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著名華人作家張翎的小說以跨界書寫女性和歷史見長,新出版的《流年物語》也講述了悠深的歷史故事,但創新地采用了10個物體來述說故事和展現人物。這些物不僅有基本的物理屬性,是人物的對照和延伸,更是具有言語思想能力的物。張翎通過這10個物來傳達深厚的歷史感受和多重的生命體驗。
關鍵詞:《流年物語》 物象 物語
華人女作家張翎以跨越兩岸的“兩地書寫”成為新移民文學的扛鼎作家。由于張翎的海外華人身份、女性特質等因素,小說中顯示了獨特的跨時空書寫、女性書寫和地域文化等,一直備受研究者關注。自長篇小說《陣痛》開始,張翎自覺地將女性命運的思考放入了闊大的歷史場域中展開和表現。2016年出版的《流年物語》更是延續了這一書寫。《流年物語》中繼續了張翎擅長的年代故事,同時也是歷史和家族故事,但已經超越了之前的兩地書寫范式。《流年物語》雖然也講述了溫州和巴黎的兩地,但兩地的書寫比例不再是平分秋色,或以異域為主,而是明顯地將故事更長更深地放在了原鄉溫州,在原鄉挖掘更多的家國歷史。將專注點放在一個家族的三代人中。《流年物語》中張翎創新地采用了10個物體來講述和串聯不同人物悲涼而深沉的命運。這些物不僅僅是有形有態的物體,更是一種傳達意義的物象,更有等同于人的會思考會講話的物語。
物,在文學中,首先使物體的形式存在,就是有物的形與態。張翎的《流年物語》中以10種物來講述故事,這些物是有具體甚至細致的形態的。如開篇的河流:“既不算最長,也不算最短,就不算最寬,也不算最窄”,如果說這條河流的物體性還是有些模糊的話,那么其后的瓶子,就非常清晰了:“不大也不小的玻璃瓶子”,“不透光,顏色在棕褐和橙黃之間”。 瓶子有質地、形狀和色彩。錢包更詳細,“巴掌大小,土灰色的燈芯絨錢包”,“我有一個夾層,夾層里有兩個暗兜”,“我的布舌底下釘了一個大號鐵撳鈕,它極為牢固結實”。手表的物理性也非常清楚,“我有一個直徑為四十七毫米的超大型表殼,……表面的夜光羅盤”。蒼鷹和流浪貓都有物理特征,“我是一只蒼鷹,……我的喙是釬是錘也是鑿,只有一只腳”,“流浪貓,三歲零兩個月,公,黃色的皮毛有棕色斑塊“。戒指和鉛筆盒的物體描述也非常清楚,“18k金的鉆戒,黃色白色和紅色三道金環”,“鐵皮鉛筆盒,金燦燦的漆”。《流年物語》中的物具有物體的形態特征,包括大小、形狀、顏色、材質等等,但小說不是物理學,作家交代這些物體的形態肯定不會止于物,由于文化集體無意識的積累,就如我們讀到月亮、梅蘭竹菊一樣,在作者和讀者的眼中,這些已經不僅僅是物體,而成為某種獨特象征,傳達著某種特定或幾種豐富的意義。讀者讀到這些物的形態也會自然地將這些物體和意義相連。
也就是說,物進入文學,是作為形象出現的。物在文學里永遠具有意義,包括無意義的意義,正如羅蘭·巴爾特在《符號學歷險》中所說:“我們以為自己處于一種由物體、功能、物體的完全控制等等現象所共同組成的實用世界中,但現實里我們也通過物體處于一種由意義、理由、借口所組成的世界中,功能產生了記號,但是這個記號又恢復為一種功能的戲劇化表現”。①因此,物在文學中的形象和意義就成為物象和意象。意象和物象是關系非常密切。“‘意象之‘象,實為‘物象,而‘物象可以說是‘意象的物態化。從古代‘意象理論發展過程來看,‘意象理論最基本的內核,就在于探索、解決創作者的主體情意與客體物象之間的關系。”②可見,物象是意象之意的寄托之物。世間萬物林林總總,作者在選擇物象時有強烈的主體性,融入自我的審美和意義。《流年物語》中,張翎選取了河流、瓶子等不同的10種物體成為物象,這10種物體形態、質地和存在空間都各不相同,不能成為某一類的象征。他們在《流年物語》中不僅僅是為了興起故事中的人物和故事,也不僅僅是為了比喻人物或場景的喻體。仔細閱讀會發現,這些物象不僅僅是張翎敘述技巧的創新,這些物的特征和經歷跟故事的人物和發展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每一個物都對應著一個人物的生命故事。
