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法為何只有商鞅和鄧小平成功了
大概每隔四五百年,中國歷史上就會出現一次改革的高潮。從戰國時期的商鞅變法到1978年起鄧小平領導的改革開放,中國已歷經多次大的變革。然而回顧這些改革,只有一頭一尾成功了,其他全都失敗了。

商鞅采取立木為信等措施,為改革樹立威信。經過商鞅變法,秦國最終發展成為戰國后期最富強的封建國家
如果可以把歷史上的變法和改革分成兩大類:一大類是成功的改革可稱作突破型改革,一類是失敗型的可稱為修補型改革。
所謂突破型的變法,成功的原因在于采取了增量改革的方法突破現有體制。如果你的改革和變法僅僅為了利益的重新分配,那必然會有人受益、有人受損,受損一方或受損的多方對變法必然抵制、阻撓。如果這個變法理論上可以使社會上的所有人受益,那么它的阻力就會大大降低,就使得這個制度可以生根、可以持續、可以固定下來。
在土地面積、人口總量基本不變的情況下,要使產出的蛋糕更大,必須提高土地的利用效率,提高人力資源的效率,所以變法一定要以提高效率為目標,而不是簡單的利益重新分配。
先看商鞅變法的主要內容:一個是經濟上的,一個是政治上的。經濟上,最重要的是土地所有制的變法,“廢井田,開阡陌”,土地私有化。井田制是土地國有制下的集體經濟,把一塊田橫劃兩條線,豎劃兩條線,一塊地就分成了九份,這也是井田制這個名字的由來。中間這一塊土地叫公田,誰擁有?封建主。農民圍繞著公田周圍那八塊小土地耕種各家自己的土地,獲得收成。公田往往是面積最大、最肥沃的土地。井田制為什么效率低?耕種公田時當然沒有積極性。
土地公有制和集體經濟沒有效率,商鞅徹底改變,把所有的田分給個人,土地開始私有化,不再分公田、私田。農民繳租之后收成歸自己,這相當于古代的聯產責任承包制,相當于古代的農業改革。商鞅還制定政策,鼓勵農民墾荒,擴大生產規模,開墾荒地政府獎勵。政治上,商鞅廢除了世卿世祿制度,建立了軍功爵位制,通過激勵機制的轉變提高了人的效率。在封建制下,爵位甚至官位都是世襲的,個人再能干也沒有用,必須會投胎才行,出身不對一切都不對。商鞅廢除此制,只要在戰場上勇敢殺敵,憑戰功就可以封爵、提拔當軍官,在朝廷里任職。所以秦國的將相有兩個特點,第一貧民多,第二是外國人多。
商鞅在變法策略上也是非常成功的——變法之前公開論戰,形成共識。司馬遷有記錄,商鞅和守舊派的大臣在秦孝公面前進行了激烈的辯論,商鞅最后提出“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得到了秦孝公的首肯。反對商鞅的人說:“你的新法和祖制不同,你再高明,能比祖宗還高明嗎?我們能做的就是守住祖宗的法度,不要再做更改就行了。”商鞅針鋒相對:“時代不一樣,治理國家的方法也不一樣,在治國方面不能效法古人。”商鞅的幸運還在于秦孝公認同了他的觀點,君臣一心推動改革。商鞅還采取徙木為信等措施,為改革樹立威信,為新法樹立公信力。
鄧小平改革的成功,同樣在于取消了中央計劃,改變了農民的激勵機制,鼓勵城鎮民營經濟的發展,用利潤來驅動企業家,用績效工資來激勵工人,資源從低效的農業部門流向了高效的城鎮工商業,從低效的國企流向了高效的民企,所以獲得了經濟的高速增長。實際上這一改革提高了土地的利用效率,提升了人力資源,提高了資本的使用效率,把蛋糕做大了。經濟高速增長,各階層人士都獲益,民眾生活水平提高,執政黨地位加強。這是雙贏和多贏的博弈。
