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座城市

作者／李　睫

第十三座城市

作者／李睫

回憶像一粒飽滿的種子，不由分說落進她的心里，她無法遏制那枝繁葉茂起來的憂傷。

1

覃銘說：等我們流浪過十三座城市，就停下來，我會給你現世安穩，相信我。

離笙相信他，覃銘所承諾的現世安穩就像一株開滿潔白梔子花的樹，牢牢地植根在她的心里，離笙只是想想，就有大片的芬芳跌宕起伏。覃銘寵她，愛她，帶著她浪跡天涯，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不到8年，他們已經輾轉了十二座城市。

剛剛抵達的這座城市是第十三座。

覃銘說的有道理，每一座城市都是一劑安撫舊傷的良藥，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群，陌生的空氣，總會讓人忘掉一些什么。是的，每經過一座城市，積聚于離笙心頭的傷痛就會被它吸附掉一部分，然后收拾行囊繼續前行。多年了，離笙已經習慣了跟在覃銘身后流浪、輾轉、疲于奔命，離笙覺得這就是命，她的命。

也是覃銘的命。

這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城市東郊有座大的廣場，紅心廣場。抵達的第一天，覃銘就說，除夕一定帶離笙去廣場看煙花，據說，除夕夜放煙花是這個城市多年沿襲下來的傳統，據說，每年除夕的煙火都很絢麗很奪目。

離笙樂了，說：好。

黃昏，在臨時的安身之所簡單安頓了一番，覃銘讓離笙休息，說他出去就近買些蔬菜。一小時后，覃銘回來，他快速地走進逼仄的廚房，叮叮當當地做晚餐。那晚，他做了離笙最喜歡的麻辣魚，辣椒放多了，嗆得離笙流了淚。離笙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對覃銘說：我們結婚吧，這是第十三座城市，該停下來了。

覃銘拍拍離笙的頭，翻身睡去，離笙小心翼翼地貼著他的背睡下，心里涌上了一層又一層莫名的荒涼。

2

轉眼就到了除夕夜。街頭巷尾噼里啪啦地響著爆竹的殘音，踩著狼藉的爆竹碎屑，覃銘牽著離笙的手奔向紅心廣場，廣場上已經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家穿著新衣，臉上洋溢著喜慶的笑容，等著看第一顆煙花的升騰。

隨著爆裂的聲響，煙花騰空而起，是璀璨的橘色，在半空中開成漂亮的花朵狀。離笙快樂地尖叫著去牽覃銘的手，卻發現不知何時已不見了他。

離笙擠過喧鬧的人群，從廣場南到廣場北，再到廣場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覃銘的影子。離笙很白癡地想：難道他是故意將我丟了？但這怎么可能，就在前一晚，覃銘還狠狠地吻著她，一遍又一遍。

離笙問自己：你愛上這個男人了？她無從回答自己。不管愛不愛，現在問題是，短短一瞬的功夫，她居然弄丟了他。離笙像個丟失了糖果的孩子，在風里迷失了方向。

再也沒有心情去欣賞此起彼伏的煙花表演，離笙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深夜的街頭游走，孤魂一般。寒風凜冽，風里裹著濃濃的火藥味，離笙打了一個噴嚏，抬起頭，看見一個男人正在望著她。

離笙望著他，他望著離笙。時空仿佛停滯，離笙不知身在何處。

離笙伸手向男人借煙，裝作很風塵的樣子。他給了她一支，是駱駝。離笙接過來，放在鼻尖處狠狠嗅了一下，差點嗅出了眼淚。

后來的很多個白天黑夜，離笙總是想，是在看見周白的第一眼，自己就淪陷了的吧？他渾身洋溢著的那種陰柔，他骨頭縫里往外散發著的那種致命陰郁，像一把利刃，直擊離笙的心臟。

3

那晚，離笙像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在深冬的街頭凍得瑟瑟發抖。良久，周白說：趕快回家吧，外面風寒露冷。

離笙又向他討了支煙，狠狠吸一口，吐出徐徐煙霧：我不知道家在哪里。事實上，天生路盲的離笙，來這座城市雖已半月有余，但那條繞來繞去的弄堂，她真的找不到。

周白偏著頭想了想，說：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暫時住在我那兒。

離笙當然不會介意，覃銘平白無故地扔掉她，他不就是不想履行當初的約定嗎？他怎么可能娶她？任何一個有感情潔癖的男人，都不會娶一個和自己在一起，卻并不愛自己的女人做老婆。離笙想，覃銘是怕了，所以他才義無反顧地將她扔在第十三座城市，自己獨自離開。

離笙慶幸這晚碰到一個愿意收留自己的男人。此刻的她，已經沒腦子去想會不會遇上色狼，甚至是人販子。風刮得那么猛，夜又那么深，能有個去處該是萬幸。

周白的家在鬧市區，下層是一間通宵營業的超市。房間的裝修很典雅，木質地板泛著瑩潤的光澤，橙色的窗簾，橙色的桌布。就連他給離笙拿的拖鞋，都是橙色的，上面繡著好看的卡通圖案。一切都是嶄新，絲毫沒有使用過的痕跡。溫暖就那樣撲面而來。

陌生的夜，陌生的房間，隔壁陌生的男人。晚上，離笙睡在客房干凈的床上，聆聽著隔壁房間偶爾的酣聲，徹夜無眠。回憶像一粒飽滿的種子，不由分說落進她的心里，她無法遏制那枝繁葉茂起來的憂傷。

