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梁
(一)
梁錦西是在那年冬天胖起來的,原先的衣服腰身改了又改,依舊穿著緊。
裴越此刻來了徽州,卻躲著梁家。錦西的母親如臨大敵,一雙小腳碎步往來,用拐杖將木梯敲得直響,心急如焚地拂開重重簾幕,壓低了聲音質(zhì)問她:“他可跟你說何時來接你的?”
錦西垂了眼,小腹撐著腰帶微微隆起,眼珠子也不動:“不知道。”
她母親氣急:“這丟臉就快丟到家里了,你還跟我犟什么犟?你可知你多大了?你等不起了。”最后一句聲音大得像是詛咒。她豁然起身,母親驚得一退,問:“你要做什么?”
她二話不說,三步并作兩步逼近窗戶,撐開繡樓上僅有的那扇窗,就要往下跳。下面的紅梅開得正盛,她在心里惡狠狠地想,若是從這里跳下去,也不知死不死得了。
母親快步追了過去,像一個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的瘸子,走得迅速又狼狽,拽住她的胳膊,大叫:“你這是干什么?”
她被拽離,窗欞因失了支力,“砰”的一聲砸在窗柩上,案上的琴被震得輕響,一時灰塵亂飛。那窗格上的花紋清晰了些,依稀還能窺出梁家曾經(jīng)的富足。
母親扶著窗格,心有余悸:“你是想逼死娘嗎?”
錦西不掩憤怒地看著母親:“是母親在逼我。若不是母親和兄長把我送到裴越的床上,我至于走到這步田地?”
母親當(dāng)下噤了聲,片刻后才眼神躲閃著強辯:“這也不能怪我和你哥哥,還不都是你當(dāng)初信錯了人。”
她默然冷笑,母親又軟語相勸:“姑娘,你別犟,快去找他。這是為你好。”
她干脆拂開母親的手,坐到遠(yuǎn)處。
是為她好?她實在無法認(rèn)同。母親將她送到裴越的枕邊不過是一石二鳥,嫁掉不再年輕的女兒,順便倚靠這位財主盤活生計。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是母親和兄長一手策劃的,她已經(jīng)逼近二十一了,除了對自己還有念想的裴越,她沒得選擇。就算再早上幾年,她曾和韓陵談婚論嫁,又帶累了家族,害死了生父,誰又敢娶她?
老太太慪氣地坐了一會兒,嘆著氣,碎步離去。梁錦西垂著頭,落了幾滴又氣又惱的淚。
然而這次爭吵也只換來兩三天的清凈。梁老太太知道自己理虧,也覺察到梁錦西這兩年脾氣變得越來越大,輕易不敢和她硬碰硬。但是裴越再不來娶她,她那肚子就該遮不住了。
人老了,家中又遭了變故,就這一個姑娘又不省心。她的心火越燒越旺,因著不能肆意地發(fā)脾氣,竟病倒了。
病得臥到床上,生了點作威作福的念頭,倒覺著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撒撒氣。今天將手下的婢子打一頓,明天將媳婦叫去罵一頓,后天又吃不下這喝不下那,總之,她有本事搞得整個梁府不安生。
錦西知道這是母親蓄意而為,在母親又將那藥碗掀翻在地的那天,下了繡樓。一言不發(fā)地踏進(jìn)門檻,拾起地上的碎片,又重新端了一碗奉上。
母親見她進(jìn)來又詫異又莫名地松了口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快要滿溢出來的期待讓她的雙目熠熠生輝。
一點也不像生了病,錦西在心里想,倒像是守財奴看到了白花花的銀子。她坐在床沿上說:“我去找他,你讓兄長給我安排轎子。”
老太太忙不迭地應(yīng)了聲:“哎。”見外地抬舉她幾句,見她不應(yīng)聲也不反對,自顧自地接了藥碗,從善如流地喝了藥。
