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也退
陸谷孫,一個做良心活的人
文/云也退

2001年那年的《讀書》雜志里,有兩篇文章讓我記住到現在:我的老師推薦了高默波談他的《高家村》的文章,因為他同高默波有著十分相似的文革記憶,要我好好看看。另一篇,那時我聽一個講座,主講人說到什么是好文章,順手抄了一本當月新出的《讀書》:“我剛看了這里面的一篇《我的衣食父母》,這就是很好的文章。”
雜志很便宜,也還算常見,于是我急忙去買來?!段业囊率掣改浮肥屈S燦然寫的,寫的是……哦,一本詞典。
《新英漢詞典》。黃說,他在香港報名上零基礎起步的英語夜校,想給自己一個“重生”的機會,買了這本詞典?!八赵~不足,短語也遠遠不夠應付翻譯道路上各種預料不到的障礙,還有就是它的例句,很多是中國化的英文,缺乏時代氣息——倒是有太多‘文革’時代的氣息,尤其是有頗多馬列毛著作例句和政治套語,追不上千變萬化的資本主義新生事物?!笨恐险n+詞典+摸索著翻譯苦學了若干年,到1990年,他帶著《新英漢》參加《大公報》的國際新聞編輯考試,一考而過。
《新英漢》主力編寫人之一,是陸谷孫。早就耳聞他掌握的英文單詞非凡人所能及,但我更知道其實一個人的單詞量再大,也不過是在全部單詞中記住小小的一塊,現在時興“文無第二”,只怕將來得弄出個“中華英語背單詞大賽”之類的東西,才能發掘出幾個因此一專長而不可一世的紅人,陸谷孫這樣的人才能當出頭評委的機會。而讓他編英漢詞典,簡直就是把他難以表現的專長,用到一個更無人注意的崗位上。當然,文革期間陸谷孫受過不少迫害,有一份穩定的編書工作,還能保持他本人的精進,也是大好事。
編雙語詞典,我覺得比編百科全書更難。百科全書可以薈萃各行各業的精英一起動手,起碼大家用的是母語,一個英漢詞典需要召集多少同時英語和漢語、外帶五花八門專業知識的人才?不敢想象。而出來的成品還帶著那樣的“時代特色”。
黃燦然講,那是當時最好的兩本英漢詞典之一(另一本是鄭易里主編的《英華大詞典》),所以黃如此感激它,這種感情很難取得更晚的人的共鳴,因為你怎么夸它好,也不會有人再去使用它了,不像老電影還總有人會組織小劇場放映。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些用黃紙鉛印、很容易翻到破爛的出版物,它們成書的意義恐怕都被大大地低估了。
黃燦然在《大公報》的第二年,“我的衣食父母”升級換代:由陸谷孫領銜主編的《英漢大詞典》出版?!缎掠h》編了五年,《英漢大詞典》也編了五年,你要夸他“淡泊名利”,那就跟說“他長得有一人來高”一樣,擺明了是句廢話。第一版的《英漢大詞典》去掉了內容里時代烙印,封面設計卻沒見進步多少:出版社習慣用粗笨的黑體大字,審美以大紅大綠為主,覺得又時髦又有氣派,至于設計,詞典就不要搞什么花樣了,橫平豎直規規矩矩的,反正真正用它的人不會在乎的。
是不會在乎的,翻掉了封面的詞典才是好詞典;不過在乎里面的編者名錄的人會多些嗎?到2005年我第一次買《英漢大詞典》時,它已經到了第二版,封面沒多大變化,上邊依然掛著“譯文”兩個丑大字。翻到編者欄,里邊已經有不少黑框了。文藝愛好分兩種:我們看個片子聽個音樂會那都是活在當下,及時行樂,而讀書作文搞翻譯,卻是主動跑去陰間踩點——你看任何一個電視劇的演職員表里都不會出現這么多的黑框,不是么?
黃燦然引用了幾個例句,驚嘆這本詞典多么出色。我讀文章的時候并沒在意,但隨后,等我接了一個翻譯書的活兒,才知道《英漢大詞典》有多么厲害了:那些我一眼看去完全莫名其妙的詞匯組合,它里面竟然都登記在冊。真心佩服這些名字,他們只是出現在一頁上面,掌管著后邊好幾千頁、細密如豆的字母與漢字:他們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壓得住。
記得在中學里聽過一堂勉勵我們苦讀的演講,演講者介紹日本前首相田中角榮(不然就是村山富市)是如何學英語的:背詞典,每一頁正反面背完,就把那頁撕下來,刻苦自律加上破釜沉舟,一本詞典撕完了,單詞
全在腦子里了。我翻陸版《英漢大詞典》時就想:田中先生背的詞典要不就是火柴盒大的口袋本,要不就是別人淘汰給他的。
常聽人說“業界良心”,唉,天下還有比編詞典更大的良心活嗎?第二版,第三版,它要真一個字不改,只是加點價格重印,號稱修訂過了,會有人搜羅了充足的證據,跳出來跟陸谷孫板著臉打官司嗎?天下可以靠混日子騙錢賺名聲的容易事多了去了;花了大力氣去修去改去補,成果卻不為人所能鑒別,做不做,全看良心。你種過地就會有這種體會:一畝地里原先插著這些秧苗,往里再插一些,或者改栽一批,離開時一畝地仍是一畝地,你剛剛插過的苗仿佛消失在了土壤里,肉眼幾乎看不出變化??墒?,非得完成這樣的工作后,你們所有人才能安心睡下去。
我知道陸谷孫經常說道幽默,他也是全力推崇美國幽默名家比爾·布萊森(當然不只是幽默,人家還有大學問和關懷)的人。但他本人完全不通此道。上海人一般只曉得“噱頭”,覺得把話說得夸飾一些,讓一座人起個哄,就是幽默了,不知這夸飾大多時候虐而不謔,只是自己過過嘴癮罷了,別人聽來也無趣。
比如,他喜歡管他一個徒弟叫“老豬頭”,又叫他“批發商”,雖然也許part1y符合事實,在他自己那里說得通,但聽者如果發笑,也無非是苦笑“師父又在促刻(類似‘刻薄’)徒弟了”。陸谷孫有“陸老神仙”之稱,但這個雅號真就像一般所傳,只是說他淡泊、不食人間煙火?錯了,陸老可不是那么與世無爭的氣質,他需要跟人互動,叫他“老神仙”,其實含著“你就讓讓他,由他瞎開心一會兒吧”的意思。
陸老自己接受了這個稱謂,這是好事。過多的英語知識、以及幾十年編詞典和教學給他埋下了寫作上的致命缺陷,那種夾生的文白,好好的突然冒句英文出來的寫作習慣,寫多了要覺得無聊。幸好,神仙性格讓他對此無意識也不在乎。《余墨集》《余墨二集》,書名如此老派,卻見出真淡泊克己之風,有很多類似名字的書,像《譯余廢墨》《譯邊草》之類,都明示了自己的主業并非寫作。陸老神仙,是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里的。
我也記得讀到他談父親的病歿、談自己的健康的字。這種時候我就失語,不是緘默,是失語。除了身體問題,神仙也有心事,也有攻不破的心結,我們應該在別人的痛苦經歷面前舍棄表達的能力,不要讓一個多余的字冒出鍵盤。很多很多做良心活的人養育了我們,現在,當《英漢大詞典》里的每個條目都可以在電腦上隨便檢索,我們活著應該用上一點良心了。
摘自人民論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