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帖

→謝素軍

龍鳳帖

→謝素軍

一

醫院傳來消息，說東莊有個姑娘病危，母親像打了雞血一樣沖出了家門。

母親沒能第一個趕到醫院，門口那臺白色的途觀轎車告訴她，同村的黃有圣已經到了，更讓她憤懣的是，門衛大爺遠遠地招呼，你怎么這么遲才到？西莊都來了五六茬人了。

這個時候，母親便把氣撒在父親身上，叫你打個摩托車你不打，兒子的事情沒辦成，這輩子跟你沒完。

我有些無奈，母親本來是個溫和的女人，但因為我的事兒，整個人都變了，一門心思地打聽消息，如果有合適的姑娘，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她也愿意跑上百八十里地，特別上心。

病危的姑娘叫李妮娜，一波接一波的人趕到醫院來看她，卻不是來祝愿她早點康復，而是焦急地盼著她快點去死。

姑娘的父母已經被團團圍住了，來的人一個比一個直爽，直接說價錢，十五萬、十六萬……比拍賣現場還熱鬧。聽說這姑娘不僅年輕，家境也特別好，價格一下子就飆到了三十萬。

這當兒，母親很想也叫個數，但這個數她實在叫不出口，不是舍不得，是家里根本拿不出這么多聘金，這張龍鳳帖實在是發不出去，十五萬以下連副白骨都買不到了，能怎么辦？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別戶人家興奮地爭搶還沒斷氣的兒媳婦。

李家的父母表現得有些麻木。其實，在送女兒來醫院之前，就已經有些耳朵靈光的人在給他們吹風了，李家的姑娘，不說別的，命好，方圓百里還真找不出一個比她……

李家的人打斷了來人的話，女兒還活著呢，怎么可以說這種晦氣話。這種鬼媒婆真討厭，但又不敢說得太過分，聽說鬼媒婆能在陰陽界走動，得罪了她，萬一人家在陰間搞你一家子人，擱誰都吃不消。

所以，當在醫院遇到這么一堆攀親的人，便也不足為怪了，反正女兒也要有個歸宿，為什么不選一戶家庭條件好點的人家呢？

四十萬！黃有圣滿臉的興奮，在走廊上遇到母親，樂呵呵地打招呼，今天可是吐了血本了，不過，值。

母親還沒回話，黃有圣又搶著說，你家老大也老大不小了，得抓緊了，這年頭婆家不好找，合適的姑娘那叫一個金貴呀。

看著黃有圣耀武揚威，母親氣得整張臉發紫——有錢嘚瑟個什么勁，我就不信了，就是砸鍋賣鐵，也得替兒子把這婚事給辦了。

二

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個男人，男人必須做一些事情。

十七歲那年，我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男人，村里的男人都去礦井下挖煤，我便也去了。

母親說我還小，再大點吧，父親便指責，隔壁家的孩子才十六歲，已經在井底兩年了。母親無話可說。

退一萬步講，家里還有兩個弟妹，著實缺錢。

我也覺得自己有一萬個理由去礦上，通過自己的努力養活自己，養活家人。可惜，我第一天下井，便再也沒有上來。跟我埋在井底的有好幾十人，都是年輕人，倒也不孤單。

母親哭天搶地地把我的尸體帶走了，按照礦上的規矩，十二萬，這也是我唯一覺得慶幸的地方，自己的死至少給家里帶來了十二萬收入。

母親也曾糾集了一幫親朋好友來礦上討說法，人都死了，再怎么鬧我也不能起死回生，但我知道他們的意思，就是想再搞點賠償，無論如何，我也是一條人命不是？

但礦上的老板一個比一個雞賊，一會兒跟你磨嘴皮，一會兒朝你耍威風，十二萬愛要不要，如果不簽字，明天可能就連十二萬都拿不到了。母親沒辦法，父親也低聲說，算了，隔壁誰誰誰家才拿了十萬。

簽字。

多兩萬少兩萬對我來說就是個數字，客死他鄉，我最期待的其實是早點回家，在村子旁邊找一僻靜處，安安靜靜地躺下。

但是，可惡的煤老板根本就不把我們的命當人命，母親來拉尸體，他們竟然搞錯了一具，確切地說就是，因為大家都被壓得東腫一塊，西破一處的，都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再加上滿身的黑炭灰，就連母親都沒注意到拉錯了人。

我拼命喊，搞錯了，我還在這里。但一幫子人根本聽不見，一路吹著喇叭嗩吶，浩浩蕩蕩回家去了。

被母親帶走的是隔壁村的楊二濤。這小子從包裹里伸出兩根手指，朝我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靠，真他媽的見鬼了。