當(dāng)夜錦西回到自己的繡樓上徹夜枯坐,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二)
裴越住在隔了梁府幾十里的客棧。錦西一大早就動身,悄悄尋去他的房間。門口的小二端了盆水,正準(zhǔn)備敲門進(jìn)去,被她攔下,她接過木盆,沉默地走進(jìn)去。
裴越剛起,袍子松垮垮地罩在身上。發(fā)也未梳,慵懶地散在身后,背對著門口,閉著眼睛聽著響動使喚下人:“過來刮胡子。”
錦西端著水走過去,也不心急讓他發(fā)覺。默默地沾水為他洗臉。卻不想她指尖剛碰到他的臉,他便睜開了眼,像是聞到風(fēng)聲警覺睜開眼睛的猛獸,目光銳利而又漫不經(jīng)心:“梁小姐,別來無恙。”
他離開徽州將近八年,此刻早已不是那個跟在父親身后,謹(jǐn)言慎行的陰鷙少年。傳聞他在上京生意做得很大,如今身上儲著一種久經(jīng)商場沉浮的銳氣,讓人難以逼視。錦西有些躊躇,收了手不和他對視:“裴爺曾和家母約定,會來娶我過門。”
裴越從鼻子里擠出一個音,像是冷笑:“我可沒有與你母親約定什么。”他雖不點破那晚繡樓上的事情,卻玩味地檢視她的表情。錦西迎著那道目光,腦子里當(dāng)下閃過一片亮慘慘的白。
她是抵觸那晚的事情的。五個月前,他悄無聲息地回來了,在她人生最羞恥的時刻,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她的繡房。勁風(fēng)暴雨,雷鳴電閃,他平靜地站在榻前,細(xì)細(xì)旋轉(zhuǎn)著手上的玉牒。那目光像是一張網(wǎng)罩下來,她心里灼熱難耐,痛苦地瑟縮著,他在她面前淡然地解衣。
她曾忤了全家的心意,拒絕了裴越,與韓陵相戀,又由著性子逼迫父親將他趕走。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終究沒躲過這命運。他回來了,冰冷而又陰森地逼近毫無反抗之力的她,她無可自持地戰(zhàn)栗著,仿佛下一刻就會死去。無邊無際的黑夜里,他抱著她說:“你等著我,等我來娶你。”
她口不能言,待到迷藥失了效,第一件事就用簪子刺傷了他。他眼神驚怒,一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之后他沒再來,她卻有了身孕。
最惶惑的時候她想到了死,白綾都懸在了頭頂,她站在圓凳邊無能為力地號啕大哭。她想起了韓陵,他為她細(xì)心拂去肩上白雪的場景分明還在眼前,下一瞬卻是無影無蹤,好似人間蒸發(fā)了。同他一起消失的還有要進(jìn)貢朝廷的繡品,父親一夜老去,幾乎傾盡所有家財去贖回,甚至搭上了性命。
最后一晚的父親,走進(jìn)門便一頭栽下去,臉上臂上沒有任何傷,卻迅速地死在了榻上。請來的大夫解開他的袍子,腹上背上全是可怖的青紫痕跡。錦西掩面大哭,從那時起她就知道,往后她連決定自個兒生死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她給梁家?guī)砹瞬秽礈珥數(shù)臑?zāi)禍,她要償還,就只能忍受這待價而沽的命運。
她硬著頭皮,直視裴越:“和誰約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五個月過去了,裴爺失約了。”
