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世禮
廟堂里的覃希淳
→鄒世禮
一
出溆浦縣城往南,沿公路大約三公里的路旁有一座寺廟。寺廟的門楣鐫刻著“引水功臣”。門楣的上方依稀可辨:誥封一品、南轄水星、欽賜水德星等頭銜。站在寺廟門口往里看,修筑千工壩的覃希淳身著明朝一品官服,手握笏板,威風凜凜地端坐在大殿的正中。
寺院里每天晨鐘暮鼓,香火綿延。不僅如此,村民們還沿襲當地祭祀的最高規格,每年為覃希淳舉行春秋兩次大祭。
五百多年過去了,千工壩的清流每天汩汩地滋潤著湘西這塊最大的平原。而享用清流的代代百姓,每天都記著覃希淳的恩德。
一天我爬山路過茅坪,趕巧碰上了廟里的春祭大典。我仰慕覃希淳的盛名,也擠進廟堂虔誠地燒了香和紙。后同幾位長者談及覃希淳的功德,大家感慨至深。當我問及他的身份時,大家一致斷定是朝庭專管治水的一品大員。在此之前,我查閱過《溆浦縣志》。縣志記載,覃希淳只不過是一個家境比較殷實點的鄉紳。我不想道明真相而掃了眾人興致,便模糊著附和,這樣的人就該當朝廷的一品大員。
覃希淳的寺廟,最早建于他去世后的第二年,亦即公元一五○七年。寺廟當時就建在千工壩旁。寺廟的名號是欽賜的“水德星殿”,而不是現在的“引水功臣”。寺廟里的金身據說也是皇帝所賜,同現在身著一品大員的官服有很大差別。那座“水德星殿”毀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破四舊。覃家的后人偷偷地將金身安入茅坪村覃氏宗祠。后又因龍卷風毀了宗祠,金身不知流落何方。沒有了祭祀的廟堂,人們享用千工壩的清流總覺得有幾分愧疚和不安。一九九五年,有人倡議重建覃希淳的寺廟,這正合了眾人的心意。于是大家踴躍捐資,便有了現在茅坪坳上這座“引水功臣”殿。
二
中國漫長的封建時代造就了無數的神靈,由帝王將相走入廟堂的比比皆是,而由尋常百姓走入廟堂的倒是屈指可數。覃希淳之所以由一介尋常百姓走入了神圣的廟堂,是因為那座歷盡千辛萬苦、惠及子孫的千工壩。
明宣德元年(1426年),覃希淳出生于一個水利世家。他的祖輩都是修筑山塘水庫的土專家。他們在方圓百十里的地域修筑了不少的山塘水庫。十五歲那一年,父親在修他們茅坪村的蝦米塘時,覃希淳放學回家,看著不太起眼的水塘,便萌生了引活水修一座水利工程的念頭。
明成化元年,亦即公元一四六四年,溆浦大旱成災,以茅坪這一帶的平原村子尤為嚴重。村民多逃荒他鄉。一天傍晚,覃希淳憂心忡忡地站在茅坪坳上,面對“廬舍依舊炊煙稀”的境況,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強烈的使命感。他要將少時的愿望付諸行動。他要將大河的水引進茅坪村,讓這塊旱澇無常的平地成為溆浦的糧倉。
從第二天起,他便朝夕巡回于桐木溪、窯頭、萬水、茅坪之間。審度地勢,觀測河道。經過幾個月的觀察與思考,擬定從龍潭河的射龍灣攔河筑壩,開渠引水。他邀請十二位熱心公益、素孚眾望的村人共同磋商。眾人認為在別人的地界上筑壩、開渠引水,困難太多,必請得官府出面才行。于是覃希淳便將筑壩引水的愿望幾次呈報府、縣。可知府縣令們均嘲笑他異想天開。無奈之下,他只得孤身赴京。幾經周折,終獲朝廷上諭,曉示鄉人“克己從善”,千工壩才得以破土動工。至成化二十一年,千工壩歷時十八載,大壩和引水渠道才大功告成。水渠從大壩至茅坪村,大小渠道總長三十華里。因工程艱巨,覃希淳將其命名為“千工壩”。
三
我去過都江堰。都江堰是當今世界年代久遠、唯一留存以無壩引水為特征的完整水利工程。是中國古代歷史上最成功的水利杰作,更是古代水利工程沿用至今,碩果僅存的奇觀。同時代的鄭國渠和靈渠,都因滄海的變遷和時代的推移,已化作過往云煙。唯有都江堰源遠流長,默默地滋潤著天府之國上千萬畝的良田。
那天我在岷江的分流處隨著人流行走,心里竟然冒出了這樣一個疑問,千工壩和都江堰誰更偉大?李冰父子和覃希淳誰更偉大?
