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寒而熱烈[組詩]

蔭陳小三

高寒而熱烈[組詩]

蔭陳小三

在拉薩河河灘上漫步

我曾在冬日的拉薩河河灘上漫步

踩在無數的卵石上

顯得高大而傲慢

美麗的卵石

每一顆都不同

每一顆都是一顆星辰

我猶如漫步星辰中

古老的星辰，指認我年輕渺小

但還不是烏有

因它的古老經由我說出

滿河灘的石子

曾經是大海停止之處

我彎腰

把一顆石子扔進拉薩河

就像把地球送進太空

遠處，拉薩河退縮成一條緩慢的哈達

拉薩之味

3月28日，我在院子里種青菜

翻開泥土，聞到春泥和大海的味道

聞到當熱路的柳條、楊樹新樹葉

混合的味道

櫻花桃花的味道

汽車尾氣的味道

聞到帕廓街酥油、甜茶的味道

藏香氆氌的味道

糍粑炸土豆的味道

寺廟紅墻與白墻的味道

看了看天，我聞到春雪的味道

陽光與烏云的味道

牦牛的味道

聞到色拉寺山頂石頭與鷹的味道

無人，我聞到神的味道

寺廟中，我聞到人的味道

眼耳鼻舌身意

色身香味觸法

停在北京路，聽到環衛車

播放著《翻身農奴把歌唱》

我聞到雅魯藏布江的味道

在拉薩的新樹葉下

一場小雪融化，幾天的陰轉晴

墻外的樹，枯木變成新枝

樹下泥地濕潤

青草萌動

而街上的藏柳已是一片新綠

那柔軟的柳條

仿佛在打撈我的心

皮毛之下，血肉之中

蒙昧的人類之心

明亮的動物之心

無法分開

人類之前與之后的新樹葉

無法分開

人類與人類無法分開

我見過了四十多個春天

春天來到，為什么仍然驚訝和悲傷

這是第九年拉薩的新樹葉

我的目光為什么躲閃

拉薩之春

那一面山坡新雪長出青草

這一條街客舍青青柳色新

柳條清涼

其間幾株桃花

看見桃花

我就想起了廣場舞，文工團

拉薩

拉薩在拉薩河谷

拉薩是個圓形的城

大昭寺是它的圓心

囊廓，帕廓，林廓

拉薩是座美麗的曼陀羅

阿媽轉經，手上有心中有

小狗跟著，身上有眾生有

人們從四面八方來到

我喜愛它的東西南北山

莊嚴美麗的曼陀羅

空中有，地上有

我喜愛大昭寺勝過喜愛布達拉

我喜愛格桑花勝過喜愛炸土豆

我喜愛它的高寒，和熱烈

我喜愛它的肅穆，與平和

我喜愛它稀薄的空氣，與呼吸

念念相續

高原望月

隆冬

海拔3650米我的院子

一塊平地

水龍頭在墻角滴水成冰

凝結成一水池美麗的冰花

我在院中望月，因畏寒而縮手

往昔的指月之手

——如今的絕對之月

使稀薄的空氣更稀薄

凜冽，它升得更高

而真實不虛

這隆冬之鏡

映照萬物，雪山，屋頂

垂直的光

逼迫我一再低頭，縮手

往昔的相對的指月之手

縮回口袋，如我弓身進屋

——溫暖的洞穴

我的妻子在看手機，一只貓

蜷身而睡，暈黃的燈光，書，桌，食物

氣味濃烈而富足

高寒而熱烈

1月6日拉薩24小時實時天氣

早上6時-6℃

早上7時-7℃

早上8時-8℃

早上9時-9℃

早上10時-5℃

太陽扼住了氣溫下降

永不失約我的太陽，金色雄獅般

步入天空，抖動全身的光芒，照耀

雪山西藏，我的拉薩，高寒而熱烈

星月

昨晚下半夜，迷糊中我聽到雨

一滴雨打在雨檐的鐵皮上

當——

衣服沒有收，院子里桌上還有幾本書

我有些不安，想要確認雨

但側耳傾聽的那一刻，那一側

窗戶，什么聲音也沒有

我坐起來，拉開窗簾，玻璃外

灰白的黑

試圖睜大迷糊的眼，沒有雨

那向下的線條，沒有雨聲

也許天色在變，正在醞釀著雨

這段時間天氣不穩定，隨時可能下雨

我不放心

起床，摸索著穿過客廳來到院子里

抬頭，后仰——

弦月，星星，靜靜地排列

那光逼得我惺忪的睡眼低頭

去看那桌底的陰影

再抬頭，幾乎在頭頂正中——

星月輝映，弦月居中，星星圍繞著

一顆一顆，簡單，清晰

又深邃，不可久視。它吸引著我

發酸的脖子

一次一次仰起頭顱

一顆星低了低，又仿佛無止境地

向更深處、更高處旋轉

我逐漸聽見雪，微小的刺，聽見

雪粒滴落在鐵皮上，聽見

雪靜靜飛舞，聽見溪水

灌注全身。我光著腳穿著拖鞋

站在高原十月寒冷的下半夜

站在院子里，暢飲那星月之甘甜

之凜冽

流浪貓

小區里那只流浪貓

我們的友誼始于夏天

我圍繞著小花園夜跑

它從花木間突然出現

我喂它以貓糧

它報之以它輕盈的彈與跳自由轉換的跑與停

路燈下，它倏忽而去

像屬靈的一道光

我氣喘吁吁

勉力追趕，以沉重的腳步

入冬后它居然胖了，重了

肥嘟嘟的一團毛與肉

冬日枯竭且漫長，它得以肉身度過

保全肉身者唯有糧食

唯系友誼和臉面者唯有米粒

貫穿我、貓、狗，一只麻雀

凌亂羽毛下的胃

我仍每日喂它貓糧

供養菩薩一碗清水

下半夜

我穿著棉鞋，開著烤火器

喝著熱茶

讀到這一句——

“寒冬無裘，挺身而過”

