心里——她看重了母親,難道不是輕忽了父親?原來她的卑怯也不是全無來由,母親的出軌讓他們父女蒙了羞。
飯桌上,保姆說,過兩天她還得請一天假,家里有些事要辦。父女倆對看了一眼。父親說:“沒事,我一個人應付得來?!睂庢赫f:“我抽空回來一趟?!彼龁柋D罚奶煊惺?。保姆說,后天。寧婧嘴里不知味道地嚼著菠菜,心里卻在計算,這個月里,保姆已經請了幾次假。
飯后,保姆去街邊買東西。寧婧對父親說:“保姆家里的事越來越多,動不動就要請假,爸,要不我們換一個吧?!?/p>
父親說:“是的,假是請得太多??墒恰瓝Q一個,人好找嗎?”
“我們家里人口簡單,事并不多,不過是招呼媽啰嗦點。但我們工資開得高呀,托人找,肯定不難。咦,”寧婧頓了頓,眼睛亮了一下?!鞍郑淘趺礃樱课铱春绦U合適?!?/p>
寧崇北怔了怔,說:“那如何行!”
“怎么不行!她兒子成家了,一個人住,又沒工作,跟你還蠻處得來……”看見父親紅了臉,寧婧住了口。
“這是伺候人的事,還得端屎端尿呢,怎么好意思叫人家來干?就是人家肯,人家兒子媳婦也難得答應?!睂幊绫币荒橍錾?,低下頭去。
寧婧張嘴想再說什么,又被他打斷。
“婧子,爸曉得你的意思。這事不能提。”寧崇北說。
寧婧盯著父親,覺得他內心并非像她看到的那樣柔弱。父親說他知道,他知道她什么呢?難道她不是一己私心,只為找一個再合適不過的保姆?而是替父親抱不平,有心撮合他和胡姨,就像那些大媽們說的,母親不過是個活死人,他們可以大膽好?她微微吃了一驚,發現這一點意思,自己真還有。你還真是你母親的好女兒啊,她想。哪天母親醒過來了,曉得你跟父親提這餿主意,不打爛你屁股!
“算了,我們再想別的辦法?!迸畠河樣樀?。
下午上完課,收到蔡剛短信。父女倆已從省城回來,他帶女兒去參加朋友聚會,不回家吃飯。有一條是女兒讓爸爸發的:“媽媽,我們去吃大龍蝦!玲玲。”后面還附上一個大快朵頤的表情。寧婧笑了笑,回了短信。她也不回家了,在單位附近的餃子館吃了餃子,回辦公室做事。電視連續劇《紅高粱》熱播,由片尾曲《九兒》改編的舞蹈也火了。她下周上新課,打算教這個舞,還有兩節不熟,正要抽時間練練。
八
第二天天剛亮,寧婧就醒了。她睜眼看了看窗戶,又瞇眼多躺了兩分鐘。意識是清醒的,身體卻有些不聽話,不想就起來,只想多躺會兒。但今天事多,不容許她戀床。自開了店子,便再沒有雙休日的概念了。而且,反而是每個星期天,比哪天都忙——星期天她要去縣里教兩節課的舞,來來去去要大半天。丈夫仍然睡得深沉。他昨晚告訴她,昨天的應酬推到今天,上午十點出門。當個處長,忙得要不落屋了。自己手忙腳亂,想他搭把手也指望不上。只有這時候,她才會去想,蔡剛職務上去了,自己卻是少了半個丈夫,孩子少了半個父親。當然,她也沒為此后悔,丈夫的提拔本是自己爭取的。他升了官,給家里帶來的好處和壞處,她都得認。
寧婧下了床,洗漱了。在客廳給婆婆打電話,告訴她,玲玲今天要放在她那里。婆婆說:“玲玲來呀,那衣服呢,不洗了?”是呀,還有一大堆還回來的演出服要洗呢。寧婧去縣里兼課后,周日上午的這個活,公婆幫她接下了。寧婧心想,婆婆可以帶上玲玲去店里洗。但婆婆自己沒提,她便不好意思開口。為了孩子和她開店子,公婆可沒少幫忙。她說:“衣服不多,我早點去洗了吧?!?/p>
寧婧叫醒玲玲。母女倆吃了早餐,寧婧送玲玲到婆家。小家伙昨天捉蟲子的事被放過,在海底世界又玩得盡興,吃了龍蝦,寧婧輕易地打消她去縣里的念頭。以前碰上蔡剛星期天有事,玲玲便總是要跟著寧婧去縣里。今天車上要帶不少東西,不方便。而且小家伙太調皮,每次去都讓她分不少心。