8年前的離笙，穿白棉布裙子，扎干凈的馬尾，眼神清澈得像兩汪清泉，當所有女生都濃妝艷抹幻想著能與年級偶像沈白一晌貪歡之時，離笙卻素面朝天，目不斜視。離笙天生的驕傲似一道蠱，吸引了眾多男生，也阻攔了眾多仰慕者。

就連盛氣凌人的班花許芒都說：離笙像一枝帶刺的玫瑰，誰也近身不得。只有離笙自己知道，她的心像一口井，而她，沉溺在井底，經年累月，無力翻身。

最終，她沒有參加那年的高考，卻在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清晨，跳上了南下的列車。

4

周白看離笙的眼神是那么熾烈，離笙忽略了他的眼神，像一朵卑微的太陽花，小心翼翼地開放著。寄人籬下本來就是低下的，更何況，離笙從周白無意落在桌上的名片得知，他還是本市一家著名建筑公司的老總。

那天周白去了公司，離笙揣了張地圖悄悄出門，費勁周折找到了與覃銘曾經的住處。一個圓臉的女孩探出頭來，驚訝地說：你是他女友？這間房子我已經租了，那個男的說自己急著要走。

離笙明白，覃銘是存心想要丟掉她的，這么多年來，她是他一個不大不小的負擔，他照顧她，呵護她，寵愛她，但自始至終，她沒對他說過一句我愛你。離笙知道，縱使8年前覃銘跟在自己身后跳上列車，縱使那時他愛著她，那么經年以后，她的不愛，也足以讓他后退。

8年前，離笙暗戀沈白，覃銘卻癡愛著離笙。一個看起來讓人無奈的愛情俗套。這就是愛情的宿命吧。當離笙在火車上發現覃銘決絕地跟了來時，也是感動的，但不愛就是不愛，她沒辦法，只能跟著覃銘在城市間輾轉，企圖忘掉沈白，拔掉心里的一根刺。

那晚周白從外面回來，身上帶著酒精的刺鼻味。因為酒精，周白破天荒一改紳士風度，他向離笙張開雙臂：你不介意與我談一場戀愛吧？

怎么會！離笙想都不愿多想，就撲進了周白的懷抱。煙絲在煙灰缸里嘶嘶地燃著，當周白俯下身子將吻層層疊疊地落在離笙的胸前時，離笙抬眼，看見了他胸口的那三顆朱砂痣。

有一顆朱砂痣的男人不足為奇，但三顆一溜兒排開的，就不能不讓人暗暗稱奇。那是一場匯聚了愛與恨的歡愉，情正濃愛亦濃之時，離笙叫出了聲：沈白，是你么？

5

周白就是沈白。雖然一直以來，他就像掛在墻上的一幅沉默的油畫，搖曳生姿，卻又撲朔迷離。可離笙還是識破了他。

迷霧撥開，不過為時已晚，那場歡愛要了他的命。就在離笙叫出沈白兩個字的時候，他答應了一聲，人就軟軟地滑落了下去。他放在包里的診斷書清楚地寫著，先天性心臟病。這個結局很好，至少替離笙撇清了作案的嫌疑。

幾天后，離笙在這座城市的看守所見到了覃銘。他憔悴了許多，胡茬茂密，眼窩深陷。他將手從冰涼的柵欄里伸出來握住離笙的手，說：對不起，我不能兌現我的承諾，以后，你要一個人好好地過。

真相如暗礁一般浮出水面。原來，剛剛抵達這座城市的那天，覃銘出去買菜，正好與許芒狹路相逢。

8年來，離笙和覃銘在城市間流浪其實是一直在尋找許芒。許芒當初被嫉妒扭曲了理智，她以沈白和離笙的語氣分頭約了對方，并在沈白喝的水里偷放了迷藥，在那個被欲望和無知蠱惑的夜晚，她用長焦鏡頭錄下了那一幕，并在第二天將錄影公之于眾。

而離笙，雖然愛沈白，但愛亦有道，她憎恨以如此不堪的方式交付彼此。她此跌進了一口深井，生不如死。和沈白那次，離笙記住了他身上那三顆一溜兒排開的朱砂痣。

離笙的頹廢厭世刺激了覃銘，他一怒之下一把火燒了沈白家的房子，然而那把火也令沈白面部嚴重毀容。

為自己愛的人亡命天涯，覃銘覺得這樣的人生快意無比。但上蒼有眼，終于在第十三座城市讓覃銘遇見許芒，盛怒之下，他跟蹤并尋找契機，為離笙出了惡氣。覃銘沒告訴離笙，讓他下決心與許芒同歸于盡的，是他在某天遇到了沈白，不對，彼時他應該叫周白。他們曾是好兄弟，單憑聲音他就能認出。

覃銘知道，只要沈白活一天，離笙對沈白的愛就會保留一天。他覺得走過了那么多城市，自己是時候成全離笙了。

覃銘把慘烈的結局給了自己，把愛的希望給了離笙。他深深地凝望了離笙一眼，拖著重重的腳鐐轉身，向幽暗的通道走去。

從看守所回來后已是黃昏，離笙一口氣買了幾百塊錢的煙花，一個人來到紅心廣場，奮力點燃了那些煙花。煙花璀璨著升騰起來，炫目的美，少頃，陡然隕落，徒留一地狼藉。

編輯：莫言言 happywyli@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