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有一類宣傳語是“每一個導演都有一個武俠夢”“作為一個中國導演,最終要以一部武俠片來檢驗”。
武俠電影的銀幕英雄,最有名的是霍元甲、陳真、黃飛鴻、葉問,但他們在歷史上、在銀幕上都很可疑。
影視作品里,霍元甲被日本醫生毒死,但一個仇視日本人的人為何要聘日本醫生?這是《精武門》系列作品的軟肋。上海有錢人聘請日本醫生,以轎車接送來彰顯身份,霍元甲隨俗了。
平江不肖生寫霍元甲成名,是在庚子之亂時,霍元甲挺身而出,保護了洋人和教民,殺了義和團首領,美名響徹租界,傳至海外,贏得歐美報紙頌揚。霍元甲不是民族英雄,是個國際友人。
陳真是個虛構人物,李連杰和甄子丹扮演的陳真都跟日本女人談戀愛。日本武士有自律風度、精神信仰,但突然就發神經地犯壞,以供合理宰殺。拍這種電影根據的不是故事原則,而是報復快感。這種快感需求延續到李小龍的師父葉問身上,看過了,會有個疑問,我們為什么總要在電影里打洋人?我們到底打過了誰?
歷史上的葉問沒打過日本人和白種人,甚至一輩子沒有查之有據的比武記錄。
香港武俠片有“潑皮賤相的審美”,喜歡渾小子。大多數影片中的黃飛鴻都是嬉皮笑臉的,像六七歲的小孩一樣嬌慣自己,沉迷在占哥們兒口頭便宜,占女人手頭便宜的低俗趣味中,猛力扮可愛。
當然他們后來會突然成長,一臉正氣,比武時懂得“手下留情”,被擊倒的對手會感激地喊一聲“黃飛鴻”———這是一個名號的誕生,一個狠人的確立。
黃飛鴻的起點是潑皮素質,終點是一個給人留面子的狼人,目的是維護一個家庭或一個招牌。起點太低,終點不高,難以稱俠。我們的武俠片幾乎沒有俠。
葉問是為個人生存,和討薪民工性質相同,“洋人不給錢”是兩部《葉問》擂臺大戰的導火索。
英雄們有太多私仇,國恨是個外包裝。而幫助不相干的人才能稱俠,座頭市(日本武俠經典人物)出手,可都是為了路上偶遇的人。
縱觀武俠片歷史,沒能塑造起英雄人物,各路英雄多鄙俗、幼稚、沒文化,以“民族大義”藏拙,以“對外宣戰”給觀眾以廉價興奮。他們沒有明確的愛情觀、價值觀、生死觀,只靠“逼急了,拼了”應付一切。
———這話絕對了,并非盡數如此,但也大體如此。
一個故事的最激動人心處,是價值觀的沖突。歷史上許多武俠片的價值觀是不值一辯的,如“別人欺負你,要不要還手?沒本事報復,難道發發火也不行嗎?”陳真只為爭取一個發火的權利,便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樣的英雄人物在故事里原則上是不成立的,但在宣傳語上卻成了“不可超越的經典”。
只愛看熱鬧的人,是拍不出好電影的。大多數武俠片是不良心態的宣泄,難見到令人尊敬的人品,難見到值得思考的人格,與傳統文化中的優質部分相隔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