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我們村里的年輕人
王克臣
秋夜,月亮升起來了。
孟娜約上團支部書記立軍,說出去走走。
他們走,月亮也走,一直走到村西口。孟娜停住腳步,靠著一棵大柳樹。立軍也停下腳步,站著。
天上的月亮也停下了。
孟娜是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的高材生,回村已有多半年了。村外,每一塊土地,溝溝坎坎,她都到過;村內,每一條街,家家戶戶,她都串過。這些日子,孟娜正為一樁心事犯愁。有好幾次,都想找立軍聊聊。
孟娜欲言又止。
立軍不置可否。
月亮的清輝,透過垂柳,灑在立軍和孟娜的臉上。
半晌,孟娜說:“再走走,有樁心事,早想跟你談談。”
立軍說:“嗯。”
孟娜和立軍向田野走去。
天上的月亮也跟著他們。
突然,“呱呱——”從池塘里傳來青蛙的叫聲,給寂寞的夜晚增添幾許生機。
立軍望著孟娜:“孟娜,你聽,多像一曲田園抒情詩啊!”
孟娜嗤地一笑,說:“瞎掰!”
立軍說:“咋是瞎掰,依我看,電視里那些庸俗、低俗、媚俗的破玩意兒,還抵不上蛙鼓呢!”
孟娜攥起小拳頭,分寸極好地擂了他一下,說:“什么話!”
立軍說:“孟娜,真的,我總想,現在大家一天到晚忙著抓錢,仿佛除了抓錢就沒有旁的事做了!”
孟娜不無揶揄地說:“咋沒事做?碼長城,甩老K,在家打老婆,出門惹是生非,還有更壞的……”說到這里,臉噗地紅了,在明亮的月光下,更加嫵媚,楚楚動人。
立軍說:“眼看晚秋了,農活一天天忙完了,村民整天游手好閑,成群搭伙,咋能不生事!”
孟娜說:“我回村這么多日子,常為這些事勞神費心。”
立軍湊近孟娜,清了清嗓子,說:“我總想把農民組織起來,引導他們學點文化。《紅樓夢》里有個詩社,在咱村,也弄個詩社!真的……”
孟娜急忙接過話來說:“你別蒸的煮的了。幾個人的小詩社?那不行。我早考慮好了,就由團支部牽頭,把全村的人都動員起來,成立起文學社,開夜校,辦講座,倡導村民多讀書,讀好書,創辦文學雜志,發動農民自己寫自己,寫身邊人身邊事。另外,大秧歌、小車會、健身操、迪斯科、卡拉OK……”
立軍高興地說:“行,以文學社為龍頭,我看行!真的,說辦就辦,這是我的一樁心事!”
孟娜說:“是么?這么說,我們早就想到一塊兒了。唉,不易,不易呀!我從城里回來半年多了,村里事我也知道七七八八了。”
立軍說:“村民們懶懶散散,搖搖逛逛,東家長西家短三只蛤蟆六只眼,云山霧罩,這都是好的。更可氣的是賭博、吵架、占卜、聚眾滋事……”
孟娜仰臉望了望頭頂上的月亮,說:“要把這些人組織起來干正事,難,難呀!立軍,咱們一邊走,一邊合計。”
立軍盯著孟娜:“你是村主任助理,我是團支部書記,這事咱倆先溝通一下,然后……”
孟娜說:“當然,要改變農民幾千年形成的舊習氣,能不難么?一年不行,兩年不行,三年行不行?四年五年總可以了吧!”
立軍說:“新農村建設,不只是住新樓、走柏油路,搞綠化、弄游樂場,作為社會主義新農民,就該有新的生活,過我們的前輩所不曾經歷過的生活!”
孟娜和立軍繞過土坎,穿過小樹林,眼前是一池清水。
天上的月亮投入平靜的水面,像一面圓圓的鏡子。
忽然,那面鏡子忽悠忽悠抖動起來。
孟娜和立軍在水面的倒影,一會兒拉開,一會兒拉近。
立軍說:“起風了。”
孟娜抿了一下撫在臉上的碎發,口中咕噥著,聲音愈來愈輕:“新農村,新農民,新生活,新……”
立軍說:“新、新,你不是還有件心事嗎?”
孟娜說:“心事,心事還多著呢!”
撲騰,池塘里濺起一叢水花,把孟娜嚇了一跳,一側歪,可巧倒在立軍的肘彎里。
天上,那輪金黃的圓月,羞答答地躲進白蓮花般的云朵……
路口,有一個小小酒館,主人叫李春蘭,這酒館便因這主人而得其名:春蘭酒館。
傍晚,跑外的楊老疙瘩捎來口信:進京看瓜攤兒的爺們兒今天晚上回趟家,家里早做些準備,明晨黎雀一叫,隨著瓜車往回趕。
香菊提著酒壺走進春蘭酒館,故意不動聲色:“春嫂,來二兩!”
李春蘭繃著臉兒,把酒壺接過來,又放在水泥攔柜上,神秘地:“喲,爺們兒不在家,給誰打酒?”故意往外溜了溜,“告訴我,嫂子為你保密。”
香菊壓低嗓子說:“來,近點兒,妹子告訴你……”香菊猛地伸出手,沖著李春蘭的腮幫子擰去。
李春蘭急忙躲閃,后腦殼撞在貨架上,原本立得老老實實的酒瓶子,發出一片“嘩啦啦”的碰撞聲。
“咯,咯咯……”
從低矮的酒館里,飛出了兩個娘們兒快活的笑聲。
“我的西瓜賽砂糖……”甕聲甕氣的唱腔從遠處傳來。
李春蘭側耳聽了聽,笑盈盈地:“你聽,沒咂摸出小梅她爸的滋味兒來!”
香菊故意聽不出,隨便地順了順散亂的鬢發:“好嫂子,快!”
