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矩為誰定

于諾

唐兵是個郵遞員。這差事辛苦，風里來雨里去，走東家串西家，還賺不了幾個錢，他總念叨著要辭職去當快遞員。工作性質差不多，賺的薪水可差了十萬八千里呢。每到這個時候，妻子總勸他：“老唐，郵政系統好歹是個國家鐵飯碗。你要真辭了，以后想回可回不去了，都四十多歲的人了，跳槽風險太大，能忍就忍吧?！碧票幌胍矊?，想當初自己退伍轉業，被分配到郵政系統，還覺得很光榮呢，這年頭找個穩當營生不易。

可是忍歸忍，他覺得既然工資只能是這么點了，就應該降低工作強度。考慮到自己一個人去說，不僅沒啥力度，而且槍打出頭鳥，于是他借著中午吃飯的時間，從發牢騷開始，逐步說到是不是該改變一下“規矩”的話題。

小李是他的死黨，已經和唐兵達成了一致，這會兒，唐兵一個眼神過去，小李立馬接上了話茬：“要我說，書報雜志平信什么的只需送到樓門口的信箱里，不算啥。最麻煩的就是匯款單，這玩意涉及錢，按規定領取時需要客戶本人持身份證簽字，所以必須送到戶?？墒窃蹅児茌牭倪@個片區全是老舊樓房，一律沒電梯。這匯款單上又沒有電話，經常是氣喘吁吁地爬上樓，敲門半天，沒人！這大夏天的，一天輪上幾件這樣的事，你說窩火不窩火？”

“是啊，是啊，這規矩是該改改了！”

“沒錯，咱這片郊區的窮小區，住的大多是租房子的外來戶，每天不到深夜沒人回來，就連周末都不見得在家。這些人匯款單還賊多，十有八九去了就吃閉門羹，誰有工夫老爬樓去伺候他們??！”

大家的情緒好似瞬間被點燃，爭相發起了牢騷。

唐兵一看火候差不多了，立即來了個總結性發言：“這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咱這規矩不合理啊，他們拿錢的不著急，我們這送錢的著什么急。要我說規矩應該改改，以后一律不管送到家了，讓他們憑身份證自己來咱投遞部取。反正那匯款單有效期就一個月，逾期不領就會打回匯款人那，看看誰著急?！?/p>

大家拍手稱快，都覺得這主意好，并一致表示要支持這項新規改革。

很快，在所有人的一致堅持下，投遞部的王主任無奈之下只好向上匯報：“領導，您看基層郵遞員的工資多少年都漲不上去，大家工作積極性普遍不高，這制度上又不允許隨便解雇他們。唉！管理起來很是頭疼?。∷麄兲岬倪@個要求說到底也不算過分，要不就先從郊區試點，您看行嗎？”

得到領導默許后，新規正式實施，唐兵他們取得了勝利。以后凡是匯款單來了，他們再不用上門去送了，直接在匯款單上貼張“家中多次無人”的條子就放在抽屜里，有人打電話來問，就告訴他有了新規，請自行持有效身份證件來投遞部取。如果不問啊，那對不起，到了一個月就打回去。雖說剛執行的時候，確實有一些客戶打電話來投訴，可是只要他們義正言辭地對那些人回復道：“這是郵政系統的新規定，郊區的匯款單一律不再送到戶，只能自取，請您諒解。”這么一來，大家的工作量大幅縮減，都夸唐兵有腦子、有主意，唐兵那個得意勁兒啊，別提了。

可是還沒樂幾天呢，麻煩來了。唐兵負責的轄區里有一個叫周泉的人，三天兩頭就打電話來詢問匯款單的事，投遞部的人幾乎都接聽過他的電話，對這人真是不勝其煩，對別人解釋的那些話到了他這通通不好使。周泉總是振振有詞地說：“規矩？我請問你們郵政系統的職責是什么？是不是要把寄給客戶的信件物品準確無誤地送到客戶手中？讓客戶自己去你們投遞部取，那叫什么規矩？豈有此理！我要問問你們領導，這規矩怎么定下來的！”

誰會真的讓主任來接聽這樣的電話啊，大多數都是唐兵出馬來敷衍了事：“您好！這是上面的政策，您別難為我們這些基層的小人物。為了不耽誤您取款，還是請您方便的時候來我們這自取吧。家人代領也可以，不過要拿著您的身份證?！?/p>

