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換的白條

王新

馬團長最近可謂喜憂參半。喜的是，話劇被列入省里“振興文化事業”財政支持候選單位之一，如果趁熱打鐵在兩個月后的藝術節上能推出佳作，成功獲得財政支持，今后團里的人員經費就有保障，可以專心于話劇的創作和演出；憂的是，劇團經費捉襟見肘，如何籌錢才能確保高水準的劇目編創和彩排呢？

一想到這些，馬團長的鼻子就忍不住發酸。你要問城里的人，話劇團在哪兒，怎么走，保準都是一頭霧水不知所以；你要問溫泉度假療養中心在哪兒，那真是個個眉飛色舞高談闊論，簡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天地良心吶，話劇團可是緊挨著療養中心大門不足兩百米啊！

俗話說：“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辦公室主任老宋拿著油燈道具往桌上一放，點亮了。馬團長問什么意思，老宋嘿嘿一笑，說團長您可真是燈下黑啊，放著隔壁溫泉度假中心這條大魚視而不見，偏要遠渡重洋去撒網。

“哦——”馬團長眼睛一亮，轉念間又黯淡下來：“哪有這么容易啊！看那位溫泉中心的孫老板，形如八戒卻貌似曹操，是出了名的算盤精，我們團到哪里去找龐統做說客？”

“我啊！”“什么，你愿去當說客？”馬團長有點不相信，“這您就不知道了……”老宋因為與話劇團關系單位往來迎送的關系，跟溫泉中心孫老板打過幾次照面，談得還不錯。“行，那你就試試吧！”

溫泉度假療養中心的孫繼先老板借助半月形山谷的地理優勢大搞開發，形成“山谷育溫泉，溫泉潤山谷”的特色休閑度假經營模式，大受賓客歡迎。老宋找到孫老板，把來意一說，孫老板仰面吐出個漂亮的煙圈，晃了兩圈脖子，這才垂下眼簾發話：要我贊助話劇團也可以，不過我們是買賣人，有利益才有合作。這樣吧，一周內，如果你們能成功編排出讓賓客感受到溫泉中心是身體和境界雙修的勝地，讓員工從為企業打工轉變成自己事業來做的福地的作品，當然全劇不要俗套的廣告語式的直白文字和圖像出現，我立馬簽約。

于是，馬團長召集全團編創人員開會，要求大家吃透孫老板的“指示精神”，全力以赴，盡快拿出過關作品。

團長一擂鼓，大伙策馬沖。整整五天，馬團長晚上熬夜審劇本盯彩排，白天紅著眼先后陪孫老板看了兩臺劇，頭一回眾演員們為了烘托溫泉中心生意興隆門庭若市的氣氛，場面搞得跟清明上河圖趕集一樣熱鬧，孫老板沒看到結尾就閉眼打瞌睡；第二回，穿越時空到了唐明皇的華清池，在一眾舉止優雅侍從的伴護下，“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貴妃褪去蟬衣，蔥蘢玉手撩撥著綴滿海棠、蓮花的池水，悠然飄出銷魂蝕骨的吟唱……精妙絕倫的古裝劇任憑大家忘我賣力，偏那孫老板半場時接個電話干脆就此離開。馬團長的心像停了氣的暖氣片，拔涼拔涼地。

眼看這事要泡湯，搞舞美的小趙自告奮勇找到馬團長，說他可以試試，隨即拿出自己編寫的劇本。馬團長一目十行看完，望著這個入職不到一年的半大小伙子，有些將信將疑，但時間所剩不多，死馬權當活馬醫，就依了他吧。

第七天晚上，孫老板三度來到演播廳現場。開場的背景是朔風呼嘯的冬季，動物園河馬館的飼養員正在戶外水池破冰，在他身后是只留個背影躲在墻角的河馬，任憑飼養員在水池邊不停地拿出各式鮮亮誘人的瓜菜大聲招手呼喚，凍得瑟瑟發抖縮成肉球似的河馬就是不為所動。一位性感裝束的美女雙手高舉一個牌子走到河馬身邊停下，上面寫著：生存，不僅僅是吃喝的疊加。