不過，我并沒有因此曝尸荒野。就在第二天，楊二濤的家人也來了，反正就剩下我一具尸體，他們只粗粗看了一眼，就順理成章地把我拉了回去。

鬼知道自己以后會過上什么日子。

三

父親攔了一輛摩的，準備回家，但母親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使勁拽著父親上了醫院三樓。

都沒戲了，你還上去瞎折騰啥？

母親沒有理會父親。確實，活了大半輩子，父親就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年輕的時候就會在地里糊弄那點莊稼，這些年終于出了家門，卻整天鉆在礦井底下，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醫院的三樓是主任室，主治醫生都在這里辦公，母親找到那個幫李妮娜做手術的醫生，二話不說，就塞了一個紅包過去。

黃醫生，拜托你了，有合適的姑娘過來，還煩請通知一聲，要是成了，必有重謝，沒成也是一番心意。這個黃醫生倒一點也不客氣，好說，我還有事忙。把紅包往兜里一放便走了。

父親問，你跟這黃醫生很熟？

塞了五六千了，你說熟不熟？

那天，父親再也沒說話，這來一趟醫院就是千兒八百的，還不知道要送到什么時候是個頭，這日子真不好過，更讓他郁悶的是，自己攔了一輛摩的，母親卻不愿意坐了，還罵道，不該花的錢亂花，走回去又不會死。

提到“死”字，母親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把父親身上那半包煙也搜了過來，送給了醫院的門衛大爺，還是那回事，讓人家幫忙留意下，也方便傳個話。

整個下午，父親都很不高興，但母親的心情卻突然好了起來，倒不是有意和父親唱反調，而是聽到消息——隔壁的黃有圣，那事兒也沒辦成。

誰會想到，李妮娜竟然又活過來了，聽說還會自己下床走路了。看這勢頭，他黃有圣的兒子還得繼續打光棍。有錢又怎么樣？婚姻這種事，還得看緣分。

我們家跟黃家關系一直不好，雖說住隔壁，但平日里卻是老死不相往來，私下里難免會鬧點矛盾。其實那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那年黃有圣叫父親去下井，結算工錢時，里面有兩張冥幣，父親把錢交給母親時才發現，但再找黃有圣，他卻死活不承認了。

因為沒有證據，母親氣得在門口大罵，哪個缺德的夾兩張冥幣做工錢，我咒他家死兒子，這錢就當給他送閻王的見面禮！說完便把那兩張冥幣給燒了。

那兩張冥幣到底是不是黃有圣故意放進去的，現在已無從得知。兩家之所以結怨那么深，是因為沒過多久，黃有圣的兒子黃河在礦上玩耍，掉礦井里當場摔死了。

黃有圣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斷定，他兒子是被母親在背后給詛咒死了。

四

死在礦上的青年男子不在少數，而且每年都在增加，但夭折的女孩子卻越來越少，尤其是沒結過婚的更是稀世寶貝。

所以，方圓百里的村民，為了一具女尸爭吵斗毆，甚至使出各種搶尸手段的事情常有發生。稍微有點學識的人都在私下議論各種變態，人家好好一女孩，稍微有點不舒服，就盼著人家去死，這還是人嗎？

但人就是這么一種復雜的生物，很多事情讓你一輩子都看不懂，包括我母親在內，竟然對發生在107國道上的車禍無動于衷，就連父親都已經沖到第一線去了，她卻一個人悄悄地去撿破爛。

發生車禍了你知道嗎？在我們這條鳥不拉屎的國道上，車子本來就少，平原地帶路又寬又直，車禍更是少之又少，竟然發生車禍了，有車禍必然就有傷亡，有傷亡就很可能有女性在內，機會難得，你不去現場找尸體，卻神經病一樣地去撿什么破爛。

但母親毫不理會，依然我行我素，氣急敗壞的父親只能親自上陣。為了家里這根香火，不想干也得干。

車禍發生得很突然，一輛大巴不知怎么的就翻了，現場一片血跡。黃有圣高興地說，死了十多個，有一半都是女人。

醫護人員已經在搶救了，但現場死了的卻不會再送去醫院，有人已經把想要的尸體保護起來了，黃有圣更是占了兩具。父親過去巴結，老黃，這都不興二房，要不讓一個給我家孩子。

黃有圣直呵呵，還不知道人家家里情況呢，看看再說；不過，就這兩孩子穿著看，家境應該不會太差。

占了尸體的村民很興奮，仿佛這尸體馬上就可以背回家了，一點都不擔心女方不放人。誰占了就是誰家的唄。這想法其實不無道理，大巴上都是從數百里外開過來的旅客，人都死了，難道還背回去？再說了，在外頭去世的人不允許進家門，大多數地兒都這風俗；人家幫你保護好尸體，又是想結親家，更重要的是，還會送上龍鳳帖，加上一筆不菲的聘金，絕對的雙贏。