故事以一條河流開始,是法國巴黎的塞納河。河流是流動、自由和包容的,同時也是寬廣闊大的,這么廣大無邊的河流中被一個女人拋入一枚貴重的鉆戒,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這正是讀者讀過這一短章留下的巨大懸念,這一懸念的答案,猶如一條悠長流動的河水一樣,漂泊不定,無處可尋,無跡可查。為下文和讀者留下了深深地懸念,也帶來了必須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深究路徑,同時拉出了和全力這個女性相關的曲折故事,猶如河流一樣的女性,沒有“最”、溫柔、婉轉、寧靜的特點,但卻曲折流轉不定。
進入第二章的瓶子物象,由流動柔軟的水突然轉向堅硬透明的玻璃,暗示了全力的性格轉向,瓶子里盛滿了全力被丈夫欺騙的堅硬深重的悲傷和憤怒,同時瓶子也感受到了全力透明冰冷的無奈和凄苦。麻雀是一種可以飛翔的動物,但不能高飛,也不罕見。麻雀見證了朱靜芬一生的隱忍和擔憂,也象征著朱靜芬這個女性的平庸與凡俗。她的一生如同那只麻雀一樣,雖然有翅膀可以飛,但卻不飛走,也無法主宰自己的生命。朱靜芬知道全崇武的致命弱點,但死守著他,忍受他的劣性,煎熬著自己。麻雀“眼睜睜地看著命運在全力全知姐妹倆的腳上套上一根繩子,拽著他們一步步走向深淵”,麻雀這種微小平常的鳥也見證了葉知秋的無奈但壯烈的死。那只卑微的生活在溫州城里最貧窮的地區的老鼠,講述了劉年的少年生活。這只老鼠的祖先飄揚過海,歷經磨難,有著風光的祖先基因,卻擋不住現在暗無天日的地洞,生存無著落的困窘。少年劉兩雙的家庭人口多,父親收入微博,已夠貧困,后來又突然車禍身亡,母親與孟叔叔的曖昧關系,這些明的困窘和暗的尷尬都擔在了敏感脆弱的劉年身上。少年的劉年就如無法見天日的老鼠一樣卑微、貧困,但卻像老鼠一樣靈巧多智,最終逃離貧民區。
由活動的麻雀和老鼠物象轉向靜態的錢包,小小的不起眼的錢包封鎖了全力在陳岙底的全部真相。錢包空間很小,顏色不清不楚,卻靜靜地看見了全力在陳岙底被侮辱的事實,不動聲色地洞悉了全力、全知和劉年的復雜地不能向外人道的混亂情感。錢包小小的空間,平靜慘淡的外表卻裝著實用有力的貨幣和糧票,就如全力順利平靜的婚姻卻隱藏驚天動地的秘密,也如同劉年不動聲色的努力中卻包含著波濤巨浪般的魄力和危機。
手表在全文中起著承上啟下、連貫東西的重要作用。這塊不凡的由海外到大陸,夢想大海卻很久沒見到水的經歷,輾轉到了全崇武手上。老首長希望這塊表可以做個警示作用,警戒他不要在女人的身上栽跟斗,送給了全崇武。后來此表一直帶在全崇武的身邊。也正是由于這只手表,全崇武遇到了一生難以忘卻的愛情和女人,但也成為凄美遺憾的愛情,串聯起了全文故事的始終。乍看之下,這只手表跟全崇武的關聯很大,其實,戴在全崇武身上的這塊表的意義和象征卻是在葉知秋身上。這塊手表自身精密不凡,經著名表匠花費功夫打造而成,和葉知秋的出身相似,生在書香門第知識之家,自己是名牌大學畢業,以前是一家設計院的工程師。這塊沛納海手表第一次被美國夫婦買給心愛的兒子,希望他改變參軍的想法去做一名安全的潛水員,但沒想到他的兒子還是做了一名海軍并進入戰場犧牲在異域他鄉。葉知秋的丈夫是一位堅定的戰士,后來成為有才華的教授,但因戰爭負傷留下了難以言說卻致命的苦痛,協議離婚的計劃卻被丈夫的突然打成右派無法了斷。像物象手表的初衷和事實一樣南轅北轍。手表輾轉到了全崇武手上,卻不識泰山真面目,不懂得它的價值,無法實現沛納海的海洋之夢,只能在一條溫州的甌江里小試身手,最終卻摔碎在一群狂妄無知的紅衛兵手里,一生都無法到達夢想的境界。
