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

文/董改正

在一起

文/董改正

父親年紀大了，干不動活了，卻還是舍不得放下那點田地。

我家在圩區有塊田，頗大，約有一畝上下。圩田有個好處，水來埂擋，旱來開閘，可以說是旱澇保收。所以這片圩不大，但家家都有，它是鄉鄰們的糧倉。圩區離家要遠一些，耕作收割都不方便，但他們卻都種兩季稻，即早稻和晚稻。

晚稻對立秋是很敏感的，秋后插秧，收成明顯下降，所以要搶種；但早稻還在田里所以要搶收。這段時間暴雨、雷陣雨頻仍，收回來的稻子必須要快速脫粒、曬干、歸倉。搶種搶收，是謂“雙搶”，要在一個月的時間內完成，一個壯年勞動力忙完“雙搶”，也要躺好多天才能恢復手腳靈便。

雙搶已經漸漸淡出農事的語匯，一是太累，人吃不消；二是種田不劃算，打工一個月可以買一畝田的稻子了，何必在這上面守好幾個月呢？但田不能荒著，中稻或稱“單晚”就出現了，它植株壯碩，稻穗碩大而長，一年只需種一次，免除了雙搶之累，收獲只比早稻加晚稻少一點；不僅如此，單晚插秧比早稻遲一些，免去了早春之水寒；成熟在晚稻拔節的中秋前后，天氣已不炎熱——所以大型農場和大平原地區，幾乎都栽種了單晚。

按照父親的狀況，是應該舍棄這片好田的，但他不舍得。他一輩子就是種田的，不要田，他要啥呢？但是他實在種不了了。在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后，他屈辱地選擇了種單晚。他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樣，在別人都忙著泡稻子播秧苗時，他帶著他的牛去了圩外，早出晚歸，怕人問他怎么還不動工。

空著的田在一片離離的秧苗中，像一個交白卷的差生般醒目。十多天后，父親才操持他的農事，泡稻、播秧，在早稻苗已經分蘗時，他才開始插秧。他為不冷不熱的天氣而羞愧，為悠閑不慌的節奏而恥于抬頭。有人問：“大爹爹，你家怎么種單晚呢？”他囁嚅半天才說：“干不動了！我老了！”人家一邊侍弄稻田，一邊說：“是啊。可是從來沒人種過單晚呢，你一家種，可不是好事呢！”

別人雙搶得熱火朝天時，我們依然很從容，就像穿著齊整的城里人，來到鄉下采風一般。田里的秧苗已經鼓脹了，等他們忙完了，插上晚稻秧，我們的單晚就該抽穗、揚花、結粒了，事實也是如此。那粗壯的身子、長長的穗子讓父親眉開眼笑，他說：如果遇到不好的年成，這單晚由于它避開了雨季揚花，可能收成還要超過早稻加晚稻呢。

在最炎熱的時候，光照、雨水都到了最豐盛的時候，單晚灌漿完成，一大片一大片彎下腰去，在青綠的稻穗邊緣，泛出讓人心動的金黃色，那將是多盛大的收獲啊！父親興奮得瞇了眼，他不再為自己的討巧而羞愧，他在等待著他生命中的一次奇跡。

稻子一天天地黃了，小南風里，洋溢著芬芳的稻子氣息。天高遠湛藍，云潔白慵懶，在綠野和藍天之中，蜻蜓飛翔，鳥兒飛掠。我家大田的這片金黃，簡直就是一塊上帝遺落的金子，它黃得驚人、晃眼——但這只是假象，因為周圍綠的環繞，襯得它黃了，其實只是黃綠參半。

麻雀來了！白嘴雀來了！各種各樣的鳥來了！它們的數量多得驚人！它們啄食的速度快得驚人！我們先是驚呆了，然后一家人都走上田頭，每人拿著一個鐵桶，拿木棍敲打著，試圖趕走它們。但它們不知是餓了，還是知道人無奈它何，它們成群而來，成群而去，一天下來，稻子已經三去其二，壯碩的稻穗上，巴著可憐巴巴的癟殼，它們能不能長成稻子，還很難說。

父親被擊倒了。我們有糧食吃，他是被恥辱擊倒了。他覺得自己是罪有應得，因為做農活不夠虔誠，偷懶是他最討厭的惡習。我的五個叔叔一起來了，他們來安慰他，也說不出什么，他們的表達方式是干活，而不是說話。第二天，他們每人捆了三擔稻草來了，那是冬日牛的口糧。

又是一個春天，父親準備掙扎著虛弱的身子，去做插早稻的相干事情。五叔來了，他說：“老大，你別搞了，我們商量好了，都種單晚！”父親有點會不過神來，說：“那不是都叫麻雀吃了？”五叔笑道：“早稻它們也吃，晚稻它們也吃，大家都一樣的種，麻雀就分散了，也就看不出來損失了；你一家種，就吃你一家的，你哪里經得起？”

這個保持了雙搶習慣近百年的村莊，因為一個老人而改變了，它們的主人一齊種上了單晚。稻子如期黃了，一大片地黃著，在藍天白云下，如一塊塊金色的彩緞。麻雀、白嘴雀、不知名的鳥雀到哪里去了？似乎不見了，似乎今年沒來，只有這黃，這令人心醉的收獲，呈現著上蒼的恩典，閃耀著人的尊嚴，彰顯著愛在不可避免的災難面前，能創造出怎樣的奇跡，書寫出人的定義的重要一項：分擔、承擔，我們在一起。

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