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甘霖
很多人都愛故都的秋。
郁達夫曾說:“我的不遠千里,要從杭州趕上青島,更要從青島趕上北平來的理由,也不過想飽嘗一嘗這‘秋,這故都的秋味。 ”(郁達夫,《故都的秋》)在他看來,故都的秋不僅有北方秋季的清靜悲涼,更有別處所不可比擬的故都風味,他總懷念的,是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
的確,單論氣候之美,北方之地皆如是。然三朝故都,千年人文之盛,形成了故都特有的濃重秋味——王朝之盛衰,人物之興替,極盡于此。于是我們走進故都,看著一代代俊杰在秋天登臺又在秋天謝幕,欣賞著他們的故事,贊美著他們的風采。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所愛的并非故都的秋季,而是故都獨特的秋味——也許是某個時期的絕代風華,抑或是一個時代的風流人物。
1930年秋,36歲的錢穆辭去蘇州中學的教職,北上赴燕京大學執教。此后7年,錢穆先后出版《先秦諸子系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等名著,并發表了一系列重要的學術文章,一舉奠定了其“民國史學四大家”的地位。直到“七七”事變爆發后,錢穆才在1937年秋隨北京大學南遷,離開了北京。45年后,82歲的錢穆深情追憶了這段往事,每一段故事,每一個人物,都讓他眷戀不已。
而我們亦有幸了解了錢穆在兩個秋天之間的精彩——在故都,他巧遇了中國學術的黃金時代。
·知遇之恩·
錢穆得以從蘇州來到北京,顧頡剛功不可沒。
1927年,錢穆赴蘇州中學擔任國文首席教師。應課程設置的需要,他對孟子的生平做了一些考證工作,進而激發起他考證先秦諸子的興趣,開始寫作《先秦諸子系年》。1928年,顧頡剛辭去中山大學教職,準備赴任《燕京學報》主編,同時答應幫中山大學尋得一人才以接任其職。間隙中,顧頡剛暫回蘇州老家休息。當其時,錢穆在蘇州以才得名。顧頡剛聽說后,主動拜訪錢穆,在閱讀了《先秦諸子系年》的手稿后驚為天人,力勸錢穆宜去大學教歷史。首勸錢穆赴中山大學歷史系,錢穆因蘇中校長挽留而拒。后來,顧頡剛在《燕京學報》上替錢穆發表了與自己學術觀點相左的《劉向歆父子年譜》,使錢穆名動京城,錢穆亦經他引薦,得以一中學老師的身份,破格成為燕京大學的講師。
1930年秋,錢穆來到燕大歷史系。燕大為美國基督長老會傳教士司徒雷登一手創辦的教會大學,學校靠長老會的捐款而建,校內建筑常用捐贈人的名字來命名。錢穆知道這一校情,但對此不以為然。一日,司徒雷登以校監身份宴請新老師,并向大家詢問在校印象。對于校方負責人的低姿態,其他人都只是客套,唯獨錢穆直言:“初聞燕大乃中國教會大學中之最中國化者,心竊慕之。及來,乃感大不然。入校門即見‘M樓‘S樓,此何義,所謂中國化者又何在。此宜與以中國名稱始是。”(錢穆,《師友雜憶·北平燕京大學》)錢穆話畢,舉座默然,但司徒雷登記在了心上。后來,司徒雷登為此特別召開校務會,將貝公樓改名為辦公樓,S樓改為適樓,M樓改為穆樓,以示對錢穆的尊重。
錢穆在燕大的聘期結束后,又是顧頡剛幫忙接洽,讓錢穆在收到北京大學歷史系的聘書,成為北大副教授后,同時也能在清華兼課。對于顧頡剛的幫助,錢穆在50多年后回想,仍感動不已。他感嘆說,他對顧頡剛的褒揚,絕非只因顧頡剛于他有知遇之恩,更在其學術胸懷——顧頡剛當時的經學主張遵康有為之說,而錢穆的《劉向歆父子年譜》乃專門駁斥康有為,顧頡剛對此不僅不以為忤,反而極力推崇,此種胸襟,讓錢穆最為嘆服。
身為當時學界領袖的胡適,對錢穆亦有提攜之恩。錢穆到北大一事,本為顧頡剛向胡適的推薦。錢穆初來京,因《劉向歆父子年譜》,胡適視錢穆為同道。后來,錢胡的學術分歧日益明顯,時有論爭。盡管胡適對錢穆關于老子出于莊子之后的看法極不認同,他仍將錢穆的《先秦諸子系年》推薦給商務印書館出版,對錢穆深厚的史學功底報以最大的敬意。而正是這本書的出版,讓錢穆名震學林,陳寅恪甚至將其與王國維的《殷周制度論》相媲美。
今天看來,錢穆的成名,不過數年間事,這速度已令人咋舌。但若進一步挖掘錢穆的關鍵伯樂,則更讓人感佩——顧頡剛和胡適皆能無視其學術出身之卑微(只中學畢業),出于學術之公心,克服學術觀點和門派之爭,力助錢穆。試問,有此學風,當時的學術界如何能不興旺發達?