李春蘭瞥了香菊一眼,鼓著腮幫子:“喲,這可是呀,剛聽到狼貓叫,貍貓就憋足勁兒地跳,咯咯……”
“媽,我爸回來了!”隨著一聲脆生生的叫喊,躥進一個小女孩,扯著香菊的褲腿。
李春蘭忙把身子探出攔柜:“小梅,告訴你爸,你媽在外邊過夜啦!”
小梅忽閃著一雙大眼,使勁拽著媽媽的花汗衫,說:“不,不嘛!”
香菊湊近李春蘭,顯然有些討好的樣子,說:“春嫂,我早惦記給你張羅個合適的……”
香菊的一句話,捅到了李春蘭的心窩上。
前年,李春蘭的丈夫在抗洪救災時,為搶救一個小孩兒犧牲了。一個婦道人家,拉扯著孩子不說,炕上還臥著個癱婆婆。多虧了民政局的同志,幫她家弄起了這小酒館。而今手頭兒松寬了,誰知天下惱人的事竟這樣多!雖說媒人踢破門檻子,可她不忍心扔下癱婆婆往前走。她覺得,要那樣的話,對不起婆婆,更對不起孩她爸九泉下的亡靈。于是,她把那樁心事深深地壓在心底。有時忍耐不住,就跟姑嫂們斗斗牙簽兒,解解心寬兒,在嘻嘻哈哈中也就捱過去了。

可是,經香菊一撥弄,那根無形的琴弦“咚咚”作響,使她的心尖兒發躁,臉皮兒發燒,半晌才訕訕地說:“嗯,嘴不對心,可留神風扇了舌頭!”
香菊貼近李春蘭的耳根:“蒙人爬著走!你不是總舍不得扔下那癱婆婆么?可巧有個尋覓倒插門的,真的,你等著,小梅姥姥家梨樹溝……”
“媽,快走呀,我爸又該……”小梅拽著香菊的手說。
李春蘭裝著嗔怪的樣子,厲聲厲氣地吼:“你頭里走,告訴你爸,悶得慌,先打開電視機,里邊的娘們兒比你媽長得俊……”
小梅哭喪著臉,咧著嘴:“嗚,我爸每次回家,就催俺快上炕睡覺,多看會兒《喜羊羊和灰太狼》都不行,嗚———”
香菊悄悄捅了捅小梅,翻了春蘭一眼:“再胡編排,我撕你嘴!”
“嗚,是嘛,蒙人爬著走,嗚嗚……”
香菊小心地催促著:“好嫂子,快給打二兩!”
李春蘭本想再拉扯會兒,可又怕真惹惱了香菊,誤了好事兒。于是,便順水推舟,嘻嘻笑著:“好,嫂子也不能叫你白操心,先送你半斤老白干,回去給俺兄弟解解乏!”
“咕嘟!咕嘟!”香噴噴的酒灌進了酒壺。
香菊忙攔住:“不讓他灌那么多貓尿兒,他這個人沒起色,見酒沒命,你提給他滿溜溜一壺,他也給你底朝天。上次回家,灌了一肚子,死豬似的,黎雀叫了,他還呼呼嚕嚕睡得香呢!”
“沒事,他不是有你這好媳婦替他操著心嘛!”
香菊臉上刷地紅了,拽著小梅跑出春蘭酒館。
李春蘭立在酒館的屋檐下,心窩里好像有只小兔子……
黃昏,春風,編織著絲絲細雨。
紅房,綠樹,淅淅瀝瀝……
春花望著濺在玻璃上的水珠,一串串,像一行行淚水。
春花一天天地盼。锃亮的雙人床上,她孤身一人,冰涼冰涼的,忍耐了整整七天!好容易盼滿了這漫長的期限,夏宇,也該回這個窩兒了。
春花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扇街門。一樁樁往事不分酸甜苦辣,一股腦兒涌上她的心頭……
“咋又這么晚才回來?”春花盯著夏宇的眼睛。
“唔,夜校學習嘛!”夏宇吞吞吐吐。然后,麻利兒關了燈,做一些現代電影或電視劇里經常出現的動作,馬馬虎虎地掩蓋過去了。
“夏宇,你站好!這一次,你可再不要騙我了,照你們那樣沒完沒了地賭,早晚要進局子!”春花說。
“嘻,你嚇唬誰?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還沒有小孩子懂事呢!你們賭了多少次,當我不知道?再不聽,我就……”
“離婚!對么?嘻,你舍得么?”
“誰跟你嬉皮笑臉!真的,你再不聽,我可真……”
“打么,行!”夏宇抄起雞毛撣子,朝自己狠狠地抽下。然而待接近身子的一瞬,卻輕得不能再輕地撫一下,然后,遞給春花:“你抽,你打。嘻,嘻……”
春花劈手奪過,扔在雙人床上。
夏宇湊近春花,哼著:“我愿她拿著細細的鞭兒,不斷輕輕抽在我身上……”邊哼邊俯下身子,“咩,咩咩——”
春花把他搡到了墻角。
壞習慣也真難改,春花想不出轍了,她為夏宇整夜到外面去賭,哭了好幾次。
又是一夜未歸!
春花哭夠了,鎖上門,跑出了小院,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
春花立在房檐下,腦海中一幕幕地過電影,淚水不知不覺爬滿了她的面頰。
春花正在癡癡地想。
“咚,咚咚——”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春花賭氣任他敲。
門,一直沒有再響。
春花望著細細的雨絲,又心疼他了,輕輕走到院里,打開門。
夏宇就立在門口。
呀,那烏黑烏黑的頭發,不知丟在了何處!光光的腦殼上,“哧溜哧溜”不斷淌水珠。
春花剜了他一眼,又迅速地關上了街門。
夏宇仍立著,他早就覺得再沒臉進這門,再沒臉見他的春花了。
春花捂住臉,淚水從指縫中滲出來。
夏宇聽到了春花的抽泣聲,小心地推開門。
夏宇鼓足了勇氣,輕聲地:“春花——”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
夏宇垂著眼簾,充滿了虔誠與懺悔。
夏宇眼窩發紅,討好地為春花順了順披肩散發。
春花把散著的長發向后一甩。
細碎的水珠,濺在夏宇的臉上,癢酥酥的。
“在那兒,打么?”春花忽然問。
“沒。”
“咋不往死里打!”