為了等女方的家屬趕過來，大家可謂精神抖擻，即便是半夜蚊蟲叮咬，也都是互相鼓勵，互相監督，首要任務是保護好、照顧好女尸，不管怎么說，這可是自家兒媳婦。

父親沒能趕上時機，但為了抓機會，卻依然陪著守候在黃有圣身邊，哪怕一整天沒吃飯，也一點都不覺得餓。

第二天一大早，家屬聞訊紛紛趕來，首先是一陣哭喊，接下來便順其自然變成了議價。這地兒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像這類外鄉人，大家不能互相抬價，誰先看住了，便歸誰先選，也有個別不守規矩的人，私下給家屬加價，但也基本沒能影響大局。半天時間下來，七個合適的女人便都有了歸宿，完整的二十五萬，殘缺的也有十六萬。車禍現場忽然變得歡快起來，雙方家屬拉著家常，已經開始策劃婚禮安排了。

但父親終究是沒能實現愿望，隔壁的黃有圣把多出的一個女孩讓給了隔壁村一戶人家，盡管父親出了同樣的價錢，卻硬是不愿意照顧鄰居，那心態，誰都能看得出來，就是記仇，見不得我們家好。

這憋屈，這梁子，這輩子估計是放不下，也解不開了。

五

父親灰溜溜地回到家里，也不說話，他在生母親的氣，為什么不一起去車禍現場看看，哪怕去醫院等等看有沒有搶救無效的也好，但母親無動于衷。

剛開始，我也不明白。這些年，母親幾乎成了專職鬼媒婆，把家里的事情全給撂下了，兩個弟妹也直接送去了寄宿學校，一門心思地幫我找對象，今天車禍這么好的機會，她怎么就放棄了呢？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她去了東莊。

我就納悶了，人家李妮娜已經出院了，還有什么好偷窺的？難不成要殺了人家給自己當兒媳婦。

但母親向來有她的主意，后來我才知道，給主治醫生拿了那么多次紅包，終究是沒有白拿——臨走的時候，那醫生把母親叫了過去，悄悄說，那孩子，也就是半個月的事情。

“那孩子”，就是李妮娜。母親不敢太聲張，總是假裝走親戚，又或者是撿垃圾，匆匆從李家的門口經過，慌慌張張地往里面看一眼，還生怕被其他人懷疑。這個消息，她絕不愿意讓更多的人知道。

皇天不負有心人，李妮娜竟真的沒能熬過十天，一大清早，當李家傳出哭聲，掛出一條白布的時候，母親從容地走了進去。

按理說，李家家境好，李妮娜又是因病去世，身體完整不說，更是年輕漂亮，這要把消息放出去，三十萬以上絕對沒問題，但母親早就做好了準備，她從醫生手中拿到了李妮娜的生辰，再請算命先生看了個八字。我和妮娜特別般配，如果能葬在一起，對雙方家人以后發展都有利。就因為這個原因，李家的人動心了，母親隨之誠懇地表示了十六萬的心意，不在于錢多少，更重要的是這張龍鳳帖，它有更深層的意義。

當母親把事情辦妥，身邊的人都在傳某某只花了十六萬便結下了這么好的親家的時候，許多人投來既羨慕又嫉妒的眼光，這么好的事，怎么就攤到他家頭上去了呢？

最眼紅的當然是黃有圣，如果僅僅是我家有了好事，也就算了，問題是他們家好不容易選的那家親，竟然也雞飛蛋打了。聽說是派出所來了人，連刑偵隊的人也來了，查出這樁車禍起因是有人故意在107國道上撒了釘子，很可能被定性為蓄意謀殺。

所以，所有的尸體全部被拉去了驗尸房，任何人不得私自處理。這么一來，不僅尸體沒撈到，花出去的錢也打了水漂，雙方家屬都在指責對方，你說他騙錢，他說你謀殺，吵得不可開交。

爭吵根本沒有一丁點用，關鍵是案子什么時候能辦下來，畢竟尸體還在那，有尸體，便還有希望，就算多等兩年也無所謂。按照風俗，女方年齡計算就是從死亡那天算起，去世的時候多大年紀，哪怕二十年后來辦冥婚，也是按二十年前的年紀來算。

