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作坊的黃昏

文／朱善杰

生活·世相

手工作坊的黃昏

文／朱善杰

一直以來，伴隨著崇明島優(yōu)良農業(yè)的是繁榮的手工業(yè)，如崇明糕、米酒、鐵器、竹器、木器等的制作，它們大多都是有手工作坊為依托的。而這些手工作坊，承載著的是一種手工文化和工匠精神。

崇明島富饒，特產很多，最出名的就有崇明糕、米酒、黃金瓜、山羊等。崇明人有個傳統(tǒng)，春節(jié)期間，家家都要做糕，配料是白米、糯米、赤豆、核桃仁、糖等。糕的大小不同，有2.5公斤食材的和10公斤的不等。有的人自家不做，就帶著食材，到鎮(zhèn)上找手工作坊加工。

以前，作坊的數(shù)量不多，一般每個鎮(zhèn)上也就一家，主要業(yè)務就是“來料加工”，稍做一些糕用來賣。它的生意具有季節(jié)性，春節(jié)過后一段時間，往往就很蕭條了。

但2009年上海長江隧橋正式通車后，來崇明島旅游的人數(shù)量猛增，且呈逐年增加之勢。而游客最鐘情的崇明土特產就是崇明糕了，這就促進了手工作坊在近幾年內數(shù)量的增加。目前，有的鎮(zhèn)上有三四家，還不算農家樂式的作坊在內。

這些作坊生產的崇明糕，主要是賣給一些商店和土特產銷售點，再由他們賣給游客。現(xiàn)在，一些鎮(zhèn)上的作坊一年四季都在大量地生產著崇明糕，而不像過去那樣具有鮮明的時令性了。另外，還出現(xiàn)了第三個變化，一些不斷變大的手工作坊已在呈現(xiàn)出發(fā)展成工廠的跡象。

與崇明糕的“熱鬧”不同的是竹編業(yè)的“冷清”。以前，在生產和生活中，人們對竹器的依賴性很強。在種田、捕魚蝦、淘米、洗菜、洗衣服、趕集、上店、走親戚等活動中，人們都會用到竹編的器具。可以說，竹子是離人的身體最近的材料之一。這樣，從事竹編業(yè)的手工作坊比較多。

1990年代中期以后，塑料和鋁合金在人們的生產和生活中，逐漸替代了竹子。過去用竹子做的器物，現(xiàn)在要么是塑料的，要么是鋁合金的了，它們都是在崇明島以外的工廠里生產出來的。

于是，二十多年來，從事竹編的手工作坊變得越來越少了，編織的器物種類也變得單一了，目前主要是編制竹籃，但它與生產已基本沒有什么關系，而與生活的關系，大部分是作為葬禮儀式上的器物來使用。

與人們的生產活動和日常生活有緊密關聯(lián)的，除了上述的糕點作坊和竹編作坊以外，還有木匠房、鐵匠鋪等。下面，就分別來描述一下后者的一些情況。

在崇明島的歷史上，木匠坊應該是在所有手工作坊中數(shù)量最多的之一了，因為在島上，木頭與人的身體距離似乎比竹子還更近一些，比如房屋的很多材料、門、農具、家具等與人的生產和生活息息相關的用品或用具，都是用木頭制成的。只是，到了現(xiàn)在，曾經在島上存在了幾百年的木匠坊已消失了，但木匠還有。

呂師傅今年63歲，是一位老木匠了。他17歲拜師學藝，人聰明、好學又勤奮，只用了3年半的時間，就學會了所有的木匠活，鋸、拉、砍、劈、削、刮、鑿、雕、刻、繪等百般手藝是樣樣精通。他有鉆、鋸、刨子、鑿子、刀等各種各樣的木工用具。他的拿手絕活是雕花，也就是在床和衣柜等家具上雕刻各種圖案。這些圖案，都是采用的傳統(tǒng)文化樣式，內容有人物、花鳥、馬、草和各種花紋等。

