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其



現在說“坐”,當然是簡單又易行的事兒,因為桌椅板凳沙發都是現成的,但是在中國漢魏以前,古人沒有這些可以依靠的“家伙什兒”,怎么辦呢?只能“席地而坐”。
清人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引曹憲說云:“……古人有坐有跪有蹲有箕踞;跪與坐皆膝著于席,而跪聳其體,坐下其臀……若蹲,則足底著地,而下其臀,聳其膝曰蹲……若箕踞,則臀著席而伸其腳于前,是曰箕踞。”實際上這些姿勢都屬于古人“席地而坐”的范疇,而著地支撐點有雙膝、或足底、或臀股之不同。
玉人(圖1),商代晚期,高7厘米,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玉人圓雕,“臣”字形眼,大鼻小嘴。發辮盤旋于頭頂,戴圓箍形冠以束發,冠前有卷筒狀裝飾。身穿交領衣,衣領低垂于胸,長袖至腕,衣下緣似及足踝,衣飾云紋、夔龍紋、蛇紋。腰部束菱形紋寬帶。腰左側佩一寬柄器,器的上端作卷云紋,下端彎曲呈蛇頭形,腳著方鞋。此玉人正坐,雙手撫膝,神態莊重,衣飾華麗,造型規整,寬柄器神秘而奇特,這可能就是商王武丁配偶婦好本人的雕像。
石人圖像(圖2),商代晚期,河南安陽侯家莊出土。這是一件殘缺了一半的白色大理石人像圖。石人身飾窄衣袖、大寬領的短上衣,衣襟右衽,下垂膝部。衣領、袖口裝飾花紋,腰帶飾云雷紋、人字形紋。從側面圖像可以清楚看到石人以膝著地,手置膝上,直身,臀部貼住自己的后腳跟,這是古人正坐的標準姿勢。
從圖1、圖2我們看到,古人的“正坐”,是雙腿并攏,兩膝著地,腳背朝下,臀部放在自己的后腳跟上, 直身,雙手撫膝,這是一種比較放松的形態,也是最體面的一種坐姿。
玉人(圖3),商代晚期,高8.5厘米,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玉人圓雕,圓臉,“臣”字形眼,短發,長眉,小嘴,高鼻。雙陰線琢出衣上紋飾,長袖及腕,衣下緣似及小腿,胸部顯獸面紋。玉人跪坐,頭微低,雙手撫膝,傾身注目,神情謹慎。
玉人(圖4),商代晚期,高5.6厘米,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玉人圓雕,“臣”字形眼,寬額尖頜,小口塌鼻梁,雙耳微靠上。頭上留一圈短粗的頭發,后腦有上下貫通孔,兩腿間有深圓孔。穿長袖衣,高后領,衣下緣及臀部,身后飾云紋,腳著鞋。玉人跪坐,兩臂內彎,雙手撫膝,頭微抬,眼睛大睜,神形拘束。
圖3、圖4所示玉人,屬于古人的“跪坐”。古人宴飲之時,都坐在“筵席”上,也叫“坐席”,即地上放一張大席,先鋪的稱“筵”,“筵”上再加鋪略小的席,就坐入席,也即是“席地而坐”。古人登席前,先脫鞋襪,然后從下位入席,屈腿,雙膝著地并攏,直腰,臀股與雙足保持有一定距離,這叫“跪坐”,也稱“危坐”,是正式場合中最恭敬的坐姿。
古人“坐席”講究“食坐盡前,虛坐盡后”。意思是宴飲時身體盡量往前坐一點,那樣不會因為飲食而弄臟了坐席,是為“危坐”。其他時候身體盡量往后坐一點,表示謙恭,是為“安坐”。
《禮記·曲禮》講待客之禮說,主客開始時均以跪坐姿互相謙讓,謙讓結束后方才轉為正坐姿再進入正式交談。古人“跪坐”與“正坐”之區別是“跪危而坐安”。