那就等唄，但也有一些懂行的說，搞不好等一輩子，誰也不知道這案子背后到底啥情況。更有人猜測，會不會是派出所的人也想借著尸體撈一把。當然，這都是些無憑無據的猜測。

六

我結婚那天，尸骨被挖了出來，和李妮娜挨著放在一起，全村的人都請了過來，弟弟拿著我的牌位，中規中矩地和李妮娜的牌位行了婚禮，形式很講究，但我卻一點也不關心，我只是看到母親和父親說，孩子的婚事終于成了，也不枉我們這輩子為人父母。

母親一邊說，一邊擦眼淚。我知道，這些年，兩位老人很不容易，就賠償的那點錢，根本不夠為我辦這場婚禮，從今往后，他們指不定要吃多少苦才能把欠的錢還上。

更讓我不安的是，和李妮娜結婚的人，根本就不是我，我被葬在幾十里外的另一個村，在那里，誤把我當兒子的另一對父母也正火急火燎地找合適的兒媳婦。

不過，我并不想說出事實的真相，也不知道怎么去說。我更希望父母能夠從此安好，不再因為兒女的事情東奔西跑，婚禮只是一個形式，更何況我早已是一個死人。

但是，這件事情卻并沒有結束，盡管母親已經很小心，這些日子，她和父親輪流在墳頭看護我，生怕兒媳婦的尸體被別人盜走了。但在第五天，因為父親要送弟妹去學校，而依風俗，母親又剛好去了親家過禮，一個晚上沒回。結果，李妮娜不見了。

不知是哪伙天殺的盜走了李妮娜的尸體，很明顯，他們是趁著尸體完好，偷去賣給別家，要個好價錢。

母親像瘋了一樣到處哭罵。要抓到是誰干這種斷子絕孫的事情，她肯定會拼命，可惜，沒有人能說出個確切的消息，李妮娜就像在人間消失了一般，沒留下一點痕跡。

報警，其實作用并不大，母親也知道。這種事情發生不止一回兩回了，你要警察來查，警察哪有這么多時間來管這種破事？雖說立了案，但往往都是不了了之。

母親把矛頭指向了黃有圣，除了他跟我們家有仇之外，更可疑的是黃家竟然找到了兒媳婦——李妮娜失蹤后的第三天，黃家便發出了龍鳳帖，那排場可不是一般的大，周邊七八個村的人都趕了過來，擺流水席，免費吃喝，聽說光儀式便花掉了二十萬。

母親的懷疑并非毫無根據，你說這么大排場，怎么不見女方的父母？這不符合常理，唯一能夠解釋的，便是黃有圣不想讓別人知道兒媳婦的真實身份——人是偷過來的——那就一定是李妮娜。父親也同意這種說法。

黃家的合葬墳墓建得很豪華，棺木上專門用三四米的水泥搞了密封，外面又加了鋼筋欄桿和電子防盜設備，一旦下葬，就算有人想盜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母親不想失去最后的機會，當棺木被抬到墳前，她乘人不注意，直接撞上了棺木，棺木見了血，按風俗是要開棺做洗禮儀式，母親顧不得鮮血直流，硬是和父親擠到了棺木前面，不看個清楚，他們死不瞑目。

七

黃有圣這個人能在礦上做老板，還是有些非同尋常的本事，村子里一度傳言，當初在107國道發生的車禍，就是他搞的鬼。把釘子撒在路上，太狠了。

但派出所的結論卻并沒有對黃有圣不利，官方消息最終定性為意外，排除了謀殺。所以，黃有圣便光明正大地出來了。

其實大家并不在乎案子的結果，更多的眼睛是放在那幾具尸體上面，既然是意外，那可不能浪費了。但派出所卻不愿意把尸體還給村民，要求死者家屬在火化合同上簽字，這是規定。

有一次，喝了酒的黃有圣得意洋洋，釘子是我放的又能怎么樣？有錢什么事情都好辦，告訴你們，為了不留下證據，那些尸體我全給買了，都火化了，誰還能把老子怎么樣？

但有一具女尸給偷偷留下了，黃有圣花了大價錢，這兒媳婦無論如何都不能錯過。為了不出事，他沒有透露女方的信息，甚至連女方的家長也不請了，一切都折現吧。

所以，母親用性命換回來的那一眼，看到的卻不是李妮娜，她的判斷完全失誤。黃有圣更是找人直接動了手，父親上去勸架，也被打得遍體鱗傷。

敢壞我家好事，找死！

黃有圣的話就像一把利刃，深深刺進了母親的心窩。這輩子自己活得就像一個笑話，兒媳婦估計再也找不回來了，要想再找新的兒媳婦，也不可能再拿出一筆天文數字的聘金，還不如真的去死了算了。

