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嶺

小河丁丁

一

每年陰歷八月十六，干媽都會帶桂花到我家，和媽媽一起釀桂花醬。

干媽有心，采的全是半開的桂花，才不會使桂花的香味散去。十幾天后，桂花醬一“熟”，我們?nèi)揖鸵黄鸢鸹珗A。

干媽來到我家的日子里，會跟我睡一個床，說好多話。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天香嶺。

“桂花落了，嶺上金燦燦一片，走過去鞋底都香了。”

“天上飛的鳥兒，老遠(yuǎn)聞到桂花香，甚至?xí)浥拇虺岚颍诳罩写騻€趔趄。”

…………

天香嶺，漫山遍野都是桂花，該多么香！

二

這年干媽臨走前，我要跟她一起去天香嶺。爸媽嫌我太小，說等明年。又是明年！我氣得直跺腳。

夜里躺在床上，聞著枕頭上殘留的干媽的氣息，我才發(fā)現(xiàn)，與其說我想去天香嶺，不如說我舍不得干媽。想到要隔上一整年才能見到干媽，我傷心地哽咽起來。

等到來年的八月十五，我偏要一個人進(jìn)山，十六再跟干媽一起回鎮(zhèn)上。

三

來年的八月姍姍來遲。

十四上午，媽媽買好了月餅，中午又帶我去裁縫店試新衣。然而十五早上，我還是悄悄從后門離開了家。

一進(jìn)大山，我就看見了被秋風(fēng)染成黃色、金色和紅色的植物，恰似美麗的熱帶魚。走呀走，兩條腿酸得走不動了——可我一棵桂樹也沒見到。

四

進(jìn)入森林，我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四周變得陰森森的，我正想好好哭一場，忽然聞到了幾絲不易覺察的香味——是桂香！

雙手握拳，逆風(fēng)飛奔。

桂香越來越濃。當(dāng)西天只剩幾片殘霞時，我終于來到一個狹長的湖邊。

隔湖是一座高大的巖嶺，滿嶺都是金黃的桂樹，把湖水映成一池水彩，美得令人瞠目結(jié)舌。不必懷疑，這就是天香嶺！

可干媽住在哪兒呢？

“干媽——干媽——媽——媽——”

我絕望地呼喊。回聲在湖面來回沖撞。水波跳躍，跟我打著啞謎。我坐在地上，像是一條小龍被抽了筋。好想爸爸媽媽，想到了爸爸讓我“騎大馬”和媽媽在廚房忙碌的情景。

好想找到干媽，和干媽一起賞月呀。

想呀，想呀，我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五

睜開眼，我看見一只白鶴落在身邊。它個頭比我高許多，像大人一樣用翅膀摟住我的肩膀，驚喜地問：“你怎么來啦？”天哪，這是干媽的聲音！

我瞪視著它，明明是一只白鶴呀，目光卻是那么熟悉可親。白鶴將雙翅插到我腋下，猛然將我高高拋向天空。我嚇壞了，下意識拍打雙臂，身子一下變得很輕——我的雙臂化作了翅膀！

我低頭一看，湖面上的倒影竟是一只白鶴。我扇動翅膀，飛行的動作竟無比自如。

啊，我記起來了，我就是一只小鶴。我還不滿周歲時，隨鶴群從西伯利亞南下越冬，到春天該回北方了，我卻得了肺炎，不能長途飛行。

干媽是我的親媽，鎮(zhèn)上的爸媽才是干爸干媽。干爸十二歲一個人在山里走丟了，我爸把他送回家，兩人從此成了好朋友。而我的肺炎需慢慢治療，爸媽又不能拖延太久，只好把我托付給干爸干媽。媽媽把我變成小孩，讓我忘記自己的來歷，把干爸媽當(dāng)成親爸媽。

我問媽媽：“爸爸呢？”

“孩子……”媽媽脖子扭了扭，聲音無比艱澀，“把你留下那年，我們回老家的路上，爸爸跟一架飛機擦了一下，受了重傷……我一直不忍心告訴你……爸爸閉目之前，囑咐我讓你在鎮(zhèn)上多待幾年，因為你還小，需要一個完整的家……爸爸很愛很愛你……”

我的心一下子撕裂了，把頭藏在翅下，大哭起來。腦海中浮現(xiàn)出爸爸的樣子，那么清晰，如同剛剛分別。

媽媽也把頭伸進(jìn)來：“孩子，我知道你很難過……明天我們?nèi)ユ?zhèn)上，跟干爸干媽一起過八月十六……他們對你的關(guān)心，不亞于媽媽。”

我抬起頭，想說什么，卻只能朝著月亮悲鳴。

六

次日天剛亮，我和媽媽到天香嶺上采摘半開的桂花，收獲比往年多了兩三倍，我仍然嫌少——干爸干媽對我那么好，就算把滿山桂花全都采光，也不能報答。

午后，我和媽媽變作人樣，走在山道上。

半路上，媽媽說：“你這身新衣服真好看——干爸干媽對你可真好。”

過了一會兒，媽媽又說：“見到干爸干媽，你還叫爸爸媽媽，啊？以后我們每年去陪陪他們，就像以前媽媽去陪你一樣。”

我不說話。我就這樣離開干爸干媽了？以后只能去做客了……

來到大山入口，遠(yuǎn)遠(yuǎn)看見兩個人急匆匆走來，是干爸干媽。

“快過去，叫爸爸媽媽！”媽媽把籃子挎在肘彎，推我一下，我有些難為情，硬著頭皮往前走。走著走著，我開始奔跑。

一跑起來，我就不害羞了——他們就是我的爸媽呀！干爸干媽也是爸媽呀！

“爸爸——媽媽——”我大聲呼喊，張開了雙臂。干爸干媽似乎愣了一下，也向我跑過來。這天下午，媽媽和干媽像往年一樣忙著做桂花醬。干爸也說今年的桂花格外香。我聞了又聞，似乎比往年多了一種令人動心的成分。

十天之后，我們吃上了桂花湯圓。我做的湯圓還是大的太大，小的太小，可是爸爸和兩個媽媽爭著吃。我呢，吃來吃去，還是覺得大人做的好吃一些。

綠森林摘自《少年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