裴越閑閑地將手伸進(jìn)水中,語氣甚是菲薄:“梁小姐自小就看不起裴越,裴越是販夫走卒,攀不起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可誰讓那些往事已經(jīng)翻篇兒了呢,如今的梁府山窮水盡,裴越倒發(fā)達(dá)了。”他不緊不慢地擦著手上的水,“風(fēng)水總是輪流轉(zhuǎn)的,現(xiàn)如今梁小姐看得上我,也該輪著我看不上小姐了。”
來此之前,錦西就知道他會故意羞辱,因此就算氣得連指尖都在顫,也一句反駁的言辭都沒有。只在他銳利的戲謔下,安靜跪了下去,目光平在裴越的胸口,沒看到他眼中遽然熄滅的氣焰。她俯伏于地:“那我現(xiàn)在求裴爺,看得上賤妾。”
他愛了這個姑娘將近十年,但此刻他太恨,他恨她越來越低的姿態(tài),更恨她就算是在求他,也一臉大義凜然的模樣。就好像這么多年了,他仍然只是個望不到頭的深淵,她除了義無反顧地去跳,別無他法。
他就勢將她翻倒在地,任由她在他耳邊驚呼。那地板“哐”的一聲,牽動她腳邊的圓凳和木盆,灑了一地的水。
錦西當(dāng)下護(hù)住腰腹,痛苦地縮成一團(tuán)。裴越忽覺醍醐灌頂?shù)厍逍眩骸澳阍趺戳耍俊?/p>
他慌忙去將她擁在自己的懷里,她臉色慘白,額角慢慢蓄了汗,身下開始出血。他驚駭?shù)赝谶@痛極的時刻讓眼角眉梢堆上報仇雪恨的快意:“你的孩子要被摔死了。”
裴越一瞬怔愣,回神后大力抱起她,咬牙切齒道:“你最好祈求他活著。”
她痛得冷汗涔涔,無力地縮在他用臂膀和胸膛構(gòu)筑的溫暖里,神志模糊。混沌中他抱著自己出去,又上了馬車,自始至終他將她擁在懷中。她臉色蒼白,他惡狠狠地去吻她的額頭,這氣勢洶洶的吻卻讓她覺察了他的自責(zé)與憐惜,他說:“醫(yī)館就快到了,再忍忍。”
(三)
醒來,她去摸自己的肚子,一度認(rèn)作是累贅的孩子依舊在她肚子里。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屋內(nèi)極暖,她腦子昏昏沉沉地望著陌生的帳頂,幾乎是水到平川,涌現(xiàn)了一個念頭:不該死的命短,該死的卻總是生命頑強。
她比誰都知道后一句用在自己身上才最貼切。
門被打開,裴越負(fù)手進(jìn)來,伸一只手去探她的額頭,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像是要盯破他。因為促狹,裴越不想與她四目相對,忍不住出口說她:“你這個時候應(yīng)該繼續(xù)裝睡。”
錦西面無表情:“那不是讓你沒了負(fù)擔(dān)。”
他居高臨下地瞪了她一眼,又問她:“渴不渴?有沒有想吃的?”
她竟然點了頭,甚至枕臂認(rèn)真地想了一下,說了幾樣當(dāng)下想吃的甜點。他慢慢笑開,一樣不落地差人去買了送來,又差人給梁府送了信,交代她暫時住在他身邊。
母親自然歡喜,既解決了心頭大患,又可以攀親帶故,讓他替兄長還了賭債。那幾天錦西足不出戶躺在床上安胎,心里跟明鏡似的,看裴越從錢莊往來。兄長偶爾跑來,打著看看她的名義,卻多是來商議著錢的事。有一次甚至就當(dāng)著管家的面,讓她說服說服裴越,幫著把徽城西北的那塊茶園買下。
她怒目而視,兄長厚了臉皮,振振有詞:“妹妹也不想想,當(dāng)初家里的錢財是因為誰丟的?況且我又不是拿去賭。”
她心里氣,待他走后,一個人躺在床上,用棉被罩在臉上努力地睜著眼睛,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來,在心底歇斯底里:這是稱斤論兩地賣了我!