“你,你舍得?”
“嗯,要不、要不我還不去公安局舉辦呢!”
“真的是你……”
春花臉色鐵青,肯定地點點頭。
突然,夏宇翻了臉,像發了狂的獅子,咆哮著。
春花圓睜著一雙秀眼。
夏宇拳頭高高舉起,“咚”地擂在門上,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彎彎曲曲的泥濘小路上,“呱嘰呱嘰”的腳步聲,漸漸遠逝……
春花的一雙素手,嚴嚴實實地捂住臉,晶瑩的淚珠,從指縫間鉆出來。
春雨,淅淅瀝瀝、淅淅瀝瀝……
春嫂家的小院,正當中有一棵樹,是梨樹。說來怪得不能再怪,只開花,不結果,一個果也不結。姑嫂們嬉笑著,說這是一株公梨樹。
公梨樹應該砍掉,可春嫂不,她每年可以看一次繁茂的梨花,累累滿枝,冰清玉潔,散發著淡淡的香氣。臨謝花的三五日,春風吹來,一片片的花瓣飛舞著。院子里,缸沿邊,涼灶鍋臺上,全都落滿了,連跳跳躍躍的小貓咪的脊背上,也常常馱著三片五片的。
梨花如信使,每年清明過后第十天,準時含苞欲放。一不留意,全樹忽地一夜雪白,煞是怡神。
清明節來了,又過去了幾日,春嫂家的梨樹,一嘟嚕一嘟嚕的花骨朵兒掛滿枝頭,嫩生生的,好像專等著人們不留神的時候,嘩地一下子綻放。
忽然,綠色街門開了。
進來了三五個人,領頭的是永來的娘。
永來娘回首示意隨行的幾個人立定。
那幾個人極是聽話,在綠色街門下站著。
永來娘走近春嫂。
春嫂正要開口,永來娘擺擺手,說:“她嫂子,和你商量點兒事,行不?”
春嫂撲哧笑了,好像綻開了一朵櫻桃花,爽朗地說:“啥事?凡是我能做到的……”
永來娘往日也是食了喜鵲蛋似的,未曾開口先嘰嘰喳喳地笑,可今兒,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看那樣兒,倒像是陰冷的天空。
永來娘說:“她嫂子,是這樣,我娘家三叔伯侄兒媳婦沒了。出殯那日,要獻花。我是勸了的,人死如燈滅,還獻什么花!唉,俺那三叔伯侄兒,能倒騰買賣,財燒的,手里的倆錢不知咋個糟法……”
永來娘擺了一通兒話,春嫂半晌沒摸著頭腦。于是說:“嬸子,有什么事,您直說,我是個急性子……”
沒等春嫂說完,永來娘搶過話茬兒說:“好,街上人都知道你是個急性子,那我就照直說了:我娘家那三叔伯侄兒媳婦沒了,人家手里有倆錢兒,追時興,找了個半仙算卦,說要用梨花,取個‘離’字,媳婦出殯那天,給媳婦獻花,走得順通。不然的話,這幾年混富了,死了也難舍難離,日后陰魂不散,俺那三叔伯侄子怕不吉利!”
永來娘彎彎繞了半天,才被春嫂猜出,于是說:“是不是要向俺討一些梨花?”
永來娘合手稱道:“怪不得都說你快性,痛快,真是一捅就破!”然后望望那院中的梨樹,“人家也不是討,花錢買。咋樣,說定了,行么?”
春嫂撫著那株梨樹,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永來娘趁機說:“好,定了,定了!”顛起一雙小腳兒,走出院子。
第二天,春嫂早早起床,還沒有刷鍋燒火,先去看那株梨樹了。
呀,忽如一夜春風來,那株梨樹果然開得十分繁茂,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每朵花心里都含著一顆晶瑩的露珠。
她呆呆地立著。
突然,綠色街門咚咚地響。
春嫂抽了門閂,三五個人涌進來,手里帶著鋸、菜刀、斧子,直奔那株梨樹而來。
春嫂:“你們干啥?你們想干啥?”
“放樹。”領頭的一臉胡髭,他說。
“那不行!”春嫂立在了梨樹下。
胡髭從腰間抽出一沓錢,“錢,看準了,厚厚一大疊!”
“不行,不行的呀!”春嫂說。
“再添些,臨來俺姐夫有話,花多花少,憑俺一句話!他有的是錢,不在乎這仨瓜倆棗兒,千兒八百塊,放在他眼里,都不磨痛!”
春嫂氣得胸脯一鼓一鼓地顫:“俺不賣,給俺一千塊、一萬塊也不賣!”
“咋這樣,反正是棵公梨樹,一個梨子不結的呀!”胡髭說。
春嫂緊緊地靠在那株梨樹上,吼道:“不賣,不賣,俺啥時也沒說過這個賣字呀!”