時間尚早,臨街的店子大多還未開門,街道上顯得有些冷清。寧婧開了店門,店里很安靜。小玉星期天不上班,縫紉的師傅們也不來。門口墻角放著準備好的三個紙箱,是要帶去縣里的。待洗的衣服堆在長凳上。寧婧找來兩只塑料大筐,將臟衣服丟進筐里。要洗的其實不少,兩只大筐子擠緊了裝,高得冒出筐沿。她將兩只筐子拖去洗衣間,筐子有些重,被不平的地面別住,一下竟沒拖動。她使上勁,筐子拖動了。同時,一股黑色的暈眩似乎是從腳底升起的,疾風似的在她頭部盤旋一圈。寧婧穩住身子,坐到長靠椅上。有半分鐘,她似乎是被釘在了長椅上,身體紋絲不動。眼睛愣愣地定在對面墻上,那里是一件大紅的裙子,像面扇子似的撐開。
寧婧搖了搖頭,仿佛要驗證那股黑色的暈眩是否還在體內。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出現。最初的恐慌過去,她意識到,自己不能這樣拼命。早晨洗臉時,她便發現臉上淺淺的黑眼圈,明顯睡眠不足。是的,一定是自己休息太少。她還年輕,身體不可能有大毛病??墒牵l身上的大毛病不是小病養起來的呢?身邊許多人說病就病了,一病就是絕癥。寧婧恐懼那樣的情形出現,那是她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于是,她放棄洗衣服,關了店門,從柜子里抱出一床薄毛毯,調了手機鬧鐘,和衣躺到長椅上。去縣里可以在兩小時后動身,她要好好補上一覺。
鬧鈴響在十點整。寧婧一覺醒來,感覺自己神清氣爽。她在洗衣間洗了個臉,映在鏡子里的臉,又顯得年輕而有朝氣。她給她的臉重新敷粉描眉。
過三橋,走西線高速,寧婧花一小時過五分到縣城。這是每個周日上午寧婧的固定車程。蔡剛一直反對她去縣文化館上課,為幾個小錢,不值得讓自己太辛苦。寧婧堅持下來,是因為她另有打算:上課的收入雖然不多,演出服租賃業務卻能一起帶去縣城?,F在,店里將近三分之一的業務,就來自下面兩個縣(市)。蔡剛雖然當了處長,收入增加,但家里用錢的地方多:除了存錢供女兒將來出國,還得每月付房子的按揭,母親的特殊藥物不能報銷,她多少也要貼補些。男人不當家,不曉得過日子的艱難。
今天的課不在縣文化館上,改去下面的茅滸水寨。茅滸水寨距縣城四十公里,是漣水灣中的一個半島。漣水在此一個大環繞,島外水面開闊,當年,曾國藩在島上設碼頭操練水軍,抗擊太平天國?,F在,地方政府將此開發成旅游度假村,希望和不遠的水府廟大水庫捆綁,打造成黃金旅游熱線。兩天后,茅滸水寨文化節在此開幕,縣文化館排練的節目要在開幕式上表演。今天,寧婧帶上演出用的服裝,來現場指導走臺。
一下車,寧婧被眼前的景色迷住。島上花木扶蘇,垂柳依依,環島星羅棋布的是一座座兩層的木樓。一些人閑適地在水邊垂釣、玩樂,某處KTV房隱約傳來男女的對唱聲。河對岸是起伏的丘陵——起伏也是舒緩的,簡直是溫軟的連綿。寧婧第一次來,一直處于緊張生活節奏的她,貿然置身于此,心里不禁產生巨大反差——全身心突然放松,一種從容的暖洋洋的舒服,像一池溫泉似的浸泡她了。
先到的學員們從賓館大堂迎出,和從縣里陪寧婧來的文化館小唐一道,將車里的紙箱搬出。寧婧在大堂剛喝了口水,餐廳的飯菜已經上桌。吃完中飯,寧婧回大堂休息,學員們去房間換裝。一會兒,她們身穿演出服出來,紅艷艷的一大片,引得旁人紛紛側目。眾人相跟著去舞臺。半島中部是個大理石鋪就的廣場,演出的舞臺已在廣場搭好。她們的節目是開場舞。有人打開了音響,學員們上去走臺。這個舞蹈練得很熟,著了裝,跳起來更是帶勁。寧婧糾正了后排的兩個動作和站位,過了兩遍,就算結束,舞臺讓給其他人。
