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堂
托兒所在村西的一座老房子里。外面是悠長悠長的胡同兒,胡同里住著近十戶人家。打開街門,是蓋有篷子的過洞。穿過過洞,左拐經過狹小的院子,便進了家門。土炕被拆掉了。光禿禿的地面上,架起三塊長木板,這就是我們的課桌了。
梅初次到我們班時,是一個初春的下午。陽光自逼仄的門縫中射進來,正好照在梅的身上。灰暗的屋子里,梅像舞臺鎂光燈下的演員,圓圓的臉蛋,白里透紅,像秋天樹梢的蘋果。兩條油光的小辮子,一直垂到腰際。末梢各扎一根紅穎穎的頭繩兒,在墨綠色的棉襖襯托下,煞是新艷。她羞澀地站在那兒,眼睛瞅著地面,雙手一會兒交叉,一會兒放在身后,不知放在哪兒才更妥當。來送她的爺爺與老師在門口嘀咕了一會兒,便離開了。梅被安排與我坐在一起。噫嘻,我聞到了一股好聞的雪花膏味呢。
晚上回家,媽媽告訴我:梅爸17歲從我們村到東北當兵,因表現優秀,首長將女兒嫁給了他。但兩人結婚后并不幸福。離婚后,梅媽另嫁他人。梅爸只得將梅送回老家。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梅都是憂郁的。整天繃著臉兒,很少與我們來往。偶爾說話,也是很好聽的口音,像廣播里人說的呢。午休時,每位小朋友把自家里帶來的麻袋,往地上一鋪,便倒地而臥。梅的爺爺也為她準備了麻袋,但她堅決不用。困了,則伏在板子上睡一會兒,梅更是很少上茅廁。因為男女生的茅廁雖然是分開的,但中間只是一截矮矮的石頭墻。調皮的男孩,比一比誰尿得遠,誰尿得高。一股股熱氣騰騰的液體,在空中畫出一個大大的圓弧,飛過墻頭而到達另一邊……
漸漸的,梅身上的雪花膏味兒越來越淡。終于有一天,這種好聞的氣息,我再也聞不到了。而梅上課回答問題,已有一半用老家的口音。我們一起玩老鷹抓小雞,一起打瓦兒,一起去河里抓魚摸蝦,一起去偷生產隊的花生。梅的臉上,笑容多了起來,甚至她也說起了滿口的臟話,用地道的老家口音。
村南有一片茂密的小樹林。小樹林中間,是一個地瓜窖兒。東、花、梅和我,經常在這里玩“過家家”的游戲。把瓦塊兒堆起來當作土炕,撿來玻璃片兒當作鍋碗瓢盆,用泥巴捏一個小人當作孩子。花是東的老婆,梅是我的老婆。我和東有時要出去打獵和拾柴,花和梅則在家照顧孩子……
小學三年級,老師在講臺上念我的作文:“她圓圓的臉蛋,白里透紅,像秋天樹梢的蘋果。兩條油光的小辮子……”我偷偷地瞅了瞅梅。她大概察覺到了我的眼神,一朵紅云立即飛上了臉頰。
村里的小學只有四年級。五年級,我們便要翻過一座大山,到鄰村就讀。崎嶇而陡峭的山路,兩邊是黑壓壓的山巒,或秋天長滿玉米的農田。山上會有吃人的狼,會迷惑人的豼子。夏天的暴雨,冬天的大雪,早起晚歸的上學路,無疑是恐怖而艱辛的。男孩和女孩似乎并不來往,他們各自結伴而行。梅與花兒往往走在一起。而身后兩三百米,肯定有幾位男孩。男孩中間,肯定有我。
后來,梅爸在一次執行任務中不幸犧牲。梅媽要把梅接回去。當得知這個消息后,天似乎要塌下來了。那天莫名得沖動,作為班長的我竟然一錘打碎了教室的玻璃窗。那天放學后,我和梅故意慢騰騰地走在隊伍的后邊。后來,路上只有我們二人。我大膽地拉住梅的手,她并不回絕。梅的手綿軟,但手似乎出汗了,涼涼的。我的心蹦蹦跳,梅的心也蹦蹦跳。那天沒有一絲兒風,甚至連一只鳥鳴都沒有。我聽到了田地里麥芽拔節的聲音,蘋果花開的聲音,草兒發芽的聲音。
臨別時,她塞給我一支黑色的自來水筆。筆帽中塞了一個小紙條——“軍:祝你的字越寫越好!我會永遠記住你的。梅”—那支鋼筆是梅爸留給她的。
后來,再沒有梅的任何消息。我去問過梅爺爺好幾回,老人家都傷心地搖搖頭。前幾年,梅的爺爺、奶奶相繼去世。
在北京,在杭州,在濟南,在南京,我會冷不丁地看到一個像梅的入。但理性很快告訴我,她不是梅。
梅的孩子,應該上高中了。不,如果她結婚早,孩子就該上大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