胡髭無可奈何,一招手,那幾個隨行的人,急匆匆從綠色街門擠出。
臨末,胡髭回過頭來,惡狠狠地撂下一句:“你就摟著那棵公梨樹過罷,受窮不等天亮,娘們兒的……”
春嫂真想追出去,罵龜孫子們幾句。可是,雙腿一軟,側歪在那株挺挺的梨樹下。
梨花如雪,紛紛揚揚……
花兒,是外號,其實人家有名有姓,叫蔣淑蘭。“姑娘好像花兒一樣”,村里人疑心就是唱的她。可背地里卻說:“花兒是花兒,可插在了牛糞上。”
花兒,做姑娘時,有些個花事,日子久了,嘴上瞞得住,肚子顯了形,著急忙慌地嫁給柳樹莊前街的李山。
李山個子不矮,可長得不太帥,尖尖的頭頂,長著稀不棱噔的黃頭發,像是被羊啃過,卻又沒被啃干凈的墳頭草,亂蓬蓬的。
蔣淑蘭看不上他,可有啥法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條扁擔抱著走,是歷來的古訓。斗轉星移這么多年,沒變到哪里去。

小說里什么花里胡哨的東西都有,比如有句“美人兒沒有一個是安靜的”。這話未免偏頗,用不著引經據典,隨口就可羅列出一長串“安靜”的美人兒來。不過,這蔣淑蘭,內心多少有些躁動,可出來進去就在自家的籬笆院里轉悠,除了自己年幼的兒子,就是孩子他爹李山,你再不安靜,有啥法子!
生活寬綽了,就想邪事。花兒見人家安裝玻璃窗,眼饞,學著人家的樣兒,也打算拆掉屋子里的土墻,換上一人高的玻璃窗。
換玻璃的師傅姓岳,外鄉人,在柳樹莊前街租賃了三間小南房,開了個玻璃店,看著不起眼,村民們都傳言:“錢,賺海了,老鼻子了!”
李山把岳師傅叫到自家,說把土墻拆了,換上一人高的玻璃窗。
岳師傅拆墻,推土坯,清掃渣土,丈量尺寸,拉玻璃,一個人,蹬上跳下的不易,不一會兒,額頭上“哧溜哧溜”地滾汗珠子。
“給,擦擦汗。”蔣淑蘭遞上一條毛巾。
岳師傅忙搖搖頭,說:“不,慣了,慣了。”
蔣淑蘭無奈,遞也不是,不遞也不是,像電影中的“定格”。
岳師傅趕忙伸過手,取過毛巾,隨意在臉上抹了抹,那清馨的氣息,令人陶醉,那涼絲絲的感覺,更使他愜意,一面說著:“謝、謝大嫂。”一面遞過一個笑窩兒。
蔣淑蘭接過岳師傅遞過的毛巾,丟在臉盆里,嗔怪地說:“你這人,好不懂規矩,我真以為你給臉不張兜呢!”
“張兜,啥?哦,張兜,張兜,也沒見你張開兜呀!”
蔣淑蘭說:“沒正經的!”
岳師傅嬉皮笑臉地說:“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正經的!”
蔣淑蘭賭氣扭臉兒欲走,卻又停下腳步。
岳師傅說:“哪兒去,還有活兒正需要你幫忙呢!”
蔣淑蘭說:“討厭!”
岳師傅笑著說:“討厭?你呀,嘴不對心!是吧?”
蔣淑蘭不語,兩片紅霞飛上了她的面頰,心里跳跳的。
岳師傅跳下高凳,把蔣淑蘭緊緊地攬在懷里。
酒怕篩,人怕挨。酒越篩越濃,人越挨越親。一來二去,岳師傅和蔣淑蘭竟然好得如膠似漆。
日子一長,沒有不透風的墻,柳樹莊人一傳倆,倆傳仨,都知道頂數李山家的玻璃窗安裝得漂亮,那活兒細致得沒挑兒。娘們兒張揚這類事兒,興致濃得很,眉飛色舞,添油加醋,有梗添個葉,越傳越花哨。
蔣淑蘭怕這個?愛咋咋的!索性有事沒事把岳師傅請到家里來。
村民又把氣撒在李山身上,明里暗里罵他“孬種”“窩囊廢”。
沒想到,這李山脾氣大大的好,說句文雅的詞兒,叫做極有涵養,不急、不火,臉不紅、心不跳,照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秋日,是莊稼人收獲的季節,也是最忙碌的日子。
岳師傅沒等請,便來李山田里幫忙。
岳師傅和李山在棒子地里忙活,累了,乏了,坐下來喘口氣兒。
巧得很,蔣淑蘭挑著小擔子,一頭兒是白面饅頭,一頭兒是綠豆湯。
蔣淑蘭背著李山,朝岳師傅丟個媚笑,辨不清是說給岳師傅,還是李山,或是他倆,說道:“我去河里打罐子水罷,給你們擦把臉,也好涼快涼快!”
岳師傅說:“當心!”
李山說:“甭管她,咱吃咱的。”
蔣淑蘭一面慢悠悠地走,一面喜滋滋哼著小曲,穿過一片莊稼地。
岳師傅說:“你這輩子,命好,艷福不淺!”
李山說:“有啥淺不淺的,黑燈瞎火的,都那樣!”
突然,從莊稼地的那一面,傳來了女人的尖叫聲。
岳師傅支楞起耳朵,聽出兩個字:“救命———”不由心頭一驚,再側耳聽聽:“救命,岳師傅,快,快救我——”他分明聽出了蔣淑蘭的呼救聲,他準確地做了判斷:蔣淑蘭落水了。
“救,救……”
岳師傅抻了抻李山,說:“快,你沒聽見,嫂子落水嘍。”
李山甕聲甕氣地吼:“咋,咋的?”
岳師傅搡了李山一把:“快,快去救人啊!”
李山把還沒有喝干凈的綠豆湯碗,摜在地上,口中罵著:“媽的,地里的農活越忙越添亂,這娘們兒!”急急躥出莊稼地,匆匆爬上河沿,著急忙慌跳進河里,連抻帶拽,把媳婦拽上岸,鉚勁摁頭,用力控水。
岳師傅立在一旁,扎煞兩只手,嘴里連連說:“這咋說的,多險呀,這咋說的!”兩只眼睛忙不迭地往蔣淑蘭的身上溜。
不料,蔣淑蘭嗖地站起來,抬起濕漉漉的頭,眼睛瞪得大大的,吼道:“滾,往后,再不許你姓岳的登門!”
李山急得直拍大腿:“那、那咋行!這,為的啥?”