裴越出了錢,母親也不再問她裴越何時娶她。梁家現(xiàn)在需要借著他一步步地往泥潭外走,不是不想催,是怕觸了財主的霉頭。她住到裴越身邊時,許多情況都跟著變了,肚子里的孩子不再令母親擔(dān)憂,反而變成了讓人紓解憂患的籌碼。她又被他攥在手心里,母親總會踏實。
她坐在裴越新買的宅子里,只覺四面楚歌。好在裴越毫不掩飾地寵溺她,萬事順著,唯獨一件,他不肯說何時娶她過門。
能下來走動的時候,她曾暗中打探過他,他什么都不肯承諾,只含糊:“再等等。”她氣鼓鼓地回房,重重地踢了一下椅子,腳趾慢慢地疼起來,火辣辣的,攀到心頭。她在心里氣急敗壞,像是罵別人:“梁錦西你看看你自己,就是這么低賤。”
那之后,裴越一直沒提娶她的事。
中庭有一口井,他不在的時候,她總是無意識地在井口看,像是里面有魚或是其他什么寶貝,需要守著。溫暖的陽光一寸寸地消融著屋上冰雪,一遍又一遍地把柳枝染黃染綠了,把花骨朵兒催紅了,她卻捧著一天天變大的肚子把光陰坐暗了,把心坐小了。
母親親手把她推進(jìn)這個旋渦,她什么都沒有了,如今只想要一個名分,名正言順地生下這個孩子。這是她僅有的尊嚴(yán)了。
裴越去了上京幾日,回來時給她帶了許多東西。她撐著肚子坐在桃花樹下,深色的毯子上落了幾片花瓣,一副讓人柔和的景色。她在他沉默地注視下慢慢睜開眼睛,松垮垮地,易碎地笑笑:“裴越,你真的想要我嗎?那你為什么不肯娶我呢?”
裴越聞言怔住,提著東西站在一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她將頭往花枝那面一偏,有種氣若游絲的凄涼:“你還在報復(fù)我,報復(fù)我小時候拒絕你,是不是?你剛到梁府時跟著父親做事,父親總夸你,他們都說父親想讓我嫁給你,因為兄長不如你。”她小心地抽噎了一下,“我那個時候就錯了,我一個人琢磨,忽然委屈地認(rèn)為,父親養(yǎng)我寵我,竟然是為了拴住你這個外人。后來遇到了韓陵,我想我終于可以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了。他要去父親的書房,我便帶他去,可他偏偏是騙我的那個。他拿走了要上交給朝廷的東西,消失了。我害死了父親,可他死的時候還交代我,不要自責(zé)……”錦西自顧自地說著,很久身側(cè)都沒有回應(yīng)。
天光暗了又暗,晚風(fēng)浮動頭頂?shù)幕ㄖΑK仡^,東西靜靜地散在地上,哪里還有裴越的影子。
(四)
其實更早的時候,她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變化,她已經(jīng)沒有之前的棱角了。
父親在的時候,她活得五馬長槍,父親走了,裴家上下都在怨她,她沒了庇護(hù),變得冷硬。她不得不承認(rèn),那冷硬的外殼是偽裝,她只是需要關(guān)心。她的心是被焐熱的,在她準(zhǔn)備奮不顧身的時候,被裴越毫不掩飾的寵溺給焐熱的。
但漸漸地她又灰了心,他從不主動提娶她,只日復(fù)一日地吊著。他身上每個時令都會添上兩件針腳講究的新衣,偶爾在她房間的案上處理一些信件,她發(fā)現(xiàn)了每月固定來的一種信封,從上京寄來,角落里有塊花紋精致的紅,管家送信來時總是低著聲兒提醒。
他總說是生意上的事,她就從不去過問。古語說拿人手短,她想她在這截上短了太多。沒有父親的梁家一蹶不振,唯一的兄長沒事就去賭,之前還是小賭,越窮反而越想搬弄把大的,終于把裴府輸成了空殼子。她泫然欲泣地想,自己還要再撐一撐,撐到梁家渡過難關(guān),撐到孩子降生,她就誰也不欠了。
變故也是在那日發(fā)生的,那晚她被一群不速之客入院劫持。蒙了頭,刀子就架在肩頭,黑暗中她喚了兩聲,無人上前營救,她就不敢再掙扎。她被拉上了馬車,那馬車匆忙而平穩(wěn)地行著,意外地,她想到了那日裴越抱著她去尋大夫。