在臺下看了會兒其他節目走臺,大家嚷著要去水邊玩。回賓館換裝,路上,學員們都將目光投向水邊木樓。一個姓譚的學員向往地說:“那里面的條件真是好呢,不曉得演出那天,我們能不能在水邊住一晚。能在水邊木樓住一晚,那就太舒服了!”
“哼,你指望呢!”旁邊的人潑她冷水,“那里面住一晚要七八百,我們來跳個舞,就想著人家安排進那里住,哪有的好事!自掏腰包吧,叫你老公帶你進去住一晚還差不多。水邊的每棟小樓,都是供人幽會的呢?!?/p>
“老公帶老婆,哪里能舍得——兩件舊皮具,家里耍耍得了,還配這高檔貴地方?男人帶進這里的女人,有幾個會是自己老婆?她老公要帶,也只會帶個小三?!绷硪粋€說。
“舊皮具”的說法,引得眾人哈哈大笑。笑過,臉上神情就都變得既有些氣憤,又有些自憐。大家認可了一個說法:“女人真是蠢,這也舍不得,那也不肯花,一心只顧家。哪曉得,男人在外找小三,這也肯買,那也肯花。”
寧婧微笑地聽著這些上年紀女人的感嘆。這時,那個姓譚的學員說:“寧老師還年輕,又懂得浪漫,這里環境好,要老公來一起住住?!?/p>
寧婧笑道:“譚姐,你們也都不老呀,又離得近,隨時都可以來住住?!?/p>
“老了老了,沒激情了。不比你們。嗨嗨,真是兩件舊皮具,軟不得,也硬不起?!?/p>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進了賓館。寧婧留在外面。或許是有了早上的那一陣暈眩,加上剛踏上這片土地時帶給她的愉悅,她還真想來此小住一天。仿佛覺得,這次的茅滸水寨之行,于她無異是一次重大發現:以前的生活是多么的平庸和瑣碎?。《┻^柳林的河風一吹拂她的臉,她便覺得該趕快逃離。為什么一定要兼那么多課?錢賺再多,也永遠沒個夠。女兒的將來,也未必是父母能替她預作安排。一家三口來此過個周末,去所有能去的遠方度個假,生活將變得多么富饒和愜意。
寧婧這么想著,往柳林中走:她想近距離參觀一下水邊的木樓。一片鳳尾竹后傳來說話聲。一個男人說:“昨天真的是有事,抽不開身。今天不是來了嘛!”聲音十分熟悉,寧婧停步,側起耳朵細聽。
“今天來一樣嗎?明天要上班呢!”女人撒嬌的聲音傳來。
“今天時間還長,晚點回去?!?/p>
寧婧心里一沖;她移動身子,要看清說話的男人。一雙男女依偎著坐在木樓臨水挑臺上,男人正是蔡剛。寧婧站在鳳尾竹后,身體瑟瑟地抖個不住。
“不行,”女人環住蔡剛脖子,嗲聲道。“今天要住在這里,明天上午回去?!?/p>
“好,住一晚。行了吧?”蔡剛說,伸出手指在對方眉心輕點一下。
木樓旁邊的女人一直在發著抖。她仿佛遇到了徹骨的寒冷,牙齒凍得嗞嗞響。一度她想沖過去,揪住挑臺上的人,狠狠甩他們兩耳光。但她沒這么做,身體遭禁錮似的定在原地。她倒是可以逃離,而且現在只想逃離。她真的逃了,離開了那片貌似竹子的植物。剛才她還想著要逃離過往的辛勞與平庸,跟他去追求生活原本有的豐饒與愜意呢,真是莫大的諷刺??!那女人她也記起來,曾經上家里來過,蔡剛處里那個穿藍裙子的海歸。第一次來就讓她覺得輕浮,后來再未上門,卻原來是在外面和他上了床。
寧婧跌跌撞撞回到賓館前坪,小唐正在等她。看見寧婧慘白的臉,她有些吃驚,問:“寧老師,你怎么了,病了嗎?”
