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魚
夜魚散文詩 [四章]
夜魚
1
漫步江堤,我長時間地凝視。
其實,就算剔除內心不規則起伏的干擾,也不可能捕捉到當年的波涌了。江豚絕跡多年,雖然我還記得它瞬間躍起時黑亮的脊。
紛繁湮滅了敏銳的火焰。自然的輪廓一再模糊。
需要進一步擴大視線的范圍——
暮色下半江瑟瑟半江紅,半城疲倦的灰半城暗涌不息的渴。
或許還該模糊夢想與現實的邊界——
讓詞語里的江豚不斷地躍起,讓我去追那一浪又一浪永不湮滅的淳樸。
2
將內心哪怕最微小的一絲疼痛,和詞語關聯,留白處填滿奧秘。
若就此來看,終不過是一張創可貼的厚度。
但對于你用哲學和理性裹覆的層層棉布,我又懷疑它的透氣性。
我仿佛來自域外,我不能發言。就算是我能看懂這些漢字表面的意思,再深入已像一張漏洞百出的漁網,兜不住你要表達的魚。
不如陷入群星沉默的璀璨里,著迷于萬籟瑣細,寂寥本身已是沉甸甸的語匯。
那是源語言。讓我著迷的萬物都無需注解。
也許一枚草葉翠綠的尖叫或它枯黃的低吟,就是我的厚度。
3
胚胎在一生看來,是最小的高度。
但當他(她)一旦呱呱墜地,天使的翅膀展開飛翔,翎羽的光芒覆在眾生起源的詩行上。
其后青翠的少年像一支茁壯生長的問號,最底下的那一點用于象形悲傷。
忙于煙火的父母,為何會忽視拔節的聲音?
一個人的歷史、一群人的歷史、一個朝代的歷史大抵相近。
無論用怎樣的邏輯去演繹、涂抹、推理、揭秘,你都不能掰直那一枚枚問號。
混亂代替著混亂,混亂卻解釋不了混亂。
大地隨時面臨塌陷,大洪水卷來時,哪里才是幸免于難的高地?
一首適合臨終閱讀的詩,應該運用什么樣的詞語和技藝,才能讓靈魂安息?
轉彎之后再踏上兩步,你就能看到一堆雜亂的物什,參差在往事的皺褶里。稍微碰一下,便吱嘎作響。
散了架的嬰兒床,還粘著慈愛的奶香。脫了色的書柜,勉強站立,費勁地托舉著書冊。歪倒在地的是一件斷了腿的畫框,當年得意的審美,便是畫中人頹廢的笑意,這詭異的笑竟在殘破里永存至今。一件舊雨衣,扯破的袖口,滴淌著不知哪一天的雨水。幾盤磁帶歌碟,歌星的妝容,初看滑稽,再看那是對前朝美夢的堅持。
舊日的歌聲忽然在腦海里響起,我不是說磁帶里的旋律,事實上是一段被深藏又經不起撩撥的魂靈,生動得像不曾死去。如果你恰好推開窗,風將夜色灌進來,又將歌聲帶出去,我是說,如果你不小心將某句歌詞重復了一次。
霉菌們開始蠢蠢欲動,裂紋遍布的老閣樓在傾圮之前,伸了伸懶腰,連同那些灰一起復活了。它們懶洋洋地打完噴嚏后,就要與我展開一場關于存在與消逝的哲學議題。
集眾獸之形的麒麟,向我撲過來。鱗爪舞動,呼呼生風,就要跳下我幾十年如一日的墻壁。
怪誕嗎?不,是興奮。我和它共舞,由來已久。
我從庭院深深,到之后擱淺窄窄蝸居,忘掉了太多東西,始終未忘的是它們舞出的自由與夢想。
跟隨著杜撰的翎羽,在充滿想象力的夜晚,一群有著共通直覺的人,蟄伏在我四周。
我曾揣摩著古老的耐心,一遍遍淬煉技藝。使用的顏料是霞光和露水,我的麒麟越來越逼真,直到它們天經地義,盤踞永恒。
我樂此不疲,豢養著一頭又一頭無可名狀又活靈活現的獸。
謎一樣的春睡與冬藏,怎可一覽無余?現實的確強大,我還是要全力阻擋,起碼要讓他們費點事,不能痛痛快快地長驅直入。
再豎一塊影壁吧,讓我再張牙舞爪一會兒。
巨大的玻璃罩住一場箭雨。
從深深地下掏挖出來的殺氣,纖毫畢現,一點銹跡都沒有。
遠古的冶煉,是愛恨交織的藝術。
這是一場被春秋筆法漏掉的箭雨,它們連同它們的國,史冊只字未留。
更何況那一具具被洞穿的肉體。靈魂的痛,還粘在鐵上嗎?
穿現代制服的女子提示:萬箭穿心,瞧瞧,多形象的詮釋啊。
她笑得很輕,輕得像一縷煙,轉瞬消失于博物館大廳。
我也笑了,也很輕,就像萬箭穿心過的痛,轉瞬消逝于茫茫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