他有一把鋒利的雕刻刀，在木板上雕刻起圖案來，像飛一樣，令人目不暇接，等反應過來時，一個漂亮的圖案已經成形了。他當年最常用的一把“飛刀”，現(xiàn)在還保存著，只是不大完好了，上面已是銹跡斑斑，大概已有二十年沒有使用了。

年輕的時候，他有一個木匠坊，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方圓十幾里，做婚床的都來找他，因為他的雕花很出名，而整個1980年代及之前，青年人的婚床上都喜歡雕花，這是那個年代的普遍的審美狀況。除了婚床，他還做櫥子、柜子、椅子、桌子和門等各種木器。

他做到了“干一行愛一行”，覺得自己這輩子與木頭結下了不解之緣，與木頭的感情太深了，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浪費木料的行為，當然這除了職業(yè)關系，也與崇明不盛產木材有關。長久以來，崇明島所使用的木材基本都靠從外地運來的，因此在 1980年代及之前就顯得非常緊缺。

1997年前后，他的木匠坊拆了。當時，村里的青壯年勞動力都紛紛扔下手里正在干著的活，一窩蜂似地進城開出租車去了。而他由于對木頭有著一種獨特的感情，并沒有選擇從眾和轉行。但是，隨著人們日漸習慣了使用塑料和鋁合金生產的生活用品以及復合板和纖維板制造的家具以后，他的生意就開始變得冷清。其實，這個變化，從 1990年代初就開始了，而到 1990年代末，凸顯出來。其直接導致的，就是他的木匠坊的倒閉。

惟獨沒有發(fā)生根本變化的，是造房子時，內門和屋頂?shù)忍帲藗冞€是喜歡和習慣用木頭來做。但是，這些東西，用戶無法把木料送到木匠坊里來做，而是要請木匠到其家里去做。因此，當呂師傅拆了自己的木匠房時，也一并拆了主屋，然后在原址上蓋起了兩層樓房，全部用來居住。

接著，他就打理了院落，把一些不用的木材收起來或賣給正需要用的人。清理了多年以來置備的木工用具，一些不用的，像刻刀，就收起來了；一些在幫人家建房子時要用的，就放在移動工具箱里。

接下來的日子，他帶著這個工具箱四處游走，在村里、鄰村、鎮(zhèn)上或外鎮(zhèn)打工，主要是到正在蓋房子的人家里當木工。工錢從1990年代末的 20元一天，漲到 2005年前后的50元一天，再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180元一天，不斷變化著。

當下的崇明島面臨著一個“娶妻難”和“挑著嫁”這種“一體兩面”的矛盾性存在。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得不讓人焦慮：崇明未來的文化尤其是工匠文化，將由誰來繼承？

照目前這個樣子下去，以后在這個島上，崇明人只會越來越少。因為，一方面已在城里買房結婚生子的年輕人是不會再回來，且不說現(xiàn)在崇明的戶口政策是“出易進難”，接下來應是繼續(xù)堅持收緊，以后即使想回也回不來；另一方面那么多的“剩男”怎么有機會去繁衍下一代崇明人呢？即使繁衍了，按照現(xiàn)在這趨勢，孩子長大以后還是要進城打工的。

現(xiàn)在，生活在這個島上的本地人的孩子數(shù)量已越來越少，以后應更是如此。我在對木匠做調查時，他們告訴我，最近島上老百姓中流行的一種普遍的說法就是“以后是外地人占領崇明島”。據(jù)他們說，現(xiàn)在崇明縣的長興島上，大約有13萬人，其中本地人只有3萬人。而崇明島上，本地人占2/3的樣子，只是這個數(shù)字未來一些年中還會呈加速度式的縮小的。

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如果目前的趨勢在未來不發(fā)生較大改變的話，那么崇明文化的未來當然也就無法繼續(xù)由崇明本地人來繼承、發(fā)展和創(chuàng)造。這樣可能導致的，不僅是各類手工作坊的消失，而且是工匠文化在本土的失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