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嘉的故事

梁曉聲

上世紀七十年代，按照上級命令，我們在烏蘇里江邊增加了一個哨所。守衛它的，是我們連的六名知識青年，我是其中的一個。哨所并不隱蔽，用一破兩半的圓木構造。我們的任務是巡邏十里長的一段江面。

連隊半月給我們送一次面粉和蔬菜。北大荒冬季只能吃到白菜、蘿卜、土豆“老三樣”。難得吃頓肉，我們就想在江邊套野兔，改善一下伙食，卻沒獲得過一根兔子毛。套住的野兔被狗叼走了。雪地上的蹤跡告訴我們，狗跑過江面，消失在彼岸的土堤后。土堤后是一個村莊，可以望見各式各樣的屋頂。這一帶江面不寬，早晨甚至可以聽到他們那個村莊的雞啼。毫無疑問，這條“強盜狗”來自江的那一邊！

我們恨透了這條狗，發誓逮住它，懲罰它。我們設誘餌，埋“子母套”。一天傍晚，就聽到了狗叫聲。

循著叫聲跑到一片灌木叢里，包圍被套住的狗，大為開心。那條狗比我們想象的要小，也不如我們想象的那么兇猛。長腰身，長腿，垂耳。深栗色的毛，閃耀著旱獺般的光澤。狗臉很靈秀，很可愛。一條漂亮的純種獵狗。鋼絲套子勒在它后胯上。由于它經過了一番劇烈的掙扎，已使套口收得很緊很緊，勒入皮肉，仿佛就要將它的腰勒斷了。它太痛苦了，不久連防范的本能也喪失了，一動不動地蜷伏在雪窩中，不再嚙齒，也不再發出低鳴。

看著它可憐的樣子，我們都有點不忍了。它畢竟是狗，不是狼。它不過叼走了我們套住的野兔，沒咬傷我們哪一個伙伴。如果它是一條中國的狗，我們都會立刻放掉它的，但它畢竟是一條入侵的狗。在長久不知肉味的情況下，對吃狗肉的向往超過了我們對狗的喜愛。于是我們將它拖回哨所。

一到哨所，馬上分工：有人劈柴添火，有人化冰燒水，有人磨刀準備剖膛剖肚，有人拌油鹽醬醋調佐料，有人剝蒜。

水燒開了。磨刀的伙伴滿意地用手指試刀鋒。

忽然，我們聽見江對面的呼喚聲。“娜嘉！……”

班長在團部俄語培訓班受過培訓，他說：“娜嘉，這是蘇聯女孩名，他們在呼喚孩子。”

那條半死不活的狗卻突然叫了起來。呵，我從未聽到過任何一條狗在任何一種情況下發出那么悲哀的叫聲。那簡直就不是一條狗在叫，而是一個身陷絕境的人在回應對自己的呼喚。狗最具有人的靈性和人的情感。在某種情況下，比如在徹底絕望的生死關頭，人會發出像獸一樣的嚎叫，狗會發出像人一樣的聲音，都是震顫人心的。那條獵狗的叫聲，太像一個就要被殺害了的孩子聽到父母呼喚后的哭喊了！

狗的一陣悲哀的叫聲過后，江對岸蘇聯老頭和老嫗的呼喚聲更接近我們了，顯然他們循著叫聲，沿江對岸的土堤一面繼續呼喚一面奔跑過來了。聽呼喚聲，他們是站在正對我們哨所的地方。在他們和我們之間，隔著冰封的烏蘇里江。

我們都一動不動，呆呆地傾聽著。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冰封的江面是錫箔色的，能見度達不到十米之外。我們雖然看不見那站立在對面土堤上的一對蘇聯老人，但我們確信，他們也許比我們想象的還要衰老，只有老到那種程度的人，才會發出那么竭盡全力、蒼涼凄楚、每個字的音調都顫抖著的呼喚聲。班長拔下刀，朝狗彎下身去。好一會兒，才將鋼絲套弄斷。刀鋒變成了鋸齒。

狗慢慢站了起來，由于我們放了它，它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命運發生了轉機，不像先前那么懼怕我們了。班長又說“：給狗上點藥，包扎一下。否則，它的主人會非常恨我們的。”班長在一張紙上寫上幾行俄文。寫完，念給我們聽。他寫的是：我們并不想傷害你們的狗，希望它不再過到江這邊來。

我獻出了一個牛皮紙信封，班長將這封“國際信件”讓狗叼住。我推開哨所的門，我們望著那狗慢慢走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

從此，我們套住的野兔再沒丟過。一場大雪覆蓋了那條狗留在我們地上的蹤跡，也覆蓋了它留在我們記憶中的“形象”。

新年前幾天的一個夜晚，我們熄滅馬燈，都已鉆入被窩兒了，忽聽有什么東西在外面扒門。

“熊？……”我低聲說出一個字。大家頓時緊張起來，一個個下意識地拿起立在床頭邊的槍。

扒門聲后，是一條狗焦急的低鳴。“娜嘉！”班長仿佛具有什么特殊功能，首先聽出了是那條蘇聯獵狗的聲音。

我們紛紛掀起被子，蹦到了地上。雖然我們曾向它的主人聲明，希望它不再過到江這邊來，但它的出現，使我們感到非常高興，也感到非常意外。

“娜嘉”身后拖著什么，被門檻兒卡住了。班長赤腳從外面搬進來一輛小爬犁。

我們懷著極大的好奇心圍了上去。“娜嘉”像我們的老朋友似的，逐個往我們身上撲，柔軟的舌頭不斷親昵地舔我們的手。

爬犁上綁著一個小帆布口袋。

班長打開口袋，我們愣住了——兩只野兔、一只野雞、一瓶酒、一封信，還有一大包用舊俄文報紙包的什么。班長打開報紙——許多油漬漬的小餅，還是熱的呢！

班長拆開信，信上寫的是：非常感激你們對“娜嘉”所發的慈悲。上帝會替我們報答你們。我們無兒無女，“娜嘉”如同我們的孩子。我老了，它是因為沒有人再帶它去打獵，熬不住寂寞，才干出蠢事。盡管它非常聰明，卻無法理解什么是邊境線。它叼回來的東西，我們一直凍在倉庫里，從沒產生過吃掉的念頭。請相信，在我們的村子里我們是兩個受人尊敬的老人。我們讓“娜嘉”將野兔和野雞帶給你們，物歸原主。就要過新年了，酒，是我們表示謝意的一點禮物，餡餅，是我年老的妻子親手烤的，但愿你們愛吃，我們祈禱仁慈的上帝降福于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