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益萍
閑讀杜牧
俞益萍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讀罷這篇浪子日記,只能會心一笑。這個杜牧,如果穿越到今天,肯定要被上頭雙規。堂堂一個監察御史,類似中央紀委書記的官位,卻懶理政務,天天廝混于青樓酒肆,恣情放縱,酒色無度。更因迷戀十三歲的雛妓,遂寫下傳世書法名篇《張好好詩》。他的頂頭上司牛僧孺派人跟蹤,人證物證俱全,卻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只是訓斥告誡一頓完事,也是個惜才的意思。杜牧卻不知收斂,依然故我。還大言不慚地在詩里“薄幸”一番,一個不小心就成了千古名句。
如今在風花雪月里行走的官員,何其多也!薄幸倒常見,詩意卻是欠奉。
回想拜倫、雪萊、洛爾卡、王德爾、普希金連帶我們的曹雪芹都是情種詩人、輕薄浪子,一生拈花惹草,游戲人間。這些人的本性難移,要他們正經規矩起來,那么,絕美的詩歌大概也沒有了。
人性沼澤深處綻放的惡之花,比種在花盆里的月季,不知要艷麗幾何。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區區二十八個字,景、聲、情、色都有了。詩句奢靡絕美,兼有一縷寒透肌骨的沉郁頹唐之氣貫穿其中。
晚唐如一株開到極致的牡丹,花型飽滿,色彩濃烈,可是仔細看去,花瓣和葉緣已有焦枯卷起的跡象。朝廷上下耽于逸樂,不思進取。契丹蠻族在北方虎視眈眈,朝政倦惰,牛李黨爭分裂,割據勢力已起。任何朝代,再強大也終有衰落的一天,雖然這個進程極其緩慢。杜牧本是何等敏感之人,又在官場行走多年。看透了天道輪回,人力難挽之數。既然如此,何不及時行樂?商女,是詩中唯一有獨立意識的個體,或是指歌女,甜甜蜜蜜地唱著玉樹后庭花;或者,就是杜牧本人的代入。用他自己的話說,“十年為幕府吏,每促束于薄書宴游間。”可見晚唐整個士大夫階層,面對朝政的沉疴無所作為,只是熱衷美色風流,詩酒唱和。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赤壁之戰,是武將士兵浴血奮戰打下來的,但發聲留名的卻是些文人,從杜甫、杜牧、劉禹錫、蘇東坡一直到當今文壇,賦詩作詞,吟詠赤壁的文人墨客無計其數。其實在古代,著名戰役也不少,如長勺之戰、巨鹿之戰、雁門之戰、淝水之戰等,慘烈程度和戲劇性的轉折更不遑多讓,卻很少入得這批文人的眼。細究起來,大概是得勝的一方是個俊秀郎君周公瑾,更重要的是,他身后的兩位絕色女子:大喬和小喬。
打仗是一回事,鐵與血,碰撞與對抗,死亡與征服,驚心動魄卻不免血腥氣太濃重了一點。賦詩作詞又是另一回事,生與死,殺伐與柔情,功名與美色,文人騷客們非要有個把俊男美女作為添頭,筆下才不會枯澀,寫出傳世篇章來。如果周公瑾是個晏嬰一樣的丑男,而大喬小喬姿色不佳,世上頌詠赤壁的文章要少個幾百篇了。
杜牧此詩既沉潛又刁蠻,前兩句假惺惺地緬懷古人,追溯歷史一番。后兩句臉一變,你周公瑾有什么了不起?別以為火燒赤壁是你的功勞,如果沒有那一陣及時東風,曹操的八十萬雄師將會把你的部隊像個蛋殼般地碾碎,大喬小喬也將被擄去關在銅雀臺中了。
依周瑜的暴躁偏執性子,若讀罷此詩,不免在地下再吐一口血出來。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這首七絕簡直是一部長篇小說的縮寫。金陵大地秋高氣爽,一群文人騷士攜酒踏青,遠眺群山連綿,近觀水波蕩漾。眾人把酒吟詩,興致正高,突聞綠蔭叢中一陣悠長跌宕的簫聲傳來,忽而天高地廻,碧空中一行秋雁南歸;忽而纏綿凄惻,山川水流似同聲吟唱。眾人聞此清絕之音,一個個不覺呆了。待尋去林中,只見吹簫女子,云鬢粉腮、玉骨冰肌,不由驚為天人。眾生忙作揖打拱,七嘴八舌以示仰慕之情,女子掩面嬌笑,卻是不答。禁不住眾生苦苦追問,只說奴家家貧,在揚州城里教授絲竹吹彈為生。官人若真有心,月圓之時按了簫聲尋去便是。隨即收管簫于袖內,一笑遁去。杜樊川與眾人從此便留了個心,每訪勾欄畫樓,耽于絲竹管弦,杯盞交錯之際,總要窺探一番奏樂女子。遍見美丑妍娉,只是從未見到當年驚鴻一瞥的吹簫女子。偌大的揚州城,秦淮河邊的酒肆歡場,二十四橋的脂粉鋪子,高低都尋遍了,仍是佳人無蹤。出得門來,酒意仍濃,仰頭望月,悵然若失。此際卻聞一縷似有似無的簫聲,于無聲之處傳來。
二十八字的長篇小說,世上無幾。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你知道這處廢園早前曾經繁華,有一座美輪美奐的瓊樓聳立于此。你聽過瓊樓主人石崇的故事,出身貴胄,生活優渥,奢華享受。嬌妾綠珠,紅袖添香。顯貴達人,詩酒送往。你知道世事詭譎,大廈將傾,只在彈指一瞬間。有道是,樹倒猢猻散,逐富嫌貧也本是人間常情。難得綠珠一介女子,不棄不離,竟跳樓殉主。你正是為了這個重情重義的女子來此憑吊。抬眼望去,當年之繁華一絲不見,只余一縷香塵似有還無。五百年時光如流水湮滅了塵世的河床,幾處野草閑花在傾圮的石階上蔓延滋長。你在廢墟上獨自徘徊,感嘆良久。朔風撲面,四下暮色合攏,歸鳥在頭頂鳴叫,像是提醒你傷懷無益,不如趁早歸去。你收攏心思正待返身,此際一株盛開的芍藥,在萬籟俱寂中突然墜落。落英飄飄如白羽,如衣裙,如芳魂,如莊子夢中飛蝶。
杜牧如活在今日,說不定是個很好的電影導演,拍起驚悚片來不比希區柯克差。
(插圖: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