為了不讓母親干傻事，父親也不去礦上了，整天守在母親身邊。賺錢還有什么用？一輩子也賺不到十五萬，兒媳婦的事情沒辦成，一切都是空談。

母親真要尋短見，父親就算寸步不離也沒用，她偷偷準備了一包老鼠藥，準備再看一眼弟妹，便了卻此生。可就在前一天晚上，親家母上門了，李妮娜的父親也緊張地跟在后面。

這是貴客，母親顯得有些狼狽，連待客的茶水都沒準備好，但李家父母毫不介意，單刀直入說出了一個驚天消息——李妮娜找到了，被賣去了二十里外的一個村子。

母親一下子滿血復活，既然找到了，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得搶回來。李家的人也是這個意思，這次來，就是要商量一個萬全之策，決不允許有絲毫閃失。

雙方家庭決定分兩路走，我的父母帶一隊親朋好友直接殺過去要人，而李家的人則去報警，該疏通的疏通，該打點的打點，爭取帶上派出所的人去協助幫襯，這件事，于法于理都是我們占上風。

有些事其實真的是上天注定，李妮娜確實被盜墓賊給偷走了，但買家不是別人，正是錯把真正的我的尸體給拉了回去的那家人。李妮娜現在就躺在我身邊，我們被悄悄合葬了，而我的父母卻要來拆散我們。

八

上別的村子搶人，這在農村算大忌，不管有理沒理。人家要一起打你，你也沒有辦法，幸好母親帶的人也不算少，雙方幾乎沒說幾句好話，便動起手來。

為了這一仗，母親做了充分準備，而對方的年輕村民因為都去礦上了，沒多少人在家，幾個回合下來，我們占了上風，一路直接打到了墳前。

給我挖，母親瘋狂地喊叫。

母親什么都計算好了，但人算不如天算。那天，妹妹從學校回來，聽說母親帶人在這邊，她便也跟了過來，母親不知道妹妹在現場，混戰之中，一把鋤頭砸在妹妹的后腦勺上，當場斃命。

消息傳來，母親瞬間變成了一個魔鬼，也不顧妹妹的尸體，自己抄起家伙便挖了起來。今天她不僅要搶回兒媳婦，還要鞭尸，你們對我女兒下這樣的毒手，我便讓你們家兒子永世不得超生。

李妮娜的確躺在那里，這讓我們的人變得愈發瘋狂，偷尸體這種事，簡直是天理不容。母親準備把男尸也給拉出來，不顧對方父母在一旁哀求。

但母親終究是沒有那樣做，倒不是母親突然又從魔鬼變回了天使，而是她在扒拉男尸的時候，發現尸體的手腕上戴著一個手鐲，那個手鐲分明就是我們家傳的手鐲，市場上根本就沒有第二只。

為了保險起見，母親問，你們兒子手上的手鐲怎么回事？

我們怎么知道，肯定是他自己買了戴著好玩。

那么，你兒子是不是十年前在后山礦上出的事？

你怎么知道？

母親當然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卻怎么也沒想到在這里挖墳，會挖到自己兒子的尸體，他們不可能偷走男尸，唯一的解釋便是在十年前，雙方家長陰差陽錯的把尸體搞錯了。

墳不挖了，李妮娜也不帶走了，既然上天讓他們一起葬在這里，那就讓他們好好呆在這里吧。母親滿臉憔悴，經過這個事情，她明顯老了許多，她不想再管這檔子事，她只想躺下去，再也不起來。

母親本來有機會重新過上好日子，因為妹妹的死，許多家長找上門來，有人出三十萬，甚至有個城里來的家長直接擺出了五十萬現金，豪言壯語，錢你拿走，再等更高的價也高不了多少了，你家女兒都已經放在村口田埂上七天了，再不下葬就臭掉了。

妹妹年輕，還是個黃花閨女，在她這個年紀，是人生最美好的年紀，大家都搶著想要，一切都說得通，母親就算再往上加點也沒什么大不了。

但母親誰都沒有答應，她和父親商量，最終把妹妹和那個在地上躺了十年的假兒子合葬在了一起。冤家宜解不宜結，結個親家吧，畢竟人家照顧了自己兒子十年。

親家送來了一張龍鳳帖，名字雖然好聽，但誰家都不愿意收到這種帖子，太晦氣了。但我看見，母親把帖子接過來的時候，臉上露出了一絲虔誠的笑容。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