“是的……不舒服。小唐,我要回去?!睂庢浩D難地說,朝自己的汽車走去。
“病了還如何開車?寧老師,你等等,我送你?!?/p>
小唐跟門口的人交代一句,匆匆過來。她接了寧婧的車鑰匙,坐進駕駛室,發動汽車。寧婧閉著眼,身子瑟縮在后座上。小唐不時從后視鏡觀察著,問寧婧哪里不好,她也不回答。車到三岔口時,小唐問:“要不要去縣里的醫院先看看?”
寧婧閉著眼說:“不,麻煩你送我回市里。”
車到市里,小唐要送寧婧去中心醫院。寧婧似乎是緩過勁來,她直了直腰,叫小唐在汽車西站停車。
“小唐,謝謝你,就送到這吧。要辛苦你坐班車回去。”她說。
“寧老師,你真的好些了嗎?”小唐問。
“放心吧,好些了。”
小唐停了車,認真看了看寧婧。寧婧從車里下來,給她個感激的笑臉。小唐放了心,去坐班車。
九
寧婧回到自己的店子,似乎只有這里才能安頓好此時的自己。店里沒人,店門關著。下車時,她瞥見出來送客的韓碩。仿佛是怕他們看見自己的臉,寧婧低了頭,匆匆上臺階,開了轉閘門進店,又迅疾將門落下。
眼前一片黑暗。寧婧靠在門框上,激烈地喘息。比起明亮的外面,這片黑暗仿佛讓她感覺更安全。眼淚流出來。喉頭也有了哽咽之聲。好像是之前壓抑太久,此時它們都顯得有些歡暢。這樣悲痛了一陣,感覺門外有人走動,便止了啜泣。她離了門口,朝里面走。店里已經不像剛才那般黑暗,熟悉的環境在眼前一一展現。兩大筐衣服還擺在地上。她在長椅上坐下,蓋過的毯子胡亂堆在身旁,似乎還帶著她早上的余溫。
這時女兒玲玲打來電話。玲玲問媽媽可不可以早點回來,她的橡皮泥忘記帶到奶奶家了。寧婧打起精神安撫女兒,告訴她媽媽要回得很晚,橡皮泥明天帶給她。女兒的電話仿佛是個提示,她要考慮的問題還有很多。于是,各種念頭開始在心里打架,斗來斗去卻難有結果。許多昔日的場景也在腦海涌現:兩口子最初的恩愛,為女兒共同規劃未來,為家庭的辛苦付出……寧婧感覺頭疼欲裂,腹部也有些作痛。原來,這店子也是不能安頓她的。這里的一切,同樣建立于過去的恩愛之上。而這恩愛,又是多么的虛假!