說到這一步，周泉也基本無奈了，記下了投遞部的地址后就撂了電話。在場的人一個個眼里露出艷羨的目光，嘖嘖贊嘆著豎起大拇指圍著唐兵一個勁夸著：“哥，真有你的！”“哼，對付這種自以為是的人就得堅持原則。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嘛，憑什么社會上各種政策法規都能隨便約束咱??？咱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權益，怎么能因為一個人就隨便改，那以后咱還有啥人權？”

果然，這次之后，那個周泉沒再來電話。過了幾天，有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拿著周泉的身份證和自家的戶口本來投遞部領匯款單。唐兵接待的她，一看那熟悉的名字——周泉，唐兵心說，你不是倔嗎，哼，還不是自取來了。幫這位大媽登記時，他注意到她們是母子關系?？粗咸髦匣ㄑ坨R，哆哆嗦嗦地填表，唐兵有些不忍，他主動幫老太太填好了領取表，讓她在代領人那簽字，然后找出了周泉積壓在這的三張匯款單：“喏，大媽，您拿好?！崩咸懒酥x，顫顫巍巍地走了。這以后連著幾個月，每到月底，老太太都會來投遞部幫著周泉取匯款單。

轉眼進入了11月，天氣驟冷，月底的時候又連著下了三場雪。這天，唐兵值班，那老太太又來取匯款單了，可是唐兵在電腦里一查，發現并沒有周泉的匯款單：“大媽，您兒子的匯款單還沒來，過幾天再來吧?！?/p>

“唉，不對啊，我兒子是寫小說和劇本的，每個月都有不同的編輯部給他寄稿費。月中時有兩三家都說已經寄出去了，他算計著該到了?！?/p>

聽老太太這么說，唐兵怕自己搞錯了，又查了一次，還是沒有?！澳闱魄疲@大下雪天的，卻白跑一趟。”老太太聽說錢還沒到，很有些沮喪。唐兵告訴她這樣的情況很正常，匯款單郵寄到的時間前后差幾天時有發生，特別是年底的時候，郵寄和快遞物品的人多，這種概率更高。老太太點點頭，剛要走，卻又不甘心地折回來問：“我說同志，以后能不能提前打電話問問你們這每月的匯款單啥時到，我家兒子每個月都會收到幾張，這時間又沒準，我想著每個月月底來，一次多拿幾張，省得來回跑，可是你又說這也沒準……”

唐兵看到老太太著急的樣子想，這個周泉，教訓起我們來一套一套的，自己卻這般不孝順，舍不得用自己的老婆，居然總是指使自己的老媽跑腿。于是他說：“大媽，如果要事先查詢匯款單到沒到，那必須得提供匯款單號。再有，我們這周末也有人值班的，您兒子平時沒時間，周末可以來自取啊。您這么大年紀了，就別來回跑了，這大下雪天的，多不安全??！”

老太太道了謝，還要說什么，忽然投遞部的電話響了，唐兵走過去接電話，老太太只好回去了。

過了幾天，唐兵聽小李說那個周泉來電話問自己的匯款單有幾張到了，可是由于他沒有辦法提供匯款單號，按照規定是不給查的?！捌鋵嵢绻麘B度好一點，我們按照他的身份號碼也是可以幫他這個忙的，可是唐哥你知道那周泉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我剛說不能查，他馬上又開始連篇理論教訓人了。那咱索性按規矩來，沒有匯款單號，就不給他查?！毙±顨夂艉舻卣f。

唐兵想到那個老太太也挺可憐的，就跟大家說以后周泉來查匯款單，只要報姓名就幫他查詢一下。

正說著呢，王主任來了，黑著臉把大家好一通數落。原來那個叫周泉的把投訴電話打到郵政系統的服務熱線去了，人家給他這個管區負責人發來了投訴單，讓他盡快回復解決意見。“誰是負責給那個周泉投遞的？”主任用眼睛掃視著大家。

“我！”唐兵忍不住地冒火，“主任，我可是按照咱郵政的管理規定辦事的，您不是想為了周泉一人就破了這新規吧？任何規矩定下來，那肯定是為了維護大多數人的利益，然而也難免會損害了少數人的利益。您可是黨的好干部，這孰輕孰重……”