·交友之樂·
在燕大時,錢穆因不習慣新環境,未與同事有過多交集。到北大后,錢穆已完全適應大學生活,加之兼課于清華和北師大,社交活動隨之增多。
來北大的頭一年,錢穆便與孟森和湯用彤相熟,隨后因湯用彤結識了熊十力和在清華大學任教的陳寅恪、吳宓和張蔭麟。陳寅恪名聲極大,最怕人擾,門口常懸“休息,敬謝來客”一牌,往來機會較少。吳宓專攻西方文學,亦與錢穆交往不多。而張蔭麟為人熱情,富于生活情趣,喜愛美食,與錢穆頗為投機。錢穆為一老派書生,待人接物嚴守舊禮,張蔭麟亦以舊禮待錢。每次張家燉雞,必邀錢穆共食。怕錢穆不好意思,張蔭麟或提前相約,或臨時在清華大學門前相候,極盡禮數。可二人一旦入座,就完全放開了,飲酒吃肉,談天說地,不在話下,直至清華最后一班校車時才惜別。
后錢穆遷居馬大人胡同,與張爾田張東蓀兄弟的住所僅五宅之隔,熊十力每次去張家,總要拉上錢穆。一來二去,四人就熟悉了。張爾田和張東蓀雖為一家之兄弟,二人精神意趣卻大相徑庭——張爾田慕古,張東蓀趨新,且皆在術業領域有所成就。每次拜訪,熊十力喜與張東蓀談哲理時事,錢穆則愛和張爾田話經史舊學。四人或在家,或在公園,散為兩撥,各自深得其趣。當時,錢穆正在北大講授近三百年學術史,并在《清華學報》上發表了《龔定庵》一文。而張家與龔自珍(字定庵)家世代姻親,關系非比尋常。所以,文章一發表,錢穆便立刻攜文請教張爾田。張爾田本為晚清人士,長錢穆近20歲,驟遇錢穆問清代學術掌故,一時談興大起,不僅告訴錢穆很多龔自珍不為人知的逸事,更論及當時的學術風氣——與龔自珍一輩學人,不敢上攀先秦諸子,而群慕晚漢三君,競欲著書成一家言之意。錢穆后來說道,與張爾田的這段交談,對自己撰寫《近三百年學術史》助益良多。
錢穆一共在京7年,相遇之人無數,其中相交最深的,要數湯用彤、熊十力和蒙文通。四人皆為北大同事,學問相投,又住得近,故常常聚會,作竟夕暢談。每次談天,不論內容如何,熊十力和蒙文通必成二人力爭的場面,有時爭論得太厲害,錢穆就出來緩和局面,湯用彤則在一旁默默地聽。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五年多時間,直到“七七”事變后才結束。蒙文通之子蒙默后來回憶說,蒙文通曾告訴他,熊十力雖談唯識,但骨子里談的是儒學,而他自己(蒙文通)的學問里理學最深,錢穆亦將理學視為其安身立命之本。湯用彤雖然話不多,但“其言極精”,在佛學上造詣最深。概言之,四人所學相異,專攻亦有差別,然為學之心,用功之深則相同,故愈交往,彼此相知愈深,情誼愈厚。
事實上,正是來到北京大學,錢穆才得以真正融入當時中國的學術中心。北大不僅提供了最好的研究條件,更為錢穆接觸最優秀的學人提供了平臺和便利。除了上文中提到的與錢穆關系較親密的學者,“其他凡屬同在北平,有所捧手,言歡相接,研討商榷,過從較密者,如陳援庵、馬叔平、吳承仕、蕭公權、楊樹達、聞一多、余嘉錫、容希白肇祖兄弟、向覺民、趙萬里、賀昌群等,既屬不勝縷述,亦復不可憶。”(錢穆,《師友雜憶·北京大學》)錢穆所追憶的這份名單,隨便取一,放在今天都是讓人高山仰止的大師,在當時亦為學有專長,意有專情者。他們群聚在那個年代的故都,即使處世局之艱,依然安和黽勉,各自埋首,相互砥礪,著述有成,共創了一個時代的學術昌盛,使后輩受益至今。錢穆甚至相信,如果不是被日寇侵華打斷,當時一輩學人定能開創一不亞于古人的學術新局面。只可惜抗戰軍興,而學術的輝煌亦難再續。
