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晉
一
我十四歲的時候,離村二里多有個養牛場,我的爺爺奶奶就在那里養牛。他們倆的心思全用在喂牛上,在那里一住就是十三年 。一茬一茬的牛在爺爺奶奶的飼養下,長得膘肥體壯。
就說眼下養著的這三頭牛吧,吃了草上膘,喝了水長肉,每頭牛的皮毛都油光锃亮,周身像披了綢緞,蒼蠅蚊子站上去,腳也打滑哩。其中一頭叫坦克,骨架大,肩峰闊而高,一對犄角粗而前拱,兩眼炯炯有神,四蹄像四個小盆,走起路來咚咚有力,震顫大地。
三頭牛中最讓人喜歡的是它了,干活從不偷懶磨滑。用坦克耕地,從上套到卸犋,扶犁的人不用揚鞭吆喝叫罵,只管到地頭提犁,拐彎,壓犁入土就行了。
泥土翻波浪,山歌悠悠唱,趕著坦克耕地的人甭提多高興了。一曲山歌唱罷,再和坦克聊天:“俺說坦克呀,于在河給你啥好吃的把你養得這么有力氣,你是不是牛魔王下凡呀!”
于在河是我爺爺的名字,他上過私塾,是位七十六歲的老人。
二
這年深秋,種麥之前,隊里把所有的土地、膠輪車、犁、耙、繩索,還有糧囤、杈、扒、掃帚、揚場锨……都分到了每家每戶,連三頭牛也要分掉了。
西河灘沙細沙白,西河道秋高氣爽。分牛的會場設在這里。人們像過盛大的節日,一堆一伙,嘰嘰喳喳,小孩子們跑來跑去。
先是投票確定三頭牛分還是不分。小隊長、我爺爺、大頭傻子、傅亮等不主張分。到底分不分,要投票決定。小隊十八戶人家,一家一個投票人?;ㄉ状矸郑S豆粒代表不分,少數服從多數,花生米、黃豆粒說了算。
投票三次,最后的結果:花生米十三,黃豆粒五個。
看得出爺爺對投票是抱有希望的,他感到三頭牛像他三枚閃閃發光的獎章,眾人不會絕情到打他的臉。沒想到大家居然一邊倒地要求分牛,爺爺不再說什么,背著手,臉色難看地走了。
小隊長罵跑去追爺爺?!按笫澹笫澹鷦e走,還要抓鬮分牛哩?!?/p>
爺爺回過頭來,高喊一聲:“叫俺孫子抓吧!”他的話里,一是叫我替他抓鬮,一是罵人。
抓鬮,這老少皆宜,有著悠久歷史,強大生命力的方法,今天用到分牛上了。經一番七嘴八舌的爭議,最后確定了制鬮方案——十八個紙團代表十八戶人家。坦克以一當十,從一到十;另兩頭牛每頭算四個,一家抓一個,抓到啥算啥……
我看到杏莉也排在抓鬮的隊伍中。杏莉是我姨家的大妮子,我表妹。姨夫近來抓鬮手臭,關鍵時刻換上了我表妹。
太好了,我抓到的是一號、二號……
只剩三個紙團了,杏莉走向前,只見她彎腰閉目摸起一個,展了紙團一看,十號——坦克的最后一鬮。杏莉興高采烈,蹦蹦跳跳向我招手。
我氣!我不愿和姨夫家喂一頭牛。姨夫外號叫“人精”,光聽這名字,就知道他的精明和能耐了。
三
時光如流水,落日似吹燈。
分牛后種的麥子,眨眼之間熟了。八個多月,土地真是大變樣。過去分麥用瓢端,而今收麥動大車。
和莊稼喜人景象不同的是,三頭耕牛卻變得慘不忍睹。兩頭牛身上幾處斑疤,蠅、虻叮了吸吮,舉步蹣跚。最可憐的是坦克了,它身上的毛變得稀稀落落,毫無光澤,骼骨凸起,脊背如刀。
媽媽說,坦克變成風箏了,光有骨頭沒有肉。要命的是它的目光變了,變得冷漠。每當坦克從姨夫家輪到我家時,爺爺一遍遍撫摸,嘴里唏噓不止。坦克有時向爺爺翻白眼,好像說:“老伙計,心腸變了,怎么總把俺送走?嫌棄俺了?”
像過去一樣,我常把青草送到坦克嘴邊,有時給它黃瓜吃。爺爺對我說:“以后離它遠遠的,這畜生性子變了,敢和我瞪眼了。牛餓極了,要傷人。”
經爺爺這么一說,我不敢獨自親近坦克了。坦克看到我,也沒有了友好和溫善的目光,好像從來不認識似的。它的漠然,叫我心痛。
讓我心痛的事還有,姨夫家常用羊吃剩的草喂坦克。一次,我大聲責問姨夫:“你們這樣待牛,不覺得丟人,不覺得傷天害理?”