蔣淑蘭乜斜了李山一眼:“為啥,為啥,回家再打聽!”
入夜,蔣淑蘭滾進李山的被窩,聲音壓得低低地說道:“傻東西,那是我玩的貓膩,誰真誰假,一試,不解了?”說著,伸出兩只胳膊,把李山緊緊地攬在懷里。
李山的耳邊,像鳥兒在輕輕地鳴唱。心里說:“今夜,真滋潤……”
春蘭家包了六畝多果園,有栗子、李子、梨樹、金絲小棗、大蓋柿子、紅元帥蘋果等十幾種果樹。村諺說:“七月打栆,八月摘梨,九月蘋果請下枝,十月柿子爛如泥。”秋風一下來,果實相繼成熟。平常日子也就罷了,可到了這節骨眼,對于春蘭來說,汗珠子滾進眼里,都顧不得抹一把。
瑞秋去海南跑趟買賣,一去就是仨月,掙了好多好多錢。
這一天,瑞秋從海南回來,正在院子里坐著,心里想,等春蘭回到家,先叫她閉上眼睛,把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塞進她的懷里,讓她猜,為的是給她一個驚喜。瑞秋想到這里,自己先笑開了。
突然,街門咣當一聲開了。他的妻子春蘭肩上扛一簍子酥梨走進院里來。
瑞秋趕緊站起身,幫妻子抽下簍子,興高采烈地說:“閉上眼睛!”
春蘭說:“別鬧,沒見我忙著呢!”
瑞秋把那鼓鼓的提包揣給春蘭,瞇眼朝她一笑:“嘻——”
春蘭臉上掛著汗,用手隨便抹了一下,說:“呀,可盼你回來了。”
瑞秋上前攥住妻子的手,嘻笑著:“是么?”
“不是咋的?”
瑞秋把妻子的手攥得更緊了。
“快罷,這么大的果園,丟下我一個人,咋忙得過來!”春蘭甩開瑞秋的手,奔了幾步,“還愣著干啥?不趕緊跟我干些活去!”
說著,隨手提起一只空簍子,奔出了街門。
瑞秋在院子里立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追上妻子,來到果園。
春蘭上了梯,攀上一棵梨樹,靈巧的雙手不停頓地把梨從樹上摘下來。
瑞秋立在樹下,討好地說:“春蘭,你歇,我背。”
春蘭“咯咯”笑了一陣,然后說:“可不嘛,你不在時,罷了;你來了,可不得你背嘛。”
瑞秋愛聽妻子那脆脆的笑,更喜歡看妻子笑時的俏模樣。可是,妻子那話,卻使他感到不悅。
瑞秋忙忙乎乎把簍子裝滿,催促妻子:“算了,趕明兒,我從廠里叫幾個上夜班的小伙子來幫你。”
春蘭像是沒有聽見,仍忙乎著,直到那一杈摘完才下梯。
瑞秋扶著妻子:“慢,看摔著啰!”
春蘭又是“咯咯”一笑,甩開他的手,說:“咋會摔著呢!”
瑞秋感到妻子不會“來事兒”,心里不快。忽然,他看到簍里有一對碩碩的梨,像連理枝一樣長在一起。他小心地提到妻子的胸前,嘻嘻一笑,說:“瞧,這像什么?”
春蘭一把揪下,放進簍子,說:“沒正經的!”
瑞秋又湊上一步,貼近妻子說:“新婚不如小別。況且,這一別仨月。兩口子,哪有那么多正經的。”
春蘭忙閃在一側:“你沒見急等著下果,忙還忙不過來。”她甩掉花褂子,去收拾地上的果簍。
瑞秋望著忙忙活活的妻子,心里極不是滋味。他低下頭,忽見妻子花格褂子口袋中似有一封信,便迅捷地抽出塞入自己口袋,然后,裝作沒事人一樣,躲入樹叢中……
樹葉間撒下夕陽的紅色光斑,投在信箋上———
親愛的蘭:
你好,在我們接觸的短短三個月中,我感知了你的心,你是那么的善良,又是那么的多情……
瑞秋頓時氣得臉色發紫,無心接著再往下看,恨不得扯了。但他還是忍住了,攥成一團,塞進信封里。
夜歸,春蘭洗漱過后,還搽了些“奧琪”,在瑞秋身旁坐下來。
瑞秋向旁邊挪了挪。
春蘭又向他靠了靠。
待瑞秋再欲挪動時,春蘭扳住他的肩膀,嬌嗔地說:“咋?”
不料,瑞秋嚯地站起來,“咋,我沒問你,你倒問我咋!”
春蘭嘻嘻一笑,嬌滴滴地說:“吃槍藥了?”
瑞秋從口袋中掏出信,拍在茶幾上,厲聲厲氣地說:“你干的好事,能騙誰?”
春蘭以為他生氣拍桌子,并沒有注意到那封信,委屈得嗚嗚咽咽地哭了:“這么多日子,我知道你在外面風風雨雨,不容易,我在家鉚死勁兒干,省得你分心,沒想到你剛登上這個家門,就鼻子不是鼻子,臉子不是臉子。告訴我,你在外邊是搞小蜜了,還是有小三了……”
瑞秋憤憤地又拍了拍桌子:“你少跟我玩貓膩,我還要問你呢,這封信,是誰給你寫的?提筆就是‘親愛的蘭’,好惡心!”
春蘭這才注意到茶幾上的那封信,豎起柳葉眉,問道:“啊,你給拆開了?”