千工壩建成于公元一四八五年,與都江堰比相差一千七百四十一年,不知它是都江堰的多少代子孫了。千工壩當時灌溉三萬多畝良田,而都江堰卻灌溉著上千萬畝的良田。他們一比,千工壩更是相形見絀。
然而,我卻固執地認為千工壩應該比都江堰更偉大一點;覃希淳也應該比李冰父子更偉大一些。理由很簡單,都江堰是官辦,而千工壩是民辦。李冰父子是以蜀郡太守的身份,可舉川府之力修建都江堰。而覃希淳卻是一介草民,要在別人的地界上修一座引水工程,來澆灌本村的田土是多么的難。堤壩、水渠要占用別村的田土、墳場,這對于視土地如生命、視祖宗的墳塋如命脈的中國農民來說,無異于釜底抽薪。那時這塊土地田園荒蕪,人丁不興。漫長十八年的巨大工程,資金從哪里來?民工從哪里征?當時茅坪村的人丁不會超過七百人。這一切,即便是賢達的李冰父子再世,如果以民辦的身份也難以修筑千工壩,可覃希淳憑借著堅忍不拔的毅力竟然做到了。
求別村人協商土地行不通,求官府出面被嘲笑,要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必須得有塊金字招牌,于是他大膽地去問皇帝要。溆浦至北京,現在坐火車將近二千公里,五百多年前只能步行。步行的路,單程不下四千里。來回八千里的漫漫長途,需要走多少個日日夜夜?需要翻越多少座山嶺?涉過多少條江河?北京舉目無親,一介草民的他又是怎么將書表上呈給至高無上的皇帝?
據民間傳說,他在京城苦苦地徘徊半月后,仍找不到上奏的門道,只得橫下心來賭一把——從狗洞鉆進紫禁城。然而紫禁城里戒備森嚴,鉆進去的后果當然會被抓,覃希淳要的就是這樣的結局。被抓了,他至少有了表白的機會。這一賭,他果然成功了,得到皇帝的一紙“克己從善”上喻,這便是金字招牌呀。他欣喜若狂。隨后,他日夜兼程,急匆匆地趕回老家,投入了漫長的筑壩引水工程。他在工地一扎就是十八年。十八年里他沒有回過一次家,據說蓄水開渠的那一天,他乘小筏回到茅坪,他的小兒子正在舉行婚禮,他顧不上回家送上一份祝福,又坐著小筏回到工地,處理察看到的問題。
四
千工壩是覃希淳的杰作。他將壩址選在射龍灣體現了他豐富的治水經驗。龍潭河未入射龍灣時,撞擊一個山嶺后,水流往左。他在射龍灣順水勢筑壩,將河水分流過來,順應了自然。他修渠的方法是引水開挖,水往前流,渠道沿著勘測的線路開挖延伸,在沒有儀表測量的時代簡單而又科學。
千工壩是覃希淳的驕傲,更是他生命的濃縮。八十歲那一年,覃希淳扶杖來到千工壩。在大壩上走了個來回,然后掬飲一把清流,滿意地大笑一聲,安然而逝。
養女莫嫁馬田坪,
蕎子麥子呷死人。
養女要嫁溪口江,
白米飯兒雞肉湯。
如今,千工壩經后人多次疏浚,渠道已延伸至園藝場。星羅棋布的大小渠道,已覆蓋了湘西這塊最大的平原。經過五百多年的濡養生息,千工壩灌區已成為溆浦、乃至大湘西最為富庶、繁華的地方。民謠所唱的那個荒涼時代,已成了遙遠的歷史。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