她惶然發(fā)覺自己的貪念,便即刻命自己不要再想。那肚子墜著她,她蜷在黑暗的角落,將自己和孩子保護(hù)在一個未知的,近乎薄脆的安全領(lǐng)域,不哭也不鬧。因為這樣反而好,至少暫時不用去面對那些卑微而難堪的事。
約莫是次日清晨,有一老嫗過來送飯,解開她手上的束縛,除去她頭上的布罩。她眼睛微瞇,慢慢適應(yīng)周遭的光線。沒有窗子的房間,點了蠟燭,依舊陰森森。身下是稻草,旁邊一個瘦弱的女子,腳用鐵鏈子鎖著,精致的衣裳已經(jīng)臟亂不堪。那女子眼神驚恐地望著她,看到她隆起的肚子時,那神情凄哀得近乎癲狂。她袖子上有片片血跡,錦西觸目驚心。
老嫗說:“她是一個月前被綁來的,至今家里沒有送贖金。”說著掀開她的袖子,左右手各砍去了兩根指頭。
錦西倒吸一口冷氣,戒備地護(hù)住自己。老嫗對她微笑:“夫人不用害怕,在我們給裴爺?shù)牧掌谙迌?nèi),是不會對夫人動手的。”
那時候她還算鎮(zhèn)定:“我與你無冤無仇,也沒有錢給你。”
老嫗將飯推至她面前,避重就輕:“夫人應(yīng)當(dāng)了解自己的夫君,裴爺將鋪子開得遍地都是,又得了你家老爺?shù)馁p識,承了蘇家那么些產(chǎn)業(yè),怎么會沒錢?”
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空空地疼。老嫗口中的那個“夫人”,真的是自己嗎?聞所未聞的“蘇家”,像兩根針一樣,刺到她的心上。
裴越是否愿意出贖金尚且不論,重要的是,她發(fā)現(xiàn)她一點也不了解裴越。當(dāng)初是母親找的裴越,換取這根救生的浮木的代價,是她。此前她從未想過他究竟如何,只知道這些年他過得風(fēng)生水起,可究竟是什么程度呢?她一無所知。
當(dāng)年韓陵一夜消失,她披沙揀金似的去尋找韓陵的消息,一無所獲。她那個時候才覺得怕,她和韓陵相處將近兩年,但她對韓陵也是一無所知。如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好幾年,她又走上了這條路,而這一次,她早已一無所有。
她忽然變得惶惶,今年裴越該有二十七了……二十七,多么令人心驚肉跳的年齡,他這些年經(jīng)歷了什么呢?會不會有妻室?
這個想法讓她呼吸困苦,這似乎連他為何遲遲不愿娶自己,都有了解釋。她不敢深想,向后縮了縮:“你們要了他多少贖金?”
老嫗古怪地笑了一下:“夫人覺得,您和肚子里的孩子值多少銀子?”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看不得老嫗的目光了,那目光像一把匕首,寒光四射,她看它一眼,它就閃動一下。
老嫗離開,錦西顛來倒去地回想著她的話,在拿到錢之前他們不會動手,那之后呢?像身邊的女子一樣?
她在這困苦得令人窒息的處境中,驚惶地等待著。她曾經(jīng)那么大義凜然地想過生死,但是此刻她太怕。那女子死在了第二天晚上,錦西以為她睡著了,喊她不動,就小心地移過去,拍拍她的肩膀,她僵硬地歪倒了下去,她惶然尖叫。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沒有一點消息進(jìn)來。來送飯的老嫗眼神近乎兇神惡煞,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死亡的氣息,她縮在角落里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好像腹中的胎兒都不動了。她想著,驚心動魄地?fù)嵘献约旱闹亲樱斎话l(fā)覺那肚子悄無聲息。
這一夜異常難挨。次日天剛蒙蒙亮,有人吹滅了蠟燭,蒙了她的頭,將她帶去了另一個地方。送飯的老嫗將她牽入門,聲音從肩頭遞來:“夫人只需待在這里等裴爺就好。”
她聲音嘶啞,近乎瘋癲:“他給贖金了?”