瑞秋連瞅也不瞅她。
春蘭攥起小拳頭,雨點般地擂在瑞秋的脊梁上,哭著說:“嘎巴兒的,你也不睜開眼,細細看看,那是誰寫給誰的信?”她憤憤地把信展開,“瞎了也該摸摸呀,這是文采托我轉交給香蘭的……”
瑞秋一慌,立馬站起身來,掃了一眼信封,那上面只有兩個字:內詳。正欲探看信箋,被春蘭一把搶過。
春蘭把他搡在沙發上,說:“你讓我咋跟文采和香蘭開口呀,這不現眼嘛!”說著,撲到床上……
嗚嗚咽咽,春蘭一直哭到后半夜。
母親四十八歲生的她。村諺說:“四十八,開晚花。”晚花這名字是鄰居們送的。晚花父親命不濟,沒等到她會叫“好聽的”就謝世了。晚花她娘一個婦道人家能有多少本事?把晚花拉扯到十八歲時,已背上一屁股兩肋的饑荒。媽媽無奈,竟將一個豆蔻年華的黃花閨女糊涂涂嫁給本村出了名的皮喘哥。
皮喘哥自個兒躺著不動還捯氣兒,所以晚花開到二十二歲上,仍是沒冒嘴兒的花骨朵。
一日,皮喘哥從自家的偏坡子高粱地回來,悶悶不樂的,臉上掛滿了淚水,長嘆一聲后,喚過晚花:“嚊兒,我頭午,去咱偏坡子地蹓跶,遇上個‘半仙’,‘半仙’說,每日吃一百粒煮黑豆,能治我的喘病,咱那偏坡子,紅高粱地里,種了點黑、黑豆,你去摘、摘、摘黑豆莢……”話還沒說利落,早已喘得不能動彈了,淚水盈盈,扎在被摞上。
晚花提了籃子,推開用山柴扎成的柵欄門,默默地往前走。
一陣風吹來,遠近一片聲響。她抬頭望了望,高高的黃土坡上,一片片火紅的高粱,忽地,像點燃了她心上的一把火,鼓鼓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呼吸也急促了。她感到惶惑,驚恐,還摻進絲絲縷縷的委屈,終于有幾顆淚落下。
她來到了偏坡子,站在自家的地邊上,抬頭望望,一排排堅挺的紅高粱,低頭看看,腳下一簇簇濃密的豆秧。忽聽有口哨從地間傳出來。那曲調再熟悉不過了,就是那粗俗的《高粱高,豆子密》。那幾句歌詞羞死了:“高粱高,豆子密,拉拉扯扯進了高粱地。”她怕了,顫顫巍巍,不敢往地里鉆。

晚花正猶豫間,忽然,從高粱地里閃出一個赤膊的漢子,晚花正想喊叫,那漢子止住腳步,沖著她嘻嘻地笑。
周圍都是密匝匝的莊稼地,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她想喊,喊不出,想哭,哭不出。閉上眼睛,嘶啞著嗓子,干嚎。
那漢子騰地躥上一步,把晚花攬在肘彎里,甕聲甕氣地說:“晚花,花妹,別怕,我是牛娃呀!”
晚花撩起眼皮,她簡直不敢相信,在她面前的竟是從小在一塊兒放牧的牛哥,她只喊出個“牛”字,那“哥”就哽咽在嗓里了。
平日里,牛娃只知道大片大片地割草,大捆大捆地往家里背,時下,他不容晚花再絮叨什么,拉拉拽拽進了高粱地。
牛娃踩倒腳下的豆子秧,甩掉汗衫,鋪在上面。
晚花使勁閉著眼,漲紅了往日那張粉紅的小臉。
……
該摘豆了。
牛娃的汗水還沒有消散,晚花臉上的紅暈還沒有褪盡,他們肩并著肩地摘豆了。
皮喘哥吃了晚花煮的豆,喘息地說:“見功,見功。”便催促晚花再去地里摘。不用說,晚花是樂顛顛的了。只是,再用不著她動手,牛娃每日急匆匆地割了草,早早地把豆莢子摘了一大堆等她哩!
偏方終究不過是偏方,沒有治好皮喘哥的病。秋處露秋寒霜降,過了“立冬”,屋外北風吹,雪花飄。屋內皮喘哥整宿整宿地咳,咳出了血。
皮喘哥臨咽氣,伸出一只手,摸著晚花隆起的肚子,斷斷續續地說:“我、我知道,你跟、跟牛娃好,我看見過,他常去、去那些地方割、割草。偏方,是我借那、借那‘半仙’的名,瞎、瞎編排的,為的是叫你、你們倆……等孩子生下來,我求你,姓皮,姓皮就成……”
晚花癱軟在地上,早成了淚人……
村里有個姑娘叫白露。白露不姓白,因在農歷二十四節氣中“白露”那天生的,小名就叫白露,是個靚妹,彎彎眉,杏核眼,櫻桃小口一點點。
德子生在“驚蟄”,可他不叫“蟄子”。村里的老學究說:“蟄者,潛伏于凍土之下,不食不動之蛇蛙也。人何以比作蛇蛙乎!”叫來叫去,便成了而今的名字“德子”。德子四方大臉,一笑倆酒窩,是個帥哥。
德子這兩年開了竅,退了九畝責任田,干起修配自行車的行當。
德子說:“別小看這行當不濟,背背拉拉的,平均每天百十塊。哈,科長都不換!”
白露乜斜了他一眼:“誰不換?往下說呀!德行!”
俗話說,打是疼,罵是愛。白露嘴上罵他“德行”,可她那臉上笑得甜,喜歡的就是德子那“德行”。
德子一面忙活,一面嘻嘻地笑。半晌,催促白露:“快上班吧,晚了,罰款!”
白露嗔怪地說:“你呀,還知道什么?一門心思奔錢。嘻——”白露轉身騎上車,回頭甩下一串笑。
時光荏苒,眨眼間到了“白露”節氣。
夕陽落在了燕山山坳里,西面半拉天上,一抹畫師們難以調配的發亮的枯黃霞光。
德子從鎮子里回來,嘴里打著好聽的口哨,推開了白露家的柵欄門,故意干咳了兩聲,沒人應,正在躊躇,白露走了出來。
白露嘻嘻笑著,露出了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只把手一點,德子隨她進了屋。
白露止住笑,正色德子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何貴干?”說完憋不住,還是笑了。也難怪,白露要是一時止住笑,她就不叫白露了。
“給——”德子怯怯地把背在身后的一個用紙包裝的小卷遞給白露。
白露打開了,是一件粉紅色的雞心領毛衣。
德子說:“試試,合適不?”