玉人(圖5),戰國,高7.5厘米,河南洛陽市銅加工廠出土。玉人圓雕,突目,大耳,塌鼻,抿嘴,頭上作圓髻,臉側系冠帶。身飾方格、三角和條帶紋。玉人挺身提臀,跽坐狀,雙手置于腹前,神情肅穆,隨時準備有所行動。
玉人(圖6),西漢,左高1.9厘米,寬0.7厘米;中高2厘米,寬1厘米;右高1.9厘米,寬0.8厘米,廣州市象崗南越王墓出土。三件玉人,均圓雕加陰線琢刻成型,挺身,拱手,跽坐,有上下貫穿孔。左件面形橢圓,陰刻五官、領襟;中件正面圓鼓,陰刻眉眼鼻嘴,雙耳外豎,衣袖、裙裾、背面發冠、雙腿及足,刻畫周全;右件陰刻五官,腦后簡單刻出垂髻和衣紋。
圖5、圖6玉人表現的是古人的“跽坐”,即兩膝著地,臀部離開后腳跟,挺身直腰,是準備起身,而膝尚在地上,也叫跪起。因為身體上挺,給人的感覺似乎是加長了,故亦稱“長跪”。“跽坐”與“跪坐”,同為兩膝著地,提臀聳體,只是“跪坐”頭手相應,系拜之形,似乎將拜而未拜的準備姿勢,表示恭敬。而“跽坐”不是要拜,是跪而挺腰聳身,將要站立的準備姿勢,事情緊急時,身軀自發的上抬直立,也可轉成長跪,往往表示跽者受驚欲起將要有所作為的樣子。
《史記·范雎列傳》記“范雎說秦王”:“秦王跪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間,秦王復請,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直到范雎與秦王交談完畢,“范雎拜,秦王亦拜”。可見秦王首先是“跪坐”而恭問,待三問而非答,于是聳身“跽曰”,最后在問答結束才有互拜,于此便見出“跪坐”與“跽坐”之意義與區別。
《史記·項羽本紀》載:霸王項羽率四十萬人馬,兵臨新豐鴻門,此時沛公劉邦在霸上僅存士卒十萬,寡不敵眾,劉邦只得硬著頭皮去項王營中相見。項王擺下“鴻門宴”,“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酒席間范增三次手舉所佩玉玦示意項王殺掉劉邦,項王默然不應。范增便召項莊進帳舞劍,伺機刺殺劉邦,正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幸虧劉邦有個“內線”,就是項王的叔父項伯,他對項王說,一個人舞劍不夠好看,我愿意和項莊同舞,遂亦拔劍起舞,且不時用自己的身體擋護劉邦。情況萬分緊急,張良趕忙出帳至軍門召劉邦的驂乘樊噲,于是樊噲帶劍擁盾撞倒衛士闖入帳內。樊噲“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發上指,目眥盡裂。”一副要玩命的架勢。“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面對全副武裝的不速之客,這時候項王的反應是“按劍而跽曰……”,也就是由“跪坐”變為“跽坐”,左手把劍,身體上挺,這已經是一種準備自衛的動作。因為“跽”的姿勢雖然還屬于“坐”,但是更加方便行動,可以隨時防范樊噲的刺殺。
綠松石人(圖7),商代晚期,高4.38厘米,寬1.79厘米,厚0.8厘米,河南安陽黑河路出土。綠松石兩面淺陽線浮雕側面人形,高冠,“臣”字形眼,抿口,“C”形耳。收腿聳膝下臀,作蹲踞狀,足部微殘。