和商鞅對比,鄧小平的改革策略也是要形成社會共識。這次共識是從真理檢驗標準開始的,從這里開始討論,建立起全社會關于改革的共識,成立了獨立的國家體改委,減少利益部門的干擾。
鄧小平的改革既有自上而下,也有自下而上。比如中國的農村改革就不是鄧小平設計的,而是小崗村的農民先干出來的,干出來以后由小平同志為首的黨中央給予充分肯定,變成全國的政策。城鎮的民營經濟、農民的包產到戶,都不是鄧小平的設計,而是民間自發的創造。對比一下王安石完全是頂層設計的變法,就知道為什么會有天壤之別的效果了。所以說,對于小平同志而言,“總許可師”是比“總設計師”更高的贊譽。
為什么改革要強調基層的創新?因為基層的創新更加貼近市場,因此具有更高的可操作性和可持續性。頂層放開加上基層創新,是鄧小平的成功之道。
再來看那些失敗的修補型改革,它們之所以失敗,是因為目的是修修補補,所以無法解決深刻的社會、政治、經濟矛盾,注定失敗。
例如,王莽新政是自上而下的頂層設計,王安石更是頂層設計的大家。然而,完全的頂層設計用政府取代市場,導致兩個問題:第一,政府不了解市場的運作,因此頂層的設計往往不具備可操作性。第二,激勵不協調,甚至發生激勵方面的沖突,結果導致生產效率低下,不能做大蛋糕。
王安石各種各樣的新政方案都是設計得很精巧的,但在實踐中全都碰了壁,不僅沒有實現預想,反而破壞了社會的生產和經濟活動,打亂了市場秩序。結果變法變成了利益再分配的博弈:官員反對新法,因為新法傷害了官員的利益;民眾怨聲載道,因為民眾沒有從新法中得到實惠。變法最后轉變為政治斗爭,變法必定失敗。
變法成功與否,判斷依據并不是變法者個人最后的結局。秦孝公死后,新政權上臺雖然殺了商鞅,但對商鞅建立起來的制度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了。為什么?因為新的制度在實踐中被證明是有效的,誰也不想改。王安石變法截然相反,在變法晚期,因為朝廷的爭論太大,民間的苦怨太多,宋神宗就已罷了王安石的相位。罷相之后,宋神宗還在執行王安石的新法,但宋神宗去世后,宋哲宗即位,全面廢除了新法。說王安石變法失敗了,并不是說他罷相以后政治上失敗了,而是說他希望建立起來的制度沒有存續下去。所以,一項變法或一項改革,其成功與否與改革者個人的結局沒有關系,而要看改革者所建立的制度是否存續下來了。
王莽和商鞅正好相反——王莽把已經實行了幾百年的土地私有制重新改回國有化,更名為“天下土地為王田”。他用宣布土地國有化的方法重新分配土地,以此緩解社會矛盾以及國家財稅問題。他是個改革者,看到了問題所在,希望改變現狀。但王莽所有這些改革最后全失敗了。
以上新法從動機到實施都是對的,但為何在實踐中碰壁了呢?同樣是頂層設計的問題。王安石遇到了兩個問題障礙:一個叫信息,一個叫激勵。他如同要經營一個國有的批發和零售網絡,朝廷交給的任務是高買低賣平抑物價,但沒有全國市場上同一時點的商品價格信息,新法設計得再好都沒有用。再談激勵——王安石要依靠官僚體系變法,但變法的目的在于抑制豪強,輔助小農。對此,宋神宗發現,新法推行以來,反對最激烈的聲音都來自士大夫和朝廷命官。宋神宗不解,反對變法的大臣對他說:皇上您是和士大夫治天下,還是和百姓治天下?變法傷害的是官員的利益,所以單純依靠官僚體系推動改革,成功的概率很低。
(《同舟共進》2013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