白露麻利兒脫下外衣,只一件花格格襯衫,她把毛衣穿了,照照鏡子,她笑,鏡子里的“她”,也笑。她像一朵帶露的薔薇,鏡子里的“她”,也像一朵帶露的薔薇。
德子立在白露的身后,深情地望著穿衣鏡里那朵“帶露的薔薇”。
白露轉回身,張開雙臂,忘情地向德子撲去。
德子匆忙向后退了三五步,“咚”的一聲,腦勺磕在立柜上。他一面揉,一面說:“別,別,咱望泉寺的姑娘是不可以這樣的!”
白露稍有不悅,一會兒,便消散了。
農諺說: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果然靈驗,正月十五這天,陰冷的天空,零零星星飄起了雪花。
德子在黑古隆冬的堂屋里,正忙活出攤兒的事兒。
白露披一身細碎的雪花,挑簾進來了。
德子撂下手里的活兒,驚喜地說:“白……”
白露抻過德子的手,向他的手心里一拍,留下了一方小紙。
德子驚訝地說:“呀,票,啥戲票?”
白露說:“知道嘛,王娟愛、西單女孩……還有……反正都是北京最有名的歌星!五十元一張票,值!”
德子興奮異常,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有白露,心里總那么喜滋滋的。
白露挑簾兒跑出門,回首干干脆脆地蹦出兩個字:“記著!”
日上中天,雪不知不覺地停了,日頭從云縫里探出圓圓的臉。
白露站在劇場的臺階上,盼望著在人頭攢動的街巷,突然發現德子的身影。有時,她還常常乜斜一下身邊,仿佛在某一刻,德子會突然用手蒙住她的一雙眼睛……
入場的鈴聲響了,此刻,她心里忽地一亮:興許,德子提早入場了。她想至此,一陣興奮,一面入場,一面輕聲地罵道:“傻德子!”
然而,事實是:白露身邊的座位始終空著,德子一直沒有來。
白露挺沮喪,自言自語道:“連古人都懂得,寧失江山,不失約會。”心里恨恨地罵,“傻,傻德子!”
直到謝幕,白露也沒有見到德子的蹤影!當她走出劇場時,她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定是德子發生了什么意外,不然他是絕不會失約的。她越想越怕,心里哆嗦開了,兩腳忙亂地蹬車,耳邊的風聲呼呼地響,兩旁的楊樹嗖嗖地往后退。連迎面刺耳的喇叭聲,她也顧不得了。
啊!那白白的布幌子,飄在她的面前。他在那兒,他一定在那兒,白露一面騎車往前奔,一面心里喊著。
果然,德子在他的攤位上,雙手泡在水盆中。
白露立在他面前,本來想吼,可她沒,只等他發現她。
德子的水盆里漂著幾片薄薄的碎冰片,那雙浸泡的雙手,滿是凍裂的血口子,叫人看了發麻。
白露一動不動地立在那里。
德子順著面前的一雙腳向上望,哦,是白露。他喃喃地說:“白露,是你,你不是……”
白露心緒煩亂,又當著旁人,不好說別的,半晌,才問:“德子哥,咋沒去劇院?”
德子吭哧半晌,才說:“白露,你聽我說,我趁今兒個正月十五花燈節,逛燈聽戲的人多,活兒肯定比往日忙,這良機能錯過了?莊稼人,指望啥哩!”接著,他撲哧一笑,“我那張戲票賣了,給咱一百塊,真是冤大頭!這不,連今日的工錢,都在這里。嘻,全歸你!”德子一面說,一面把錢往白露大衣兜里掖。
白露一閃身,那卷錢,不偏不倚,可巧掉在水盆兒里。
德子愣愣地,心里說:“錢,誰會跟錢有意見?這么多年,沒有見過這么傻的人!”
白露扭臉走了,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滾落在她那煞白的臉蛋上……
在他的人生旅途上,度過了十五天的囚徒生活。不錯,曾有過《囚徒頌》,可那絕不是頌他或他們這類人的。
他扛著鋪蓋卷兒,一面往家里走,一面尋思:他曾被評為先進生產者,而今卻又成了囚徒,憑心而論,能怨他么?唉,到這份兒上,再用一萬條理由為自己開脫也不中用了,他悔得要死。他摸了下光禿禿的腦袋,不由嘆了一口氣:咋回村見人!當然,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她。真的,他多想她呀,可又怕見到她,第一面,可咋開口!