葉知秋也如同這塊名表,下放后終于遇到了能愛和可愛的人全崇武,但全崇武卻沒有珍惜她,或是沒有完全懂她,在危急的情態中抽身而去,完全背叛了自己對于愛的承諾,使葉知秋完全絕望,而走上自殺之路。朱靜芬堅持認為是自己殺死了葉知秋,陷入深深地自責中。全崇武一生都在思念和報復自己中度過。葉知秋這樣能干、善良、敢愛敢死的女性,在那樣的年代卻沒能被珍惜,毀滅于絕望中。手表是個時間的物象,這個時間的表征物將全崇武、朱靜芬和葉知秋三位重要人物緊緊地拴在一起,并在悠長的歷史流年中述說人物的故事,將三位人物的性格和命運襯托和暗示出來,展現出時間的精確、無情,時間流走中人物的悲傷、無奈、絕望和悔恨,時間長河中人物悲涼凄清的命運。
蒼鷹是一只飛翔的兇猛動物,文本中的蒼鷹更有著天賦異秉,剛剛出生五天,體積就比兄弟姐妹大了一倍,如此有天賦的蒼鷹,應該搏擊長空,不應該會看到小城市的雞零狗碎,但因為跟野兔搏斗時傷了腳,就剩下了一只腳,靠著頑強的毅力終于可以飛翔,并成為了一只具有三百六十度視野的獨腳蒼鷹。蒼鷹目睹了劉年和尚招娣的私情,它的出現也和兩個人物的性格命運形成對照。蒼鷹的天賦、毅力和戰勝自己的勇氣和劉年的性格一致,劉年出身貧苦,但靠著自己的努力和魄力,在國企改革中一舉突出,完成了勝利的轉身,由少年時期暗無天日的老鼠轉變成為搏擊長空的蒼鷹,由早先的貧困轉變成數不清錢財的富有。同時,這只蒼鷹斷腳之后不能飛向高空,只能徘徊在城市的邊緣上空,在工廠幫忙打雜的尚招娣就是這樣一個邊緣人物,但卻和劉年發生了關系并生下男孩劉歐仁。憑著她養育兒子的感情,她從溫州去到了法國巴黎,這也是人生的飛躍,但這種飛躍是艱難也是無奈的,就如蒼鷹扯著斷腳飛翔一樣,她為了劉年和歐仁不得不飛,不得不努力生活。蒼鷹的物象成為劉年和尚招娣的一體兩面,也是他倆能夠合拍并長久隱瞞全力的原因之一。
由飛翔的蒼鷹回到地面的流浪貓,故事也從父輩轉到了子輩的劉思源。流浪貓因為迷戀咪咪,被叛逆和缺乏關愛的思源毒死,在愛的世界里,思源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流浪貓會迷戀異性,但思源卻更喜歡同性。貓魂守護了思源內心脆弱和叛逆的情感,思源窺破了父親的私情,看透了父母的貌合神離。思源如流浪貓一樣只有流浪和逃避的結局,或者是被看似表皮的關愛所傷害和毒殺。流浪貓的欲求和慘死也正是劉思源的所求與命運,貓魂不肯離去的帶著死守的靜觀,也正是劉思源窺破了家里家外一切不可言說秘密后的報復性心理的述說。劉思源有著流浪貓一樣的狡猾和欲求,但比流浪貓更狠毒和陰辣,報復性的行為和心理更具殺傷力。貓和貓魂的這一物象呈現出了劉思源的性格特征和命運走向。
第九章的戒指物語中,堅硬貴重的戒指掩蓋了劉年和歐仁的父子關系,因為全力是一個“典型的邏輯思維型”的女人,她“沒有聽懂我的提醒,或者說,她壓根沒有興趣聆聽”。這枚卡迪亞“三位一體”的高貴戒指,是忠誠、愛情和友情的象征物和闡釋物,表面上代表著劉年對全力的三位一體的情感,是可以戴在手上顯示和表達的情感。這枚穿越歐洲來到全力手上的戒指顯示著高貴和奢侈,但這只是表面的,掩蓋了劉年和歐仁以及與尚招娣的隱秘的也是更濃更深的情感。戒指最終被知道欺騙真相的全力狠狠地拋入巴黎的塞納河。堅強高貴如卡迪亞戒指的全力,表面上包裹著很多家人的愛與關心,其實已被家人狠狠地拋開了(包括妹妹、丈夫、女兒),最終落入冰冷中,不僅是身邊環境的冰冷,更是心理上的絕望與無助。直到這一節的戒指物語,和第一節的河流物語形成對接,終于揭開了戒指之謎,人物和故事也在徐徐展開后落幕。