王主任看著振振有詞的唐兵，也無奈了。

這時，唐兵緩和了口氣：“這樣吧，以后這個周泉打電話來查詢匯款單，不需要報單子號，只要說姓名身份號，就給他查，省的人家白跑！我就按照這個給客戶回復?！?/p>

矛盾再次得以化解，周泉打電話來事先查詢匯款單的情況，他老媽再來取?？墒沁^了一陣子，又出事了。原來周泉的老母親在取匯款單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滑倒，摔傷了腰，住進醫院了。壓抑已久的周泉決定新仇舊恨一起算，給新聞熱線、百姓話題、關注民生等各個電視節目的熱線輪番致電，訴說了他的苦惱?！拔沂侵腥A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一個自由撰稿人，我怎么就沒有權利在家收取自己勞動所得的稿費單了？我問過了，我的很多文友都是由郵遞員送到家里或單位里簽收匯款單的。難道就因為我家住在郊區、樓層高一點、沒有電梯，我就不能享受到這公民的基本權利嗎？害的我的老母親因為要幫我取稿費單而摔傷。你們這規矩不合理，是差別服務，是人群歧視！”

這一來，多家新聞媒體架著長槍短炮都來唐兵他們的投遞部采訪了，毫無準備的王主任滿口“按規定辦事”、“已經網開一面讓他電話查詢”什么的理論，在周泉的“控訴”面前顯然軟弱無力。當事人唐兵更是成了眾矢之的，面對鏡頭和記者帶有指責的問話，他也失去了往日的伶牙俐齒。這個關于“規矩為誰定”的節目當晚就在多家電視欄目播出了，接著就是網絡媒體報道和鋪天蓋地的熱議和評論。大家一邊倒地傾向于周泉，紛紛指責這個郵政投遞部工作懶散，毫無責任感。為了平息眾怒，上面不得不做出決定，先是將王主任降職調離，接著唐兵作為直接責任人被開除。

唐兵就這么丟了鐵飯碗，而且還是以這么不光彩的形式。雖說在職的時候他總是嫌這份工作這不好那不好，可是真的失業了，還是百爪撓心般難受。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還指望他呢，正當壯年哪能在家閑著。他憋悶了一個禮拜，就開始出門找工作，各大快遞公司當然是首選，可是他這個有“前科在案”的人無疑是上了這一行的黑名單，求職四處碰壁，唐兵沮喪之極。正在他心灰意冷、借酒澆愁的時候，一家自稱剛成立的民營快遞公司主動打來電話，向他拋出了橄欖枝，雖說工資一般，好在這家公司離家很近，投遞區域恰好還是他以前的那個轄區，做生不如做熟，唐兵心想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當即一口答應下來。

第二天，唐兵如約來到這家民營快遞公司面試。老板名叫周道，很友好地接待了他，然后說公司剛成立，正缺一個像他這樣熟識這一帶地形又有經驗的快遞員，表示他可以立即上崗。唐兵忍了半天還是說出了心中的疑問：“周老板你不介意我過去的事嗎？”

周道坦言道：“其實這是我堂兄、也是我合伙人的意思，他說沒想到自己逞一時口舌之快，害得唐老弟你丟了工作。想想當時你堅持行業規矩，也沒什么錯。只不過……”

周道話說了一半，忽然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中年男人推門進來接過話茬道：“只不過我是一個雙腿殘疾的半拉子廢人，只能靠一支禿筆蝸居陋室碼字為生，那些匯款單就是我每月的工資單。本來能領到稿費是一件開心和驕傲的事，可是由于你們的‘規矩，給我，不，給我那相依為命的老母親增添了很多麻煩。特別是她因此而受傷住院，我就一時氣憤做出了過激的行為?！蹦凶诱f著垂下頭，然后伸出手：“我就是那個害你失業的周泉。唐先生，對不起，我正式向你道歉！”

唐兵握住了周泉遞過來的手，說：“我……當初沒想你是……唉，都是我的錯！只圖自己方便，只想著給別人定規矩，完全忘記了服務行業的宗旨……謝謝你不計前嫌，給我機會工作?！闭f完他看著公司營業執照上的名字，真誠地說：“兩位老板放心，新公司的規矩我一定遵守，客戶是第一位。我們快遞員除了保證速度，還要力爭做到服務周全、周道！”

（責編/鄧亦敏 插圖/張恩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