玉羽人(圖8),商代晚期,通高11.5厘米,身高8.7厘米,背脊厚1.4厘米,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出土。玉人圓雕,高冠為鳥形,尾部鏈接三個橢圓形環。“臣”字形眼,粗橫眉,半環耳,嘴呈鳥喙狀。腰、背兩側至臀部各有一豎列鱗片紋,鱗片紋外側雕有羽翼。足背前各有三條陰刻短線,以示足趾。玉人手臂拳曲于胸前,收腿聳膝下臀,成蹲踞式。
玉人(圖9),西周,高2.7厘米,厚0.6厘米,陜西扶風強家村M1出土。玉人圓雕,頭上發髻突出,其上對鉆一孔。眉弓凸出,深眼窩,隆鼻大耳,雙目直視,神情呆板。身體兩側以陰線琢出雙臂,背部飾菱形紋。玉人收腿聳膝下臀,手撫膝蓋,作蹲踞狀。
圖7、圖8、圖9表現古人的“蹲踞”,即腳底著地,收腿聳膝,臀部下坐,是謂“蹲著坐”。“踞”,本義為蹲坐。
1929年殷墟第3次發掘時,在小屯村大連坑出土的抱腿石雕人像殘塊圖(圖10)。石人像穿對襟衣,長袖窄袖口,衣飾云紋和目雷紋。腹胯間可見獸面紋,足有履。石雕人像臀部著地,聳膝分腿,雙手抱脛,箕踞而坐。
1943年河南安陽四盤磨出土的石雕人像圖(圖11),商代后期遺物。此白石圓雕人像高14.5厘米,“臣”字形眼,平鼻,抿嘴,頭戴平頂而周廓稍高之圓帽,身穿無紐對襟衣,衣上飾以目紋、云雷紋等。腹胯間可見獸面紋,足有履。石雕人像臀部著地,雙手后撐,仰面袒胸,聳膝分腿,箕踞而坐。
玉人(圖12),西周晚期,高4.4厘米,寬2.25厘米,厚2.1厘米,河南三門峽虢國墓地M2009出土。玉人圓雕,頭上高髻,微向前傾,長臉,尖頜,柳葉形長眉,“臣”字形眼,高鼻,寬嘴。臀部著地,聳膝分腿,雙手抱膝,箕踞而坐。
圖10、圖11、圖12表現古人的“箕踞”,也是古人最隨便的坐姿,臀部著地,兩腿前伸分開,呈八字狀,看起來形似簸箕。
著名考古學家李濟說:“蹲踞與箕踞的習慣在商代似乎比跪坐更為流行;侯家莊玉佩代表日常的生活,四盤磨造像是一種放肆的姿態,小屯石像可能是一種圖騰的象征。”
有周一代,社會交往中的禮儀得到空前的重視與規范,當然也包括人之“坐容”。《論語·憲問》云:“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夷”,這里引為夷人的坐姿,即蹲踞。吳大《夷字說》:“東夷之民,蹲踞無禮義”。“俟”,等待,“孫”為“遜”,謙讓,“賊”同“害”。原壤雖然是孔子的老朋友,但他以“夷踞”的姿勢坐等孔子,也不出門相迎。所以孔子來后一見原壤,當場就發了火,用拐杖敲打著原壤的小腿責罵道:“你從小就不懂禮數,長大了也沒啥可表述的事跡,到老了白浪費糧食,就是個禍害。”
蹲踞這種比較生活化的坐法,是殷商時期東方夷人(今江蘇、山東一帶原住民)的坐法,與中原“文明”的跪坐相比,自然顯得原始、粗俗,原壤的坐法被稱為“夷”,源頭即在此。
為什么孔子一見到“原壤夷俟”就發了火呢?原來蹲踞這種坐法容易暴露人的下體,兩腿前伸分開的箕踞尤其會“走光”。《韓詩外傳》記載:“孟子妻獨居,踞。孟子入戶視之,白其母曰:婦無禮,請去之。”孟子的老婆就是這樣叉開腿坐著讓孟子看到,差點被孟子給“休”了。自黃帝始,中原人一般是以“上衣下裳”為服制標準,下裳僅是裙子,并沒有現代意義上的褲子。到春秋戰國時期雖然開始有了關于褲子的記載,但那時人們穿的是開襠褲,且不著內褲,如是“蹲踞”或“箕踞”成何體統?假若有人這么坐著見人,那不是對別人的一種侮辱嗎?所以古人認為,最不禮貌的坐姿,就是“箕踞”。《史記·刺客列傳》中寫荊軻刺秦王而不中,被秦王砍了七八劍,身負重傷,“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而罵”,荊軻所表現的正是這樣一種蔑視的姿態。
