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一日,我在街頭瞥見一家房屋中介。當然,不是買房。再失去理智,我也知道,買房需要全家人作決定———我想租房。
什么事,比在單位附近,家之外,有間自己的小房子更愜意呢?
我推開玻璃門,對房屋經紀人訴說我的要求,盯著她在電腦上搜索關鍵詞。瀏覽房源時,腦海中已繪制好美麗藍圖:這間小房子,我要用來獨居———我從未獨居過,在家和父母,住校和同學,結婚和老公……現在,家里常住五個人。我要絕對的安靜,要鋪我喜歡的床單,擺我喜歡的臺燈,聽我喜歡的音樂,只做我喜歡的食物。
“請問,您什么時候租?”房屋經紀人問,她20歲出頭,臉上有痘。
“越快越好,不,慢點也行。”
“什么?”她用唐山口音表達迷茫,“那到底是快還是慢?”
“我就午休,”我將手往玻璃門外一揮,“坐班那幾天,午休,不坐班那幾天,睡覺、寫稿、招待朋友。”
我想,這樣的話,離家出走也有個好去處了。等時機成熟,再向家人透露,請他們來做客,但絕不留宿。
中介帶我看了一處單元房,一室一廳一廚一衛。我當場拍板,就它了!
水、電、有線電視、無線網絡,卡、證、經辦人聯絡方式一一交到我手里,當鎖匠完成換鎖任務,房子正式屬于我了。
門一關,我躺在大床上,愜意了一分鐘。就一分鐘,我又翻身起來,掏出手機上網,開始我龐大的購物計劃。
簡而言之,我要和喜歡的一切在一起。桌子、桌布,花瓶、音箱,各種燈、床上用品、鍋碗瓢盆……
之后的幾天,我不停地收快遞、拆包裹,一小時下樓無數次———扔垃圾。
我還把辦公室里的書運過來,塞滿書架,又去超市拎回瓜果、蛋糕,填滿冰箱,衣櫥里掛上新買的家居服,我甚至添置了一面落地鏡子。
“以后買什么,買多少,再沒人指手畫腳了!”我對著鏡子得意地笑。
除了得意,對這間房子,我付出十二分用心。最集中表現,我不能忍受它每個角落的污垢。我趴在地上用鋼絲球擦,我踩著凳子對著瓷磚抹,我還清洗了洗衣機,刷了馬桶,而這些,在我有老有小有保姆的家里,分工明確。
我的午休時間全砸在這房子里了。下水道堵了,我要找物業;路由器壞了,我要上網買新的;電需要自己買,煤氣打不著火不知道找誰修……
一個星期后,我發現工作和家之外,以我的精力想再支起一個“外室”,真是沒法過了。
我開始想家了。
雖然,我每天從家出發,回到家。
我還想念幫我處理問題的家人,雖然,我一直想躲開他們,尋個清靜。但常年分工明確,生活中,我只會我負責的環節,其他的,根本無從應對。
而絕對的清靜,也讓我煩躁。
當我把淡藍色細紋桌布鋪好,花瓶里插上花,用純白瓷碗盛了一碗銀耳蓮子羹,旁邊放一本文藝小說,并播放溫柔樂曲,一切都像我最初想象的完美。我發現不停勞動、布置的我已經累了,心里早就沒了這份清靜。
而剎那間,我又想起了張愛玲,她的晚年獨居生活,就是如此吧,夠文藝,也夠孤獨。
我有點害怕了。
最后一件網購的商品到貨。
那是一個長達兩米的靠枕,枕套由灰色和紅色的布拼接,繪有星星圖案。我把它放在床頭,與同色系的床單、被套一起,接受春日陽光的凝視。
我再退后幾步,站在門口,端詳整間臥室的全貌:真是個理想的房間啊,但游戲也該結束了。
之前,我只能用一扇門隔開一地雞毛的世界。
我一心追求從未有過的、僅屬于我一個人的生活,但現在離開孩子咚咚咚的腳步、客廳里的嘰嘰喳喳、廚房的煎炒烹炸,我又不踏實了。
我找到房東,提前結束了合約。
能搬走的,搬走;搬不走的,留在那房子里,抵作違約金。
做完這一切,我回家的腳步特別輕快。晚上哄完孩子睡覺,我走進書房,擰開小燈,看書,心里格外安靜。
第二天,我處理完雜務,如常去咖啡館坐了會兒,時間到了就離開。這是最無負擔的、最干凈的所在,是我能接受的對瑣碎生活的片刻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