金屬質地的鐵鉛筆盒暴露了童年時期敏感困窘的兩雙,暴露了孟叔叔和兩雙母親的秘密。兩雙在貧窮時期擁有了富有物的鉛筆盒,但由于鉛筆盒隱藏的難以啟齒的秘密,兩雙并不能駕馭這個富有物,而是更加自卑,并激起他深刻的憤怒,成為一生中無法忘卻的貧窮的陰影記憶。正如張翎在后記中說:“只有當他躺在死亡的眠床上時,他才明白一切都是徒勞——一旦套上了貧窮的軛,他終生將是它的奴役。”鉛筆盒這個物象終于使故事和人物回到了原點和起點,鉛筆盒作為貧窮時期的富余物,正如擁有了數不清的錢財卻終究有貧窮根源的劉年。劉年說:“我再有錢也是窮人”。故事在此回到原點,自然也是起點,揭開了整個故事的根源,挖開濃厚的歷史,探到了歷史的底層。當然故事還會再從這里出發,無論是乘風高飛或是破浪前行,都將會這樣周而復始的演進下去。無論如何努力掙扎和拼搏,都將無法逃脫時間流逝后留下的貧窮、寂寞、背叛和絕望,這是人物的根本命運,也是故事的最終結局。
張翎在《流年物語》中選擇了這些物,讓物對應人物分別講述,在看似松散的講述中最終形成一個嚴密的整體,道出人物和歷史真相。同時,這些物,不僅是對應人物的物象,而且承擔了敘述者的角色,讓這些物有所見、所思和所說,成為一個全知的敘述者。這是一種全新的敘述方式,讓所有的人物和故事通過物的感知來表達。物在每一章節中首先承擔了敘述者的角色,進入章節內部,物又成為被敘述的對象。這樣不僅構成了小說的多重講述,讓人物和故事在各種物的講述中更加全面和豐富,而且形成了故事和人物的多重交錯,使得故事更加跌宕起伏,人物更加豐滿立體。更重要的是,張翎可以借物來傳達真相,物沒有人的主觀親疏,沒有人的情感遠近,物對人和歷史的感知更真實客觀。物比人的講述更真實,物不會背叛,也不需要選擇性講述,物不需要隱瞞,物只管將所見、所感全盤托出。
《流年物語》這樣一部講述悠長、幽深的歷史故事的小說,作家選擇10種物來講,無疑更能揭開很多人類無法言說或不能言說的秘密,這些秘密的真相形成了歷史,造就了命運。張翎說:“我試圖找到一個新的角度,來敘述一個老套的故事。……我發現那些有關‘物語的文字,恰恰是我感覺最具有靈氣和流動感的部分”。③這些物就不僅是被動和被僵硬描寫的物,其實是更重要的形象,他們在故事中或動或靜、或小或大,都有自己的歷史,也就成為重要的形象,都有自己的命運沉浮。他們作為全知的講述者,他們的視角或俯視,如麻雀、蒼鷹和貓魂,或仰視,如瓶子、老鼠和手表,或平視,如河流、錢包,他們以不同的個性和不同的角度來觀察和講述故事,使得故事成為多重聲部,展現出豐富性。正如張翎所說:“因為我在自己的想象力的固有邊界上,至少踹出了一個小小的缺口”。④
張翎《流年物語》的物語寫法,展示出世界是許多具有活生生的思想感情的人在觀察或活動的舞臺,有眾多個性鮮明而又獨立自主的人物,他們互相交流、對話和爭鳴,形成巨大的張力和活力,使小說呈現出更豐富、更開放、更具思考力的人生內容。這部小說借助物、物象和物語來傳達深厚的歷史感受和生命體驗,呈現出人生的生與死、善與惡、愛與恨、欺騙與真實的對立統一,表達出生命的沉淪與拯救、希望與絕望。
注 釋
①羅蘭·巴爾特符號學歷險[M].李幼蒸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98.
②胡雪岡.意象范疇的流變[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157.
③張翎.流年物語·后記[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411.
④張翎.流年物語·后記[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411.
(作者介紹:王慧開,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