古人之“坐”,那也是一種功夫,君不見“危坐一時,痹不得搖。”六朝的嵇康,拒絕做官,就是受不了這種上班的危坐,只一個時辰便肢體麻木,且還要保持坐姿不能隨便活動,實在是“不堪也”。
然而世間卻有堅忍奇人,三國的管寧“自越海及歸,常坐一木榻,積五十余年,未嘗箕股,其榻上當膝處皆穿”。木榻上總是跪坐的地方竟被管寧的膝蓋抵出了窟窿,即使這樣他也從不放任“箕踞”,要說古人的“坐”還真是挺不容易的。
禮儀性質的“正襟危坐”,時間久了確實累人,而在非公開非正式場合的蹲踞、箕踞等“坐”法,相對隨意、舒適,應該是古人常有的休息性姿勢。所以,當孟子告狀時,孟子的母親并不茍同,她認為:孟子之妻,在室而踞,獨自休息,并不礙于人,反而是孟子悄無聲息地進入妻室,使人無備,屬于無禮。故古人云:“箕踞乃不對客之容,如孔子所謂燕居。”
李濟認為:“跪坐習慣在中國日常生活中的放棄,大概起源于胡床之輸入,以及東來佛教僧徒跏趺的影響;但是全部的遺忘,卻是交椅流行以后的事。兩漢時代,這一習慣,雖已開始動搖,但大體尚保持,跪拜的禮節及啟處的姿勢仍以此習慣為起點,這可以由近代拓印及影印的各種漢畫像看得很清楚。”
(圖13)吊唁祭祀圖畫像石,漢代,高48厘米,寬185厘米,山東沂南北寨村漢墓出土。此圖似為喪禮,場面很大。門內幾上置簡冊,有一人執彗(掃帚),二人執挺(木棒),分列兩旁,猶如儀仗。一人跪讀祭文,神態肅穆,前為吊唁的人,排列數行,均持笏而跪,其后放置著很多祭品,并有人照管(本圖部分簡略)。可以看出,古人“以喪禮哀死亡”,“吊死問生”,在這種正式而隆重的場合,人們一般為恭敬的“跪坐”姿勢。
《史記》載,有一次酈食其去見劉邦,“沛公方踞床,使兩女子洗足”,酈生見了不拜,僅作長揖曰:“足下必欲誅無道秦,不宜踞見長者。”劉邦馬上意識到“踞見”長者為失禮,于是趕忙站起,整理好衣裳,請酈生上坐。這里的“床”,又稱“榻”,是“席”以后最早出現的家具,本義為狹長而較矮的床形坐具,古人讀書、寫字、飲食、睡覺幾乎都在榻上進行,在榻上仍然是沿襲“席地而坐”的習慣。隨后又產生了和這種矮床配合使用的“幾”。《說文》:“幾,坐所以憑也。”幾亦屬坐具之列,坐有依憑,自然舒服多了。
講學圖畫像石(圖14),漢代,四川成都青扛坡出土。我國古代私人講學之風自孔子而啟。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各地講學興起,書院更是成為儒家講經的地方。此畫像石便是講學圖,講授者憑幾跪坐榻上,聽講者持簡跪坐于席上,有的年齡已經很大了,仍是一派恭敬的姿態。
玉人(圖15),西漢,高5.4厘米,河北滿城陵山中山靖王劉勝墓出土。玉人圓雕,臉形瘦削,長眉短須,束發于腦后,頭戴小冠,冠帶扎于頷下。身穿右衽長衣,寬袖,腰間系斜格紋帶。玉人憑幾而跪坐,雙手置于幾上,神情恭謹。底座下面陰刻銘文五行十字:“維古玉人王公延十九年”。(責編: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