一聲低低的輕笑:“裴爺給銀子干脆,我們也不會為難夫人。做我們這行的,向來銀子比爹親。”
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因為接連數(shù)日的緊張、黑暗和她不敢深想的恐懼,她瑟縮在那個角落,盡管沒有人縛住她的手腳,她也不會去揭頭上布袋。
很久,她聽到馬蹄聲、開門聲,以及熟悉的腳步聲,那頎長的身影背著光走了過來。是裴越,他快速地扯掉阻隔光明的黑色布袋,擁著她。
她顫顫巍巍地開口:“你給了多少銀子?”
(五)
錦西執(zhí)著于這個問題,裴越緊緊地將她抱在懷里,一遍又一遍地安撫她:“過去了,都過去了。”
可她偏不聽,固執(zhí)地尋他的眼睛,盯住他問:“你給了多少銀子?”
他將她打橫抱起,向外走:“你和孩子對我來說是無價之寶,你明白嗎?”
她忽然露出一個悲苦的惶惑的表情:“可我的孩子死了,他死了。”話音的末端是一個恐懼的顫音。
她的夢里都是孩子,血淋淋的,面如死灰的孩子。她曾那么凜冽地想過生死,可是她現(xiàn)在真的只剩下恐懼了。從前她認(rèn)為是她身上有一身的債,逼迫她活著,而如今,原有的烈性和熱血都慢慢剝落干凈,她只能看到自己身上嶙峋的本性。她任性卻不敢承擔(dān)自己闖下的禍,被逼迫著去付出時,還量入為出保存自己的價值。
她從噩夢中醒來,身邊是一臉擔(dān)憂的裴越。他小心翼翼地安撫她,和她說話:“孩子還在。”
她一臉不可置信,他便拿著她的手去撫摸隆起的腹部:“你看,在這里。”
他小心地貼近那個頑強的小生命,溫和地對她說:“你的狀況不好,所以你要安定下來。這樣不久的將來他才會降臨。”他細(xì)細(xì)地吻著她的手,“你好好保護(hù)他,他以后就會對著你笑,對著你說話,還會牽你的手。”
她望著他,悲喜難辨地落淚:“好。”
他哄著她平靜下來,講他去上京的第一年,因為運貨的路上出了岔子丟了貨物,被人追著打,逃得鞋子都跑掉了。她安靜地聽完,說:“真可憐。”
似乎還不放心,他又逗著她說話,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那晚,你猜我去哪里了?”
她神志恍惚,像是失去記憶了,問:“哪晚?”
他不忘護(hù)住她的肚子,用最溫柔平和的語氣,說那日的驚心動魄:“壞人擄走你的那晚。”她在溫暖的棉被上慢慢滑進(jìn)他的懷里,認(rèn)真地問:“你去了哪里?”
“我去你家下了聘禮。一直很抱歉,因為一些事我無法及時給予你承諾。”
終于,她像是從洶涌的波浪里沉淀下去的沙子,安靜地躺到了河床上:“因為蘇家嗎?”
他抱緊她的肩頭,在那里吻了一下:“你都知道了?”
暗夜中她的眼睛清透而明亮:“嗯。你在上京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妻室?”
他沉默著不回答,卻也沒否認(rèn)。
長夜空前的安寧,小雨淅淅瀝瀝地從遠(yuǎn)方來到窗口,淺而輕地充盈室內(nèi)的靜謐,卻又讓這靜謐浮上了新的濕潤的安寧。她小聲地問:“這些,我母親一開始就知道的吧?”
