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喬生
從最近幾年寫的隨筆、演講之類文字中挑出十來篇,編成一個小冊子,題名《我心依然》,準備編入上海圖書館科技文獻出版社的“合眾文叢”。“我心依然”,乍一聽,像是流行歌曲,但仔細一想——也確實是流行歌曲——是一千多年前唐朝的流行歌曲,是老嫗都解、滿村傳唱的大詩人白居易的作品。從通俗這層意義上說,這題目切合我在博物館從事的文化普及工作,雖然跟白樂天相比我當然不敢望其項背。白居易這首《訪陶公舊宅》寫他訪問陶淵明故里的感受,最后兩句是“每逢姓陶人,使我心依然”。我以最后一句為題,為紹興魯迅紀念館建館60周年寫了幾段文字——就是這本集子的第六篇。這種場合,當然要說幾句祝賀的話,但“一分為二”,我也說了幾句批評的話。從體制上說,紹興魯迅紀念館現在不屬于文物部門,而隸屬于該市文化旅游公司。文化與旅游結合,是經濟社會發展題中應有之義。文化旅游公司,顧名思義,應該是先有文,后有旅,沒有文,到哪里旅呢?這結合本來是好事,但有些好事往往在運行中偏離初衷,最后可能形成更重視或只熱心旅游而忽視文化,忽視紀念館自身業務發展的局面。我說這話,似有點不滿的意思,但此事關乎體制,非紀念館同仁所能解決。我所在的北京魯迅博物館與紹興魯迅紀念館是“本家”,本不必客氣,于是就這么寫了。文章收入《一木一石:紹興魯迅紀念館建館六十周年紀念集》時,做了刪節,也可以理解。現在收集,補上了刪掉的話,而且把那個題目用作書名,也算“不忘初心”。轉眼到了2016年,北京魯迅博物館迎來了建館60周年,我也期待著紹興館及其他各兄弟館的同仁們,不但來祝賀,而且來批評。
在博物館工作,事情雜,頭緒多,辦展覽要寫提綱,參加研討會要寫發言稿,不免留下些文字,不過有價值的并不多。這個集子里有幾篇此類文字,讀者不難看出其微小和瑣碎。只因其中有些值得留存的記憶,也毅然收進來了。《溫情永在 文脈不絕——寫在溫州鄭振鐸紀念館開館之際》,是我參加這家兄弟館開館儀式時寫的。溫州鄭振鐸紀念館里陳列著魯迅、鄭振鐸交往的文物資料,其中有些是魯迅博物館提供的。兩位先賢為保存中國古代木刻水印技術做出的艱苦卓絕的努力,值得我們銘記。我最近正設想以一種什么形式紀念他們的業績。《“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遠火——魯迅在仙臺〉訪華演出感言》中提到的這出戲到中國演出,是十年前的事了。我觀劇后寫了這篇文字,不能稱為劇評,只是從中做聯絡工作的隨想。之所以收入本集,乃是因為,為紀念魯迅誕辰135周年、逝世80周年和魯迅博物館建館60周年,該劇團2016年9月將再次訪華,在北京和紹興兩地演出。
我平時寫文章,一般是“逼”出來的,說是應邀,其實也是遵命。《魯迅精神的當代傳承》是跟中學生們交流的心得;《新德里“魯迅文化周”散記》是到印度舉辦展覽和學術研討會的隨感;《〈八道灣十一號〉寫作札記》介紹我2015年出版的新著;《魯迅“沉入古代”的暗功夫——談魯迅收藏的古磚及磚文拓本》說的是魯迅的藏品,是北京魯迅博物館正在進行的《魯迅藏拓本全集》編輯出版工作的階段性成果;《魯迅手稿的收藏、整理和出版》是承擔魯迅手稿研究課題、謀劃出版《魯迅手稿全集》的一點設想;《朝花夕拾又思君——清水安三藏魯迅手書佛偈》是對新發現的魯迅手稿的介紹;《魯迅與中國抗戰版畫》是為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魯迅博物館舉辦“中國戰斗”版畫展期間寫的,魯迅雖然沒有實際參加八年抗戰,但他培養的版畫骨干在抗戰美術中發揮了巨大作用,值得銘記;《魯迅與圖畫書》則是為一位日本朋友編輯的有關美術的圖書而作。2016年3月,北京魯迅博物館與中國美術館聯合舉辦了“只研朱墨作春山——紀念魯迅逝世80周年美術展”。我于美術是外行,但因為是本單位參與主辦的展覽,只好勉為其難,寫了《魯迅與中國20世紀美術》一文,并以此為題舉辦了一次講座。
《“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魯迅的兒童教育觀略識》《“有不平而不悲觀,常抗戰而亦自衛”——魯迅寄語青年的啟示》《芝麻與麻油——新文化運動中的魯迅》或是配合展覽的講稿,或是為大學講課準備的材料,行文頗多口語化,本應該大加刪汰的,但為保持講座的現場感,不做太大改動。