我挺了挺身。身上保暖內衣

毛衣還有外套，但腳仍感到了

背陰的道路古老的寒冷

——無屋又當如何？我有屋

雖然是出租房，石墻深厚

它算得上暖屋

已是下半夜，我還在上網

老式的臺式電腦，主機轟鳴著

桌面和顯示屏微微震顫

緊盯著它，猶如舉著老式的望遠鏡旋轉，調整，聚焦

眺望世界：從巴黎到敘利亞

從普京到馬丁·路德，從槍炮

到詩歌，從股市到骯臟的霧霾——

霧霾涌上了鏡面。不，不能坐等

一陣風將它吹走

我眺望窗外，黑暗像玻璃阻擋了目光

靠墻的供臺上，供佛的碗中清水

結了層閃亮的薄冰

一時仿佛春意，仿佛喜悅

藏式門簾外是院子，一只水龍頭

滴著水，抵抗著冰的形成

墻外，落凈葉子的那棵樹

已不是麻雀的過夜居所，從下午到傍晚

短暫的西照中它們嘰嘰喳喳

叫得很歡，此刻它們睡在哪里

身上是否蓋著潦草的鳥毛？

我永不能忘懷這句話——

“他們像射擊鳥一樣射擊我們。”

夜漸深，我走到院子里

室內60瓦的燈泡映照在玻璃上的光

溫暖又搖晃

光暈中，墻角的電腦——

那架望遠鏡，依舊不安地顫抖

氣溫下降，棉鞋里的雙腳

感受著那背陰的道路

延伸而來的寒冷

天氣、霧霾，拉薩的天空

上午天氣很好，天空很藍，很干凈

“掬一捧藍天可以洗臉”①

正午烈日

宛若盛夏

午睡醒來，天空灰蒙蒙的

一面骯臟的玻璃

這壞天氣

——隨后，我知道我誤解了天氣

那是霧霾

當然，它還是小規模的

霧霾。比如，就像偶爾點上一支煙？

我久居拉薩，坐井觀天

藍天，不證自明

井水，挽留了一朵白云

孤陋寡聞者，今日在一支煙的煙霧中撥開霧霾的迷霧

我誤解了天氣

霧說：我只是霧，不是霾

霾在霧里

陰郁地戴著我的帽子

穿著我的外套

霾，隱形于霧的生化兵種

悄悄地包圍了一座醫院

緊閉門窗，口罩在親吻著口罩空氣凈化器在排放尾氣

霧在霧中負罪

霧在霧散后蒙冤

霧說：此后的詩人將寫作

——《在霧霾中》

在霧霾中散步真是可憐……②

烈日西藏，我以為

不可能企及的拉薩的天空它的高度

霧霾

而今它悄悄地登頂

又攀高峰

注：①引自蘇教版小學語文三年級上冊《拉薩的天空》一文。②戲仿黑塞《在霧中》起首詩句：“在霧中散步真是奇妙……”

答問錄

是的，我算算，在拉薩快八年了

時間很長，因而也像是一天

就像今天。每天都在拉薩，每天

都要吃飯

缺氧存在著，但沒有誰老想著缺氧

度過每一天。就像現在，

如果不是你坐在對面

我就忘了拉薩

我對拉薩所知甚少，少于

旅游手冊和你。我熟悉的幾條街道

已經翻新，我去過幾個偏僻的地方

現在似乎成了景點

就像一個游客突然出現在門前

讓你大吃一驚

天堂，純潔，凈化心靈

這是旅游手冊的封面，而手冊

有時也叫攻略，有公共的

指導意義

比如指導你和更多人

找到一家小酒吧

兩家小旅館

我在網上開了一個舊書店

它的流程大體如下——

收書，整理，拍照，上傳

確認訂單，找出那本書，包裝，寄出

這些年，我為書拍了至少十萬張照片

我是個體力勞動者

很慚愧，讀得很少。我急于把它們賣出換錢

有事要做——更是個撒謊似的借口

我負疚于這樣的借口，還來得及嗎？

還有更多的書，在賣出之前

我得讀一讀

西藏在上

西藏在哪里？

一段視頻中，詩人張執浩說——

它不在東邊，不在西邊

不在南邊，也不在北邊

它在上面

坐火車，自駕車，騎摩托車、單車

從下面上來

坐飛機的人一步登天

從天而降

人們這樣來到了上面

落在地上，感到暈眩

這不是恐高，是高反，高原反應

短暫的高反后，人們發現

上面還有上面

其中一些人去登山

更多的人去看登山的路徑

喜馬拉雅天梯，珠峰，8844

遙望，仰望

一些登山者

更多登山客登上了山頂

然后艱難地下來

——這一次我想是恐高

西藏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