姨夫叫我小傻瓜,說:“一頭牛,十家養,咱們養得好有啥用?你知道人家怎么養?”
這時,只有到這時,我才懂得爺爺為什么堅決不同意分牛!既要牛兒干活好,又要牛兒不吃草,牛受得了嗎?
四
輪到我家喂牛了,已過五天,姨夫家還沒送來。爺爺叫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來到姨家,把我氣得夠嗆,原來姨家和鄰居王玉祿家留了坦克,在九里嶺上拉車運麥子。
爺爺聽了我的報告,直說:“坦克吃苦了。九里嶺坡長坡陡,要三頭牛三接力才能拉上坡頂?!睜敔敹逯_說:“他們不會雇輛拖拉機!天熱,這么作踐牛。”
芒種前后這些天,我們幾乎天天在場里捋麥子。杏莉、媽媽、姨都在,我們兩家合用一個麥場。
一天中午,我又累又困,在麥垛陰涼處睡著了。睡夢中,我看到姨夫躬了腰推車,坦克繃緊了韁繩低頭拉。車行到九里嶺最陡處,韁繩斷掉,小山似的麥車從姨夫身上滾過。我一下驚醒,大叫“姨夫!姨夫”,起身便跑。
媽媽拉住我,問:“龍龍,怎么了?”
我嚇得心口怦怦跳,說:“快,快看姨夫去?!?/p>
杏莉、姨也跑了過來。姨問:“怎么了,嚇得臉干黃?”
我說餓了,急急忙忙跑回家,把夢告訴了爺爺。爺爺要我坐下,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是怕姨夫出事啊,甭怕。”
我說:“爺爺,你告訴我坦克性子變壞后,我總怕它報復人?!?/p>
爺爺說:“坦克現在就報復人哩,它干活沒力氣了,就是報復人。如果有一天發了牛脾氣,還不知怎么報復人!”
爺爺感嘆,農忙了,都愿把牛留在自家干活,再喂不好,會要牛的命啊。
爺爺要我去姑姑家把奶奶接回來,讓奶奶挑揀草料。爺爺說,再不把坦克送來,咱去牽!

五
姑姑把我當成大客人,為我準備了一桌子好飯。
晚飯正吃得熱鬧,忽然有人跑進院子,高喊姑父的名字。姑父跑出又跑回,和姑姑要錢。姑父說坦克傷人了,要去縣醫院。
姑姑家有一輛十二馬力的小拖拉機,應急成了救護車。
我猜想,一定是姨夫出事了,和奶奶急急回到家。
我們前腳進了院子,坦克獨自拖了繩索,后腳跟進。它兩眼怒火,犄角拱地,前后蹄不停刨土,叫聲駭人。
我嚇得喊爺爺。
爺爺用木棍挑起繩索,拴住坦克,吆喝:“坦克,坦克,不認識俺了!”
坦克眼角浸有淚水。爺爺給它飲水,不喝。給它草料,不吃。爺爺拿了掃帚給它梳掃身體,它一聲聲哞叫,聲音悲傷可憐。坦克一直倔強地站著,站著。
我告訴爺爺:“坦克惹事了,惹大事了!”
爺爺問:“什么事?”
我說:“傷人了,在蚰蜒胡同傷人了,可能是姨夫!”
說話間,四個人怒沖沖來到我家。他們中一人舉刀,三人舞棍,直奔坦克。爺爺看清了,是王玉祿家的人。爺爺攔住他們,說:“怎么了?打到俺家了!”
舉刀人是王玉祿的兒子,大吼:“坦克!坦克傷了俺爹!”說著沖向坦克。
爺爺張開雙臂,站到坦克前,說:“有話好好說,這是在俺家。”
原來,九里嶺下的麥子運完后,坦克累得要死。王玉祿牽它回家。走胡同時,與坦克并行,他用鐮刀拍它。又累又餓的坦克忍無可忍,發了獸性,它把王玉祿猛然擠向屋墻,王玉祿肋骨一下折了,肚皮流出了血。
爺爺說:“殺了坦克,你爹的傷也好不了。能好,你們殺吧!”
我剛學了句名言,說:“狗咬人,人不能咬狗吧?”
聽了我和爺爺的話,王家人吵鬧一通后,氣呼呼罵咧咧走了。
坦克不吃也不喝,在我家站了三天三夜。倒下,又臥了三天三夜。它側目向天,一聲不響死去了。
奶奶嘟囔:“死了好,還是死了好?!蓖弦活I新席蓋到黃牛坦克身上。
在爺爺的提議下,我們把坦克埋在原來的養牛場。
一抔黃土前,豎了青石碑。上刻“黃牛坦克之墓”。左側刻“牛不該死,該死的是人的自私”。
我把三根黃瓜,杏莉把一束藍色的矢車菊,祭在了黃牛坦克的墓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