《魯迅設計與設計魯迅——城市社區生活與文化發展的一個案例》似乎有些離題,講起城市規劃來了,但這規劃,魯迅正在其中。事情是這樣的,北京魯迅博物館所在的北京西城區是首都核心區,目前正實施文化興區戰略。區政府與北京魯迅博物館協議,聯合建立一個以博物館和白塔寺等文保單位為中心的文化示范區。西城是中央政務中心,又是金融中心,對文化如此重視,前景是很令人振奮和期待的。我為此寫了一封信給西城區相關部門,談了一些粗淺想法。這是2015年夏天的事。這年秋天,紹興市舉辦以“文化引擎與城市發展”為主題的“魯迅文化論壇”,發邀請給我。苦于寫不出論文,卻忽然想起這封信來,于是我便把信穿靴戴帽,改裝成文章。我在會上就這個問題跟同行們交流,聽取大家的意見,引發更多思考。轉過年春天,迎來了國際博物館日。2016年博物館日的主題是“博物館與文化景觀”。我在《中國文物報》上發表了一篇小文,繼續表達博物館應該在都市文化建設中發揮引領(也就是“引擎”)作用這個意思。我認為,博物館既是所在地區文化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又對地區文化景觀的逐步形成產生極大的促進作用,擔負著提升地區文化景觀的品質和意蘊的重任。我工作的單位全稱北京魯迅博物館(北京新文化運動紀念館)居于都市的中心,有兩個館區,一個是阜成門內的魯迅舊居和魯迅博物館,一個是沙灘北大紅樓新文化運動紀念館。近一百年前,北京大學以進步思想和探索勇氣發起了新文化運動,新文化運動造就了魯迅等一代偉人,讓魯迅與新文化運動的精神發揚光大,傳之久遠,正是兩個館的立館宗旨。我在文章中特別提到近現代文化遺產在首都文化建設中的重要作用:
魯迅在北京居住過的四個地方都沒有消失,盡管保護現狀不盡相同,但作為文化景觀都不同程度地發揮著作用,銘刻著他生活和創作的印記;他在沙灘北京大學的教學活動產生了豐厚的學術成果。在北京生活十四年,魯迅創造了輝煌業績。魯迅的文學經典生成于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北京,他與這座文化古城共同走向現代,成為近現代中國文化的一個標本。北京是古都,故宮長城頤和園天壇等作為傳統文化遺存,是民族的瑰寶,但只提人文北京中的傳統文化元素還遠遠不夠。在從帝國政治向新時代轉換過渡的晚清民國時期,中國出現了多元共存、中西并陳的文化樣態,古老的北京一躍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和新文學建設的重鎮。研究魯迅文學經典的生成,不能不涉及清末民初的北京文化。沒有深厚文化傳統的滋養,沒有新文化運動中心的新潮涌動,沒有現代新興媒體《新青年》《晨報》等,就很難有經典作品《狂人日記》《阿Q正傳》的誕生。魯迅經典誕生不久,就被選入中小學教科書。新文化運動高舉民主科學旗幟,沖破禁錮,解放思想,為中國人帶來巨大變化,厥功至偉,影響至今不衰。北京大學紅樓已有近百年的歷史,其建筑本身就是二十世紀初中西文化融合的標本,歷經時代風雨,巍然屹立,繼續向人們講述精彩的故事。我們應該妥善保護、合理利用這兩個重要的文化遺存,集中展示魯迅文化業績和新文化運動的成果,以空間凝聚時間,盡力拓展功能,發揮重要文化景觀的引領作用。
幾年來,我寫的文字,推而及于我的工作乃至生活,差不多都與魯迅和新文化運動的研究和推介有聯系。所以,這本小冊子用“依然”二字標題,既不是抒情,更不是矯情,而是合乎實情。
前年,我把自己的一些序跋文字搜集起來,編了一本小冊子,名曰《從周集》。弁言中我寫了這樣一段話:
“吾從周,郁郁乎文哉!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這是最近一位老同學過訪,我把多年前出版的《周氏三兄弟》贈給他時,寫在扉頁上的話。三人,本可以指代任何人、很多人,但寫在敘述魯迅、周作人、周建人三兄弟生平事跡的書上,自然有了特指。
我在北京魯迅博物館工作多年,日常工作是收藏整理魯迅文物資料,研究魯迅作品和思想。也許有人會說,把研究對象拜為“師”,恐怕不利于學術研究的客觀性。的確,博物館職能中,“紀念”與“研究”之間存在矛盾。因長期關注,對魯迅產生尊敬乃至崇拜,自忖難免,盡管我時常提醒自己努力做到實事求是。
學術研究,需要心平氣和,求實論理。“我心依然”,應該依然是平實安定,不虛不躁。目前,我依然在寫文章,做展覽,編圖書,辦講座,盡力做好我的本職工作。
此次收集,對有些篇章做了文字上的潤飾,唯有《建議將魯迅誕辰日設為“中國讀書日”》一篇,原名《建議設立“中國讀書日”》,是為紀念魯迅誕辰130周年也就是五年前所寫。為什么一定要以魯迅的誕辰日為讀書日呢?我申述了一些理由,呈請讀者審議。文章在《中華讀書報》發表后,響應者不多,終歸寂寞了。但在我,是想過的,寫過的,至今依然這么想,于是收集來“立此存照”,而且將題目改得更加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