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酸裊裊
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我坐在考場里參加英語考試,我高中時的英語老師Y在我身邊轉悠。他的眼神偶爾會像蝴蝶般輕輕落在我的卷面上,而他的每一次凝視,都能在我的心底掀起一場海嘯。
因為在那場夢里,我一個單詞都認不出來,一個句子都寫不完整。
我的心“怦怦”直跳,手心出汗,后背一會兒發熱一會兒發冷。
在這場虛幻的夢境里,我的焦灼和憂慮真實無比。
我驚醒之后在黑暗中愣了好幾秒,才慶幸自己早已畢業多年,我的成功與失敗已經與分數無關了。
但即使已離開校園許久,這樣的夢,我還是每年都會做,并且多半都是在考英語。
很多女生讀書時都怕數學,可奇怪的是我不怕數學,我怕英語,連帶著也怕Y。
Y是我高中時的英語老師,現在想來,他其實是個妙人兒。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身材纖細宛若少年,面容清秀。最經典的表情是翻個白眼瞪你一眼,“娘”氣翻天,而刻意蓄起的小胡子并沒有將他身上的陰柔之氣掩蓋多少。
他很調皮,有一次提問班上英語成績墊底又總是上課走神的W:“這道題,選B還是D?”
把英語當天書聽的W隨便瞎蒙了一個:“B!”
Y嘴角微揚:“正確答案:C。”
下一次,他故技重施:“B還是D?”
W吸取經驗教訓,富有創意地回答:“我選A。”
Y再次嘴角微揚:“這道題的答案都是錯的,得把C的答案改成過去式。”
這是Y心情好的時候,心情不好的時候他會拍著桌子敲著黑板嬌斥我們,說我們愚鈍,罵我們不用心,而我總是自動對號入座。
因為我當時的英語成績只在全班的中游水平,卻不知為何成了英語課代表。和其他班那些很厲害的課代表比起來,我弱得不堪一擊,總覺得讓Y蒙羞了。
我對Y又敬又怕。敬他,知道他是為了我們好,而且作為課代表,我偶爾收不齊作業或者考出很離奇的分數,他也不曾為難過我;怕他,是因為他的脾氣確實不太好,每次他在班上罵人我都聽得心驚膽戰。
但我最怕的,還是他提問——怕他點我的名,怕自己答不上來,怕他沉默地瞥我,眼里不知是失望還是嗔怪。
Y在課堂上罵過很多人,可他好像沒有罵過我,哪怕有一次他讓我用“look down upon”(看輕; 蔑視,瞧不起)造句,我不知怎么想的,竟然說:“Our English teacher looks down upon some students in our class。”
全班嘩然,Y的臉色變得很不好。可即使這樣,他也沒有當場動怒甩臉給我看。
我年少時的情商真是感人——用現在的話說,我這種公然挑戰一個脾氣不算好的老師的行為,簡直就是“作死”。
可我直到畢業都沒有“死”,Y對我的態度一直都差不多,說不上多好,但絕對不算壞,不遠不近的,像一朵飄忽的云。
我高二時扛不住自己心里的壓力,找到班主任說不想當英語課代表了——Y可能是本校史上第一個被課代表“fire”的老師。
關于這件事,Y后來曾語氣隨意地對我說過一句:“當課代表嘛也挺好的,不知道你為什么不愿意做了。”不是批評埋怨的語氣,而是小小的惋惜和不解。
巧的是,這場“考試夢”后的第二天傍晚,我在街上散步時竟然偶遇了Y。
他還是老樣子,依然清瘦纖細,身姿比一般的中年男子妖嬈,穿著一件淺藍細條紋的襯衫,騎著他的老式自行車,從我眼前悠悠地騎過。
時間好像在他身上根本不起作用。
我沒好意思隔著馬路和Y大聲地打招呼,就那么看著他的背影,看著他突然出現,又看著他慢慢消失在街頭。
我們年少時多半都不懂閉上眼睛去感受人心,單純地以為對自己笑的就是可以親近的人,對我們兇的則是可怕的人。
長大后我才漸漸明白,有些人就是別別扭扭的,溫柔善良藏在怪脾氣里,兇神惡煞也可能是希望你上進。
這樣的感情表達自然不夠妥帖,但現在的我可以理解這種無法順暢表達感情,但心懷寶藏的人了。
Y很另類,我猜他現在的學生依然像我們曾經那樣覺得他暴躁怪異,絕不會覺得他和藹可親;Y很孤獨,我猜他備課教學,和同事親切聊天,但心里的距離隔著汪洋大海。
他其實有點兒清高,還有點兒傲氣,而這些就像他刻意蓄起的小胡子,都是他用來保護和偽裝自己的鎧甲。
我年少時也很孤獨,不知道算不算怪異。但有人曾說我像一種憨憨的小動物。我想Y不曾對我惡語相向,大概是他看到了我心里的脆弱和渺小。
這是獨屬于他的善良。
我還是會把夢見英語考試當成噩夢來做,可Y不是我的噩夢,他曾是對弱小的我有過小小溫柔的人。
我的新長篇《你是我生命里最溫暖的事》里的喬悄悄,是一個幸運又不幸運的姑娘。說她幸運,是因為她的年少時期過得非常快樂,受盡寵愛。
她和我不一樣,她不曾弱小,不怕師長,沒有把考試視為“噩夢”的時候。
說她不幸,是這些寵愛和無所畏懼的勇氣,后來她又失去了一些。得到過又失去,比從未得到過還要讓人難受。幸好她一直堅強勇敢,幸好作者——也就是我,善待她,給了她溫暖的戀人。
故事是創作者的一場白日夢,而生活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要進行的修行。我們變得越來越好了,要感謝自己,也要感謝那些在我們渺小無助時,釋放善意和指引光明的人。
哪怕,只有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