他答非所問:“請你信我,我對你都是真的。”
這次又輪到她一言不發(fā)。她真的像清醒過來了,他在上京有妻室,有產(chǎn)業(yè),這事她母親知道,兄長也知道,但是依舊用藥將她送給了他,全因為梁家需要錢。那老嫗口中的“夫人”自然是蘇家的那位夫人,她不過是為別人遭了一劫。
她僵硬地躺在床上,帳頂有小小的光暈,身邊的人鼻息溫?zé)嵊辛Α6亲永锏男∩鼪]有規(guī)律地動彈了幾下,這種感覺像是她在宇宙洪荒中孤獨地喊叫,終于有了回應(yīng)。她愛憐地?fù)崦恍∩鼡纹饋淼亩瞧ぃ蹨I就這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因為這世界于她,除了肚里的孩子,好像全是陌生人。
她在這個廣而闊的潮濕深夜,想到了那個在惶恐中死去的女子。她的夫家不愿意出這么一大筆贖金,父親聽姨娘的話也不愿意出贖金,就由著她在一個又一個黑暗的夜晚,心神衰弱,孤獨等死。錦西忽然明白了,那日的女子為何會凄哀地盯著自己的肚子。假如那女子也有一個孩子呢?她的夫君也是會來救她的吧?
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一遍又一遍地?fù)嶂侵械暮⒆樱X中一遍又一遍地過著父親給過她的所有眼神。這世上唯一對她好的人,她現(xiàn)在才明白。她對著帳頂,小聲地說:“謝謝你。”
裴越也沒有睡去,被她的聲音驚動,問她:“謝我什么?”
錦西翻了個身,背對著他,說:“也謝謝你,謝謝你愿意救我。”
裴越的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肚子,算是回應(yīng)。
(六)
錦西臨產(chǎn)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府上依舊除了一個管家,兩三個婢子再也沒有其他人,清凈又空寂。
自她回來后,母親和兄長沒有再來看過她。她知道,她們是不好意思再來見她,只是她不會再深究了。梁府好不容易才恢復(fù)點元氣,她們是拿不出那么些銀子去贖她的。
只要是能看見裴越,她便對著他微笑,像一個溫柔的妻子,像對待一個恩人。裴越不在的時候,她不再去看那口井。原來是無依無靠,而現(xiàn)在一眼望到頭,反而適應(yīng)了。
她會不厭其煩地和腹中的孩子說話,想著若是男孩的話還好,長大了總會學(xué)著自力更生。若萬一……是女孩子的話,她微微皺了眉頭,忍不住擔(dān)憂,怎么樣才能讓她比自己活得好?
入梅后,雨一場接一場地下,難得的好天氣里,宅子里來了客人。與錦西相仿的年紀(jì),一身湖藍(lán)的裙裾,溫婉的眉眼,雍容的氣度。從車輿內(nèi)出來時,管家面色倉皇地前去迎接。那女子款款走來,很會微笑。
錦西撐著肚子準(zhǔn)備起身,被她輕輕地按住,搖頭說了句:“不用。”
錦西問:“您是蘇小姐?”莫名其妙卻又情不自禁,她選擇了放低自己。
蘇婉微微頷首:“是。”
錦西招呼人奉茶,澀澀地笑:“裴爺出去了,怕是下午才能回來。”
蘇婉說:“他知道我來的。他寫信讓我來找你,我也一直想當(dāng)面看看你。”
錦西不再說話,沉默地,諱莫如深地看著蘇婉。面前的蘇婉溫婉嫻靜,甚至同情自己。此前錦西想過無數(shù)次,她的容貌,她的家世,甚至她會如何對待自己,但都沒有想過,她們見面會是這樣平靜。
錦西善意地朝著蘇婉笑了笑。蘇婉說:“他曾回京求父親,讓父親借給他五萬兩黃金,說是要贖你和孩子。”
