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
我能從浩繁記憶中最快喚起的,總是夏末那幅模糊昏暗,摻雜許多幻想和臆測的夜晚風景。它不可取代的中心是一叢獨自生長在小池塘邊的細葉芒草。有許多次我在晚上經過那里,情不自禁就要停下腳步,留在它旁邊坐著消磨一會兒。有時感到苦悶還去那里喝上一杯,大多是啤酒,有一次是梅酒。高度數的白酒我在別的場合喝過很多,但從未在那里喝過,因為那與它的格調不相匹配。芒草邊上有一棵低矮的楓樹,孱弱但可能相當敏感,在秋天,它的葉片總是比別的楓樹紅得更早。八月初,池塘邊的菖蒲、蘆葦、水蓮蕉和梭魚草依然繁茂,它們擠擠挨挨,像重重屏障。有時牛蛙會從其間發出低沉的鳴叫。有的牛蛙叫起來只有一聲,真是奇怪,像不善言辭的中年人面對質問時沉默許久之后的一聲意義不明的悶哼。池塘對岸,白天原本平淡無奇的樓宇扶欄,在那種特定的、遠距離鋪展過來的幽魅燈光的照耀下,模糊的輪廓與舒緩的抬升幅度忽然像是一座橋。一排被修剪得渾圓的海桐顏色深黑,比夜里的樓宇和天色還要黑許多,在這個場景之中恰當地扮演了若干排列致密的橋洞的角色。即便除了欄桿和橋洞之外其他所有細節皆晦暗不明,細葉芒草對岸這座被我憑空造出的陸上之橋總能隨時隨地浮現在我的內眼瞼。而我曾帶著明確意圖在明亮、充足的光線下觀賞過的許多壯美山水,它們的影像反倒需要遲上一會兒之后才能被慢慢想起。
它們并非不美,而是像卡片和旅游畫冊里呈現的一樣美,像書里寫的一樣美。已經預先存在的紛雜信息使我困擾,使我感到更難在事物和我之間建立那種珍貴的、獨一無二的血肉聯系。障礙重重,舉步維艱。至今記得站在一座高峰上向下俯瞰時體會到的困頓———川渠相經、九逵如繡、層云蕩胸,眼中所見的確是壯闊到如此地步的風景,可這些甚至不需刻意思考就紛至沓來的朓感受是曹丕、謝和杜甫的,真正屬于我的那些永遠不會來得這么快,也絕不像這樣光整、調諧、經緯分明。就像這座高峰,它最終留在我記憶中的景象是向高處綿延的濕潤石階泛著珠灰色的光,更高更遠處的那些與樹木和飛泉一起隱沒在一大團壓得極低的雨霧之中,雨霧自身仍在不斷翻涌消長。泥污沿著石獸身上精心雕琢出的紋理被沖刷下來,在壅塞不暢處累積成黑色溝壑,襯著青色苔蘚;淚水從它凸起的灰白色瞳仁中涔涔而下,而被雨水浸透的鞋襪給腳踝和膝蓋帶來一陣酸澀、濕冷。這些,是我在水中投下許多浮子,在巖石上鑿出許多標記,才得以從時間和空間的洪流中費力奪下的一小片紀念物。所以常常嫉妒那些能夠輕松地將見過的風景卷成線路圖似的簡潔一軸的人,因為我自己的從來無路可循,它們甚至不會自動結構成一個整體,而是和感覺、情緒糾纏在一起的一大叢雜亂無章的東西,此時與彼時、此處與彼處所見的又常常混雜交疊,大片的感知后面跟著的可能是大片的空白。要像對待散落的玻璃珠一樣,把它們按照形狀、大小、透明度以及其他可遵循的特征妥當排好后再一一串起,這時風景中的云和山、路和樹才最終構成那幅能被我以自己的方式理解的畫面。
我一時難以說清楚,但可能人在明確感到將要開啟新旅程的時刻總是特別容易去總結和回顧,數一數在路上散落的東西和失去的人,重新估計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憧憬前路。積累了一點領悟之后,甚至也有了一點資格去惋惜當初選擇道路時的輕率魯莽,責怪自己那時為什么不走另一條更為寬闊的大路,那樣的話也許今天更為幸福;也帶著欣慰的笑容慶幸命運費盡心力,排除各種偶然的因素,堵住所有可能產生誤差的出口,終于使得我珍視的那些事情盡數發生。那天做完身體檢查,空氣清涼,還有微風,于是就坐在路邊長凳上休息了一會兒。夏末的陽光穿透重疊的樹葉,制造出類似不斷分裂變形的六芒星和科赫雪花的效果,這樣的奇景我能仰頭呆呆看上很久,往來行人則漫不經心地走在路上,就踏過這片仍在不停搖動的光影,真是殘酷又美麗。初來南京時我就很愛中山北路和北京東路春夏季節的樹陰,這兩條路都是非常好的地方,如果不能回家,鄉愁至少可以在那里與家鄉類似的濃陰中得到一點點慰藉。我也喜愛鐘山風景區的樹陰,但它的精神是完全不同的。我曾在一天中的不同時段去過那里。游輪一旦駛過衛崗、衛橋進入明陵路,時空立刻變得虛幻。那里的光線,即使在清晨也顯得凝重老邁,時間稍晚一些就變得異常黯淡寂寥。而在夜里,人幾乎可以觸摸到歷史層疊的灰霧狀褶皺。但是那天下午,當我終于又一次走在那相似的樹行和光影中時,從前總是會泛起的思慮竟然沒有再次出現,因此我知道自己已經改變。我有一點明白了風景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