隨即舞臺背景上下移動，轉換，把觀眾們帶進山巔白雪皚皚，山腰云霧環繞，觸目間盡是晶瑩剔透的峽谷中。峰回路轉處，穿過彌漫四周的汽霧，一處懷抱在怪石嶙峋的溫泉映入眼中，一只只獼猴悠閑自在地享受著溫泉的滋養：母猴在石臺上給羸弱小猴精心梳理毛發，年輕的猴哥猴妹在池臺邊嬉戲玩耍，毛色由黃變棕面如關公的公猴端坐在泉池中閉目遐想。第二位美女雙手高舉牌子停在思考者的身邊，牌子寫著：融入自然不僅需要身體，還有思想。

舞臺背景再次移動，轉換，重新回到河馬館。恍然大悟的飼養員往室內的水池里添加熱水，摸了摸暖氣片，露出滿意地笑。身后河馬一步一步緩緩沒入池水中，漸漸地只露出小眼睛，小耳朵，一種久違了的愜意。兩位美女拉著一條橫幅走過，寫著：一份體貼入微，共享和諧愉悅。

“啪啪啪！！！”孫老板站起來送上成功的掌聲和堆滿金錢般的笑。

在贊助簽約儀式上，孫老板把馬團長拉過一邊，告訴他：聽說你們正在為藝術節篩選劇本，不就是宣傳正能量為宗旨嘛。我們溫泉中心就有許多人和事作為素材收集，如果你們照此編排出好作品，我愿加倍給你贊助金。我看你們團那個小趙就行，馬團長考慮考慮？

話好說，可做起來就不簡單了，話劇團那些老資格的編創們反對聲尤其強烈。大家火力全開：憑什么讓一個毛頭小子主導藝術節劇目？難到僅僅因為投土豪腰包所好搞了一臺人扮動物的情景啞劇，我們這些根正苗紅的正經編創們就該靠邊站？！一時間，馬團長辦公室外狂風呼嘯地動山搖。

馬團長找到辦公室宋主任征求意見。老宋聽了團長來意，沒說話，提筆寫下“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八個字。馬團長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再叫來小趙，想聽聽他的見解。小趙拿出個U盤，聯接上電腦打開一個文件夾，請馬團長過目，然后靠近他身邊耳語一番……

第二天，話劇團貼出“競爭藝術節劇目擂臺賽”，由原舞美小趙作為擂主推出作品，其他編創人員可以攻擂，最終參演權由優勝者獲得。

小趙的劇目《金不換的白條》很快就排出，馬團長代表大賽評審委員會邀請溫泉中心孫老板到場觀看。這出話劇講述了真實的故事：一群驢友自發組成旅行團乘坐大巴車去一處峽谷探險，結果在盤山公路上大巴車突然出現剎車失靈的危情，經驗豐富的老司機一邊提醒身邊乘客向右后方移動，做好自我防護；一邊奮力穩住方向盤，最終選擇了一處下坡路之前的平緩地段開過去……車子左前方頂在一棵大樹上停了下來。

乘客們除了有幾人有輕微傷外大都安然無恙，但那位老司機因為駕駛室與大樹正面撞擊嚴重變形，雖經努力搶救保住了性命，但雙腿沒能保住被高位截肢。

老司機最終永遠離開了他陪伴二十多年的方向盤，不由老淚縱橫。獲救的乘客們守在病床前輕聲安慰他，有人建議為老司機募捐，有人提議為老司機申報“見義勇為基金”。一個體態偏胖的中年男子坐在他身邊，自我介紹說是溫泉度假中心的孫經理，他愿意無償為老司機提供溫泉“親親魚”的魚苗，并聘請專業人員免費為他提供養殖技術指導，等成魚后按照市場價收購。

從此以后，老司機成了漁工，溫泉中心孫經理果然一一兌現承諾，成魚后按照市價每尾五角收購。望著手中厚厚的一沓鈔票，漁工露出會心的笑。后來，附近的鄉親都知道漁工飼養“親親魚”發財的消息，托漁工給溫泉中心孫經理說說，大家也想養“親親魚”，孫經理知道后很痛快地答應下來。于是，這個不靠海的小山村成了名副其實的“漁村”。