寧婧離開店子,朝街對面走去。像個沒有歸屬感的人,不辨方向地走著,只憑眼前看到的路牽引。穿過一截斷頭的馬路,發現腳下的柏油路換成了凹凸不平的泥土路。她頓住身子,看了看四周。身后是一片建筑工地,腳下的土路通向遠處的山坡。她朝山坡望去,依稀記得,那應該是常在店前看到的荒山。正不知該做些什么,不如上山去。小玉說,韓碩常去那個荒山里轉。韓碩自有他的煩惱,煩惱將他往荒山上趕。今天,輪到她去荒山上轉了。她穿著高跟鞋,路有些難走。一輛黑色大眾途觀駛近,車窗玻璃降下來,韓碩坐在車里。真是巧了,剛想到他,他就來了。
“想上山去?載你一截吧?!表n碩說,停住車子。
寧婧略一遲疑,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位上。
韓碩似乎知道她糟糕的心情,一路陪著默不作聲。途觀駛了一陣,引擎聲粗重了,爬上一截陡坡。車停在山頂平地,兩人下車,寧婧朝前走。韓碩默默陪在旁邊。一臺挖機停在山坡北面,小半個山頭已被刨走。時序過了中秋,樹上的葉子將黃未黃,早凋的灌木葉落殆盡。山上沒見到大樹,它們或是被砍掉或是被連根移走,凸起的樹蔸和深大的樹坑到處可見。寧婧低頭前行,荒涼殘破的山體讓她產生聯想,覺得它就像她在這個秋天的遭遇,是她殘破感情和婚姻的象征。鼻子一陣發酸,淚花就隱現了,她連忙忍住。
山路落了好些煙蒂,幾個捏癟的煙盒躺在坑底。它們是不是韓碩留下的呢?寧婧抬頭,看見韓碩已將煙叼到嘴上,正在點燃。透過噴出的煙霧,他朝她笑了笑。
“以前沒聽懂你話,我真的好蠢?!彼撊醯貙λf。
“我也是無意中看到的。你都知道了?”他從嘴里取下煙,有些歉意地看著她。
“今天在縣里撞見……”她頓了頓,故作輕松道,“沒什么,一個夢做醒了而已。少了他,未必我就不能過日子了?笑話!”
“你能這樣想,那就最好。”他囁嚅著,“不過,你該好好跟他談談,畢竟你們……”
“不說這些了。”寧婧打斷他,“你常到山上來,這里有什么好看的呀?”
“你都看到嘛,有什么可看的?!彼Ⅴ久碱^望著她。忽然,眉頭又舒展開了?!澳愀襾??!?/p>
寧婧隨他轉到山角,眼前頓時豁然開朗。山腳是綿延的菜地和農田,遠處的湘江宛然如帶。迎風而立,她頓感胸襟為之一展。這時,她又看到,兩人右側的山腰,葳蕤著一小片樹林。樹林十分醒目,每一片樹葉都紅了,夕陽照在林子上,它們就像火焰似的燃燒。那團火焰似乎照紅了寧婧的臉,使她蒼白的臉上也有了一抹霞光。可是,霞光驅不走內心悲傷的黑暗,黑暗朝她臉上泛展開來。她將頭擱到身邊的韓碩肩上,雙手抓緊了他的西裝上衣。仿佛那錐心的疼痛,需要一個依靠才能抵擋。
“我沒日沒夜地辛苦,他卻在外面花天酒地。嗚嗚,茅滸水寨……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她嗚咽著。
韓碩微弓著身體,好使肩膀托住輕輕顫抖的舞蹈老師。他本來還有些得意,讓她看到大自然頑強的熱烈與歡快。這得意被她傷心的低泣澆滅了。他左手在寧婧背上輕撫,右手也想動作,發現手里夾著煙頭。他將煙頭扔掉,用腳踩黑。右手得閑了,一開始不知如何去使喚,任其僵硬地舉著。接著,它撫到她后頸,輕輕擁抱了她。懷里的女人松開抓衣服的手,改成緊緊的摟抱??蘼曇泊笃饋?。摟抱和哭泣的時間不長,寧婧情緒已經控制住。她離開他的肩膀,背過臉去揩拭淚水,整理衣服。
“對不起?!彼D過身來說。意思是剛才弄臟了他的西裝。