她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那個時候她執(zhí)著的問題,今日終于有了答案,她微笑:“是我需要感謝您的父親。”
蘇婉接過婢子手中的茶,卻先遞給了錦西,之后才去拿剩下的那杯。錦西知道蘇婉不是故意的,她這一輩子沒有去過上京,卻知道那是世家小姐骨子里長出來的習(xí)慣——情不自禁地喧賓奪主的習(xí)慣。她垂頭去飲茶,連心里的苦澀一起咽下。
蘇婉說:“父親讓他把孩子帶回上京,以后不能和你有任何瓜葛。這是那五萬金的條件。”
她凝視自己的肚子,說:“好,我知道了。”
蘇婉有淚盈于雙睫:“我羨慕你能有個孩子,但是對不起。”
錦西不愿多說,卻情不自禁地流淚:“萬一……我說萬一是個女孩兒,你一定不要讓她經(jīng)受我這樣的命運。”
(七)
她們說話的時候,裴越就站在門外。陽光明媚,天空湛藍(lán),云朵白得發(fā)光,他安靜地去聽她們的對話。
離開徽州那年他十九歲,無家無業(yè),無金無銀,他喜歡的姑娘在和一個叫韓陵的公子談婚論嫁。
他也曾躊躇滿志,打算赤手空拳去京都闖蕩出自己的天地,但這世上從不缺有野心的失敗者。
走投無路時他被蘇家收留,他的能力在一個氣勢恢宏的家族中得以施展,蘇老爺欣賞他的判斷力和果決,他也為這個大半生在商場沉淪的老人帶來了豐登的收益,一度被蘇老爺視為親子。
他二十二歲入贅蘇家,娶了一個出身富貴的妻子,她是蘇府的獨女,孀居一年,她無法生育。但是這些統(tǒng)統(tǒng)不重要,當(dāng)一個天生的商人因為錢被敲斷脊梁骨后,他就不會在意錢之外的東西,哪怕他再富有。
暌隔七年漫長辰光,他以一個脫胎換骨的自己,重新踏上他降生的徽州,意外觀摩了梁府的窘迫。他看到了他少年時深愛的姑娘,她年近二十一,因為梁家負(fù)債累累,無人問津。
他用充足的金錢將此前所有的遺憾一一填補,他發(fā)覺他愛了這個女孩將近十年,而現(xiàn)在他可以占有她,并心安理得地消失五個月。因為即便如此,再回來,金錢依舊是他挾以自重的利器。
第一次知道她有孩子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真的需要一個孩子。那個無法生育的妻子,那繁華的上京,除了他自己,全是陌生人。他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血脈。
因而他決定將錦西和孩子圈禁在自己的院子里,盡管她背后的梁家像一只饑餓的跳蚤,要喝他的血。但是無妨,喂飽了的跳蚤也不會變成猛獸,他們能要他的錢,他就能要他們的命。
當(dāng)夜錦西誕下一名男嬰,產(chǎn)婆樂顛顛地抱過來給他看,他接過這個如碩大軟蟲般的小孩兒,小心地看著。孩子閉著眼睛,粉紅色的小手奇異地抓住了他手上的玉牒。他將近而立之年,擁有了第一個孩子,幾乎喜極而泣。
中庭有婢子大喊:“梁小姐跳井了。”他猛覺得后頸一痛,奶娘接過他手上的孩子,他快速轉(zhuǎn)身向中庭走去。
卻是越走越慢。他寫信讓蘇婉過來時,是故意忘記了很多事。比如,他曾面對她的淚眼落荒而逃,連夜去了梁家下聘禮;還比如他為她籌集贖金,目不交睫地奔走;還比如他爬上繡樓的那晚,他曾動情地說要娶她……
可是他遲早是要回上京的,那些他辛苦爭來的東西他舍不得放。他可以對她好,對她百依百順,卻永遠(yuǎn)不會娶她。
他停在了中庭,距離那口井十步之遙的地方,碩大無朋的明月凌空瀉下道道光輝,白花花地壓在地上,像極了一地清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