不料，天有不測風云。溫泉中心因為擴建翻新和投資糾紛等原因導致經營資金緊張，財務總監勸孫經理收緊錢袋嚴控支出，但孫經理卻信守承諾仍按照成魚來“漁村”收購。了解到真實情況后，漁工和村民們非常感動，大家連夜商議，決定全權委托漁工去面見孫經理，把錢退回堅持只收白條，大家決心和溫泉中心共渡難關。

漁工搖著輪椅把現金送到孫經理手里，而取回的那些白條上卻堅持不寫還款期限，一向剛強的孫經理忍不住淚流滿面。經過一番艱苦努力，溫泉中心終于重歸發展軌道，孫經理如約兌現了白條上的欠款。他并沒有像從前那樣將這些收回的白條撕碎、扔掉，而是像淘到名家書法一樣把這些白條精心裝裱起來掛在辦公室墻上，以此激勵自己。

演出完畢，導演小趙示意燈光聚焦在孫老板身上，他說這就是我們劇目中的孫經理原型，“嘩嘩嘩”，全場頓時響起熱烈的掌聲。

孫老板眼含淚光，緩緩走到小趙面前，顫聲問道：“你怎么知道‘漁工的故事？你是他的……”小趙忽然拔高嗓門，大聲道：“我是‘漁工的兒子！”

“啊，原來是這么回事！”現場被感動的人們頓時一片騷動聲，只有馬團長表情平靜安然坐著。隨即，孫老板拉起馬團長，走到小趙身邊一同步入后臺。

三人進了一間小屋，孫老板關上門，“撲通”一聲就給小趙跪下了。孫老板低聲問：“小趙，你爸還好嗎？”

“好、好！我爸幾乎給你逼上黃泉路了，能不好嗎？！……”小趙把實情原原本本給孫老板道來：其實，話劇里演到“漁工老趙靠孫經理幫助賺得‘親親魚第一桶金”都是真實的。后來村里鄉親受老趙鼓勵都去飼養“親親魚”，當他們委托老趙將成魚賣給孫經理時，孫經理卻以溫泉中心擴建翻新和對外投資導致經營資金緊張為由拒絕按成魚價收購，最后又逼迫老趙讓村民們按照魚苗價錢忍痛甩賣。不明真相的激憤村民找到老趙大罵他吃里扒外，說他是孫經理的幫兇，向他索賠損失。一生本分老實的老趙哪里受得了如此奇恥大辱，一氣之下，抄起家中的瓶裝農藥就要服毒自盡，幸虧被鄰居發現才獲救。后來，得知事情真相的鄉親們收到了老趙兒子一一送來的白條，上面寫有欠款金額，并說如果兩年內還不上錢就是賣房子當家產也要還清大家的辛勞錢。

此后，老趙勒令大學畢業后已找到工作的兒子辭了職，去為鄉親們討還欠賬。于是，含淚辭職的兒子小趙踏上為父和村民討取公道之路。他原想應聘進溫泉中心見機行事討還舊賬，但了解到孫老板奸詐刁鉆的秉性后改了主意，決定來個守株待兔伺機而動。于是，他憑借自己在工藝美院四年學習的底子，設法應聘到溫泉中心附近的話劇團工作，再慢慢考慮下一步。讓“孫老板贊助話劇團”的點子其實是他吹風進辦公室宋主任耳中的。后來，他先是構思動物情景劇投孫老板所好，然后把實情告訴馬團長，拿出準備好的AB劇本，A劇本是今天讓孫老板試看過的，目的是請孫老板入甕，如果此人還有一分良知，承認實情答應還款便罷；如果孫老板良心喪盡，就把真實全景的B劇本和盤托出公示給大家。

孫老板聽了，頓時羞愧萬分，他指著小趙手中那個裝裱的白條卷軸，捶打著胸口顫聲道：“能、能把它給我嗎？老趙是我救命恩人，我的良心還在這里，我不會讓你們再失望的！”

兩個月后，這出將A劇本重新加工編排的話劇獲得藝術節特別獎。溫泉中心的孫老板不僅出資買下了B劇本，作為對山區鄉村的開發基金，還用裝裱好的白條卷軸作為股份，讓村民們成為了溫泉中心的股東。

（責編/劉 兵 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