“不要緊。”韓碩笑道,神情仍有些不自然。
“走吧,我沒事了?!?/p>
寧婧朝那片林子再看了一眼,轉身離開山角。她的心情變得輕松起來。在韓碩肩頭哭上一陣,這郁積半天的悲痛和憤懣,似乎得以宣泄。她不幸的秘密韓碩早就知道。韓碩雖然不像自己遭到背叛,妻子卻是瘋了。仿佛有了這些,他們站在這地上就是一般高,她就有理由不設防地去獲得對方同情。現在,寧婧覺得這同情也可以不要了。韓碩神態恢復自然,似乎剛才的一幕根本沒發生過。
下了陡坡,韓碩換了一條路。轉了幾個彎,寧婧就發現,這條路位于紅林子一側。路的另一邊,也是一座小山,汽車在一個小峽谷中穿行。寧婧從沒來過這里,也奇怪于這城市的邊邊上,還有如此幽靜的地方。她疑惑地看著韓碩。韓碩說:“繞過右邊的山,就到了芙蓉南路?!睂庢骸芭丁币宦暋\饺啬下匪?,從那里可以直達兩人的店子。韓碩放慢車速,轉臉去看山上。寧婧跟著轉臉,那片火紅的林子再次落入眼里:暮色從東邊漫過來,紅色的林冠此時更像半空中的一堆篝火?!鞍?,可惜了,沒帶相機!”韓碩嘆息著。寧婧沒吱聲,似乎陷入沉思。
包里的手機響了,將她從沉思中喚醒。她取出手機,看到是丈夫來電。她任其響了幾聲,摁了掛機鍵。電話又打來,這次它只響了一下,就被她摁斷。接下來安靜了會兒,對方大約在估摸這邊的情形。一會兒后,手機顯示收到短信。寧婧嘴角顯出一絲嘲諷,心想,他要告訴她“臨時有事出差,晚上不回來”的話了。點開短信,內容卻是:“怎么了,不接電話?吃了晚飯回來。”她略感意外,一下又明白:他警覺到什么,回來捂蓋子。寧婧“哼”了一聲,心里說:“你能捂住嗎?”韓碩瞄她一眼,注意力轉到路上。
山谷的光線暗得快,樹木田地已被暮靄籠掩。前面道旁出現一座別致的院子,院門及屋角上掛著點亮的大紅燈籠。屋前坪里停了幾輛小車。韓碩在院門前剎住車說:“在這里吃飯吧,這里的農家菜蠻好。”
寧婧盯著院門上的木牌看。木牌上四個字:山里人家。她隨口說:“不要吧,我不餓。”
車內引擎輕鳴。韓碩輕踏剎車,沒有走的意思。只是對自己的提議是否仍要堅持,他還有些遲疑。過了會兒,他說:“你不想回去的話,在這里住一晚也不錯?!?/p>
寧婧轉過頭來,認真看著他。紅燈籠的光影里,韓碩沖她體貼地微笑著。從他的體貼里,寧婧察覺出一點別的意圖。這可能的意圖并沒引起她反感,相反,她心神搖曳了一下,產生一種要迎合的愿望。接著,痛恨和報復的念頭也來相幫,它們火辣辣地在她心里喊:“他能做初一,你就能做十五?!彼齽傄c頭同意,卻又悚然一驚,頓時收攝了心神。
“走吧,沒必要?!彼f。
這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是想到他不幸的妻子。她想起那瘋女人在砸瓷器時說的話:“假的,統統是假的!”瘋子的這句話像利器似的擊中了她。但她感到很慶幸,這時她還能想到她。生活中很多東西就像那些精美的瓷器,太容易碎裂,她只是不想輕易就將它們打碎了。還有,她深信這黃昏里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也是美好的。不管前路如何,它們注定成為她一生珍貴的記憶。
汽車啟動了,朝芙蓉路駛去。車內的人,已不再像剛才那樣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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