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 子

蜜蜂聽雪

奶奶八十五歲了，開始漸漸忘記許多事兒和人，她如同逆著時光行走，越變越小。

她回到自己幼年的世界生活，而我們被隔離于時間的幻覺之外，無能為力。有時她管爸爸叫哥；有時她徒勞地哭著要回家找娘；有時她又全神貫注地對著空屋子說話。

去年她還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今年她就徹底糊涂了。

“看看誰來啦，”爸爸對她說。她正專心致志地嗑著瓜子，抬頭瞟了我一眼，漠然地把瓜子皮扔在桌子上說：“不認識。”爸爸不放棄地說：“這是源源，再好好看看，認識嗎？”她似乎在努力回憶，嘴里念叨著“源源”這個名字。哦……源源……她說她記得源源，但依舊不認識我。

她繼續嗑瓜子，爸爸遞給她一杯水看著她喝下去，然后把杯子拿走才放心地坐下。一秒鐘疏忽都不行，爸爸說。她不知道餓和渴，所以得定時給她喝水。喝水必須盯著，不然她喝兩口就會順手把剩下的半杯倒在床上。我一愣，難道她還惦記著要給種的菜澆水？

正說著話，她忽然站起來吵著要回家。爸爸說：“這兒就是家，你往哪兒回？”她焦急地左顧右盼，像在找尋什么，理直氣壯地說：“我要趕緊回家給孩子喂奶呀，我怎么放心把他一個人丟在家！你沒聽到他在哇哇哭嗎！”爸爸無可奈何，只能反復說服她坐下，好好待著哪兒也別去。她又急又氣地立在原地，倔強地不肯坐下，嘴里嘟囔著“我得回去喂奶呢，孩子在哇哇哭呢。”說著說著，竟然心疼地流下淚來。我看呆了，八十多歲的老人，孤立無援地站在客廳，就像委屈的孩子，哭了。

最后爸爸連哄帶騙終于把她穩住了，她坐下來，眼眶里還存著淚。她始終忘不了的、連失憶都還惦記著的，是她的孩子。

奶奶一輩子都在照顧孩子，先是她自己的孩子，然后是她孩子的孩子。

屋里來的人多了，她就有些不安。她悄悄對爸爸說，咱們回家吧，別在外面待這么久。爸爸知道解釋不清，只能命令道，你就好好坐著吧。才過了幾分鐘，她又走向爸爸鬧著要回家，真像個膽小的孩子。傍晚，眾人散去。我也起身離開，爸爸要送我去車站，又不能把奶奶一個人留在家，就哄她一起出去玩。她樂呵呵地答應了，興奮不已。

在公交車站等車，她拉著爸爸衣角小聲說：“咱們回家吧。”爸爸解釋說：“把源源送上車咱們就回。”幾秒鐘之后同樣的場景和對話重現。

車終于來了。我上了車，透過車窗看見爸爸一邊拉著她離開，一邊大聲嘮叨著：“我不是說了嗎，把她送走就回家……”

印象中，爸爸從沒像照顧奶奶這樣照顧過我。

如今，我已不再是孩子，奶奶卻成了他的孩子。

張珠容摘自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