·購書之癖·
錢穆不僅酷愛讀書,更買書成癖。北京三代故都,書籍無數,書市繁盛,是千百年來讀書人最愛暢游其中的書海,錢穆常樂于癡游其中。在北京的前兩年,由于生活未安定,錢穆買書不多。可一旦安定下來,錢穆買書的瘋狂便立刻顯露無疑。
1932年后,錢穆開始一意購藏舊籍,幾乎逛遍了琉璃廠和隆福寺的每一家書肆。為了方便,錢穆在琉璃廠和隆福寺挑選了兩個舊書較多的店,每次有想買的書,只需給這兩家店打電話讓送來。有時候,錢穆要的書兩店都沒有,店老板也會想辦法去其他書店幫錢穆尋得。由于錢穆買書極為頻繁,日子久了,京城書店都聽聞了錢穆買書的名聲,有好書都會主動送往錢穆住處。每到星期日,錢穆家中如同過節——數十家書店會先后將書整齊地放在錢穆的書桌上,每次送一兩冊供錢穆觀看。若錢穆想要,店家會在下個星期日將全套書送來;若錢穆不要,則更換幾冊新書。
對于此種買書方式,錢穆深知其利弊——于尋常書籍購買方便,卻不易尋得珍本。所以錢穆無事時,也常只身一人淘書。當時,胡適藏有潘用微《求仁錄》一孤本,錢穆曾向胡適借閱。借書時,胡適因愛惜此書,特帶錢穆至其家中,當面打開保險柜取書交給錢穆,以示此書之珍貴,而錢穆對此極為羨慕。一日傍晚,錢穆偶游東四牌樓附近一小書攤,竟意外地發現了《求仁錄》,他強壓心中狂喜,僅以幾毛錢的價格將書購得。回到家中,湯用彤聞此消息,亦大喜過望。吃過晚飯,他一改平日“湯菩薩”的隨和,強拉著錢穆再逛一次購得《求仁錄》的書攤。二人乘夜而去,到達時書攤已關門,二人遂叩門而入。但找尋多時,終無所獲。店老板見錢穆又來,已經明白一切,不由得心里發酸,他單獨對錢穆說:“先生傍晚來購書,殆一佳本,先生廉價得之,故又乘夜重來乎。” 錢穆馬上矢口否認,而店主仍不釋意。
錢穆初到北京時,只帶一小箱行李,常用書數冊。之后七年,由于購書成癖,至其離京時,錢穆的托管之書竟多達五萬冊,二十余萬卷,全由錢穆節衣縮食而來。不過,錢穆買書成癮,在當時非但不是孤例,更是當時學人愛書的一種風氣。只論對買書的癡迷程度,陳寅恪、吳宓、余嘉錫就絲毫不在錢穆之下。他們因愛讀書而喜歡買書,又為了讀好書而不惜血本。
·離去·
1937年秋,因日軍壓迫日甚,過完雙十節后,錢穆隨北京大學南遷,他所期望的學術盛世亦隨之中斷。他在1930年的秋天到來,又在7年后的秋天被迫離去。但他在故都所經歷的故事,都得以留傳下來,成為了一個時代的回響。之后,北大、清華、南開合并為西南聯大,創造了中國教育史上的傳奇。我寧愿相信,這所主要由京城學人所撐起的最高學府,承接的乃是在故都積淀的學術遺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