他下了石子路,拐上了柳溪東岸,依依的柳絲輕撫著他的臉,癢酥酥的。多少往事又浮現在他的面前。在幽暗的紫穗槐叢下,多少纏綿的話兒流出心窩;在光滑的青石板上,他和她把赤腳泡進淺淺的柳溪……他輕輕地吐了一口氣,背上的鋪蓋越發顯得沉重,他無力地移動著雙腳,簡直沒有勇氣再往前走。
突然,“老地方”站著一個人。呀,竟是她!他的心咯噔一下子,收住了腳步,他簡直沒有顏面再見到她,他真有心從原路退回去。此刻,他進退兩難。虧他是個男子漢,平日牛氣大了,她的突然出現,竟使他沒了主意,就那么立著。
她默默地低著頭,雙手撕扯著垂在胸前的散發。
他終于鼓了鼓勇氣,大步流星地朝她奔去。
她扭了下臉子,給他個后脊梁。
他羞愧難言,背上的鋪蓋卷兒落在地上,蹲下來,把頭埋在兩肘之間,心窩里隱隱作痛。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彎彎的上弦月鉆進了云朵,他和她變得模糊不清了。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希冀地望著他。
他不敢正視她,心里暗暗地想:唉,咋叫她在姐妹們面前抬頭呀!算了,不能連累她,從此分道揚鑣罷!拎起鋪蓋卷兒,扭身就走。
她一愣,拖住了他的胳膊。
他隨手搡了她一下,并沒有用多大力,可萬沒想到,她竟會順著柳溪河坡滾了下去。
他慌了,不知所措。
她爬上陡坡,褲腳上滴著水,把他的鋪蓋卷兒拽落,一頭撲入他的懷里。
他開始執拗著,躲閃著。
她一只手拽住他,一只手攥成小蒜錘兒,擂在他的胸脯上,披散著頭發蓋嚴她的臉。
他老實了。
她第一次踮起腳尖兒,吊在他的脖子上。
他垂著雙手,像個木頭人。
她吻他,舔他的長睫毛,他苦苦的、澀澀的淚水流進了她的心窩。
忽地,一股熱血涌上來,他強忍住,不叫那不爭氣的淚水流出來,可辦不到,還是有兩顆滾燙滾燙的淚珠砸在她的臉上。
月兒,悄悄從云縫里探出頭來,遠遠近近,忽地明亮了……
收了秋,種了麥,蘭嫂上了趟縣城,黃昏時分,從城里歸來,喜滋滋的,口中還哼著小曲,一路春風擺柳般地回村。行至潮白河,停住了腳步,踏著松軟的沙灘,在河沿蹲下來。深秋的河水,靜靜的,清清的,連河底的細沙都看得真真切切。蘭嫂望著水中的她,頭發在縣城上新燙的,彎彎曲曲垂在雙肩上,劉海燙了幾個小彎彎兒,在額頭上滾來滾去。她用手指伸進水面“羞她”,卻被網進了漣漪。
蘭嫂推開自家街門,一陣“絲絲細雨”從她的頭上降下。
只見滾子哥一只手一根柳條兒,抽打著麻刀。那麻刀成了根根細絲,滿院子飄飛。
看到蘭嫂,滾子哥稍有遲疑,又忙不迭地抽打他的麻刀了。
蘭嫂知道他那口子的脾氣,像石滾子一樣憨實,倒也是呢!虧了他這樣,不然,咋會有如今的好日子呢?
滾子哥家發了財不假,可那是怎么發的呀?人家不干的差使,他干。收麻刀這活兒多“下賤”,他抄過來,一剪剪地剪斷,一縷縷地抖開,一下下地抽散,再蹬上排子車給建筑工地送去,累呀、苦呀,旁人誰受得了這個!
開始,蘭嫂跟他忙,幫他剪,幫他抖,幫他抽。錢袋子漸漸地鼓了,蘭嫂那股子勁兒也漸漸地癟了。近些日子,蘭嫂簡直連手也懶得伸了。滾子哥不計較,本來這類既臟又累的活兒,就不該讓老娘們兒干,何況她又那么嬌嫩!
蘭嫂回到屋里,在穿衣鏡前站定。那鏡里的她,是那么熟悉,卻又那么陌生!不由自主地朝窗外望了一眼,只見她的滾子渾頭滿臉毛茸茸的,活像一個“毛人”。她心疼他了,竟涌出兩串淚水。
蘭嫂忙不迭地抄起掃把,幫滾子哥輕輕地掃成一堆兒。望著滾子哥,說:“別忙了,歇會兒吧!”

“歇?歇到什么時候也得干。工地侯頭兒昨兒就吼:正急著用呢!”
蘭嫂湊上來,把那散發著霉味兒的麻繩一團團地打開,一段段地剪斷……
直忙到黑燈影下來了,這才住了手。
蘭嫂打了盆兒涼水,抄起暖壺兌上,端給滾子哥。
滾子哥忽然聞到了一股撲鼻的香味兒,正發愣,蘭嫂早把他的頭摁在水盆里,一面撩水,一面說:“來,我給你好好洗洗腦袋上的老泥兒!”
頭洗干凈了,肚也吃飽了,兩口子拉了窗簾上床。
蘭嫂望著滾子哥,輕聲說:“好看嗎?”
“好看啥呀!”
“憨,我燙了頭發,這也看不出,德行!”
“亂蓬蓬的,草雞窩一樣!”
蘭嫂踹他一腳:“憨!你咋不去草雞窩睡!”
滾子哥不再搭言。
半晌,蘭嫂扳過滾子哥的頭,說:“我告訴你個好事……”
“真的?”
“你別蒸的煮的!往后,我這身子一天天不方便了,這活我再也幫不了你!”
“不方便,咋不方便?呀,我懂!”滾子哥伸過一只手,分寸極好地撫在蘭嫂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蘭嫂拿開滾子哥的手,說:“傻樣兒,我那個好事還沒說呢……”
“說!”滾子哥無比喜悅。
蘭嫂說:“這回,我到縣城托付了人,談妥了。咱也花倆錢兒,送你去鄉村人才學校進修。你沒見,像咱們這宗活,機器也能干。咱也買機器,學會開機器。那家伙,一個人頂十個人,頂一百個人!哈,忙不過來的話,咱也雇人,這不,你就成了小老板!老人古語: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活著,就得活出個人樣兒!”蘭嫂說到興頭上,巴兒巴兒的,像機關槍似的。
不料,滾子哥卻不耐煩地說:“看你說的,筆兒描得似的!咱現在混得就不錯,你還嫌錢少!所有掙的錢都歸你攥著,行不?兜里揣著錢,誰敢小看咱?媽媽的!”滾子哥側過身,沒半袋煙工夫,雷一般的鼾聲便響了起來。口中嘰里咕嚕地說:“老子有……有錢,錢,媽媽的!”
蘭嫂隨意理了理新燙的頭發,仰臥著,眼睛盯著昏暗的天花板……
(插圖:郭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