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霞滿袖

她是神，可神也有心，神也會疼。

1.

無憂城的少主降生那日，一縷翠色從遠處暈開來，幾乎將半邊天都染成蒼翠欲滴的青色。再之后天空中忽傳一聲怪異的鳴叫，城主府內便響起了嬰孩的啼哭。

那日城中降臨的孩子不止她一個，卻唯有她一人是在那一聲怪鳴后出世的。百姓們都說，這個孩子出世時天生異象，往后必定有不凡成就。于是參商便成了無憂城古往今來唯一出生就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受盡寵愛的少城主。

但此前并沒有女子繼承尊位的先例，參商從小是被當作男孩子養大的。在她的記憶里，這一世比起之前，簡直是上天賜予她的禮物。如果，沒有遇到夏榕的話。

五年一屆的仙劍大會在昆侖之巔召開，作為被寄予厚望的少城主，參商免不得隨著城主一起跋山涉水遠赴千里之外的昆侖山。

路途遙遠，她素來安靜慣了，倒也不覺無聊。潛心修行之際，卻忽然感覺到一絲危險，參商猛地睜開眼，自馬車內一躍而出，穩穩立于地面。

沉聲而言：“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不肯現身！”

四下里一片寂靜，忽聞馬兒嘶鳴，眼前突然暗下來，獨獨最前方一抹月白乘著獨角獸疾馳而來。那一瞬間，參商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白衣容止天下人，公子無雙勝渡仙。

這話拿來形容面前之人最適合不過。眼前忽然一陣恍惚，只是……她已被這美艷的皮囊騙過一次，這次斷然不會再上當了。

“快跑！”她尚未做出防御的姿態，忽然見得那白衣的公子驚叫著，乘著獨角獸打身邊呼嘯而過，隨后身子一輕，參商就穩穩當當落在了獨角獸背上。

眉頭微微皺起，她聽見身后傳來稀疏的吼叫聲，但那人一直將她死死抱在懷里，淡淡的蓮香涌入她的鼻尖，勾起一些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記憶來。

“放我下來！”參商閉眼，狠狠咬了自己舌尖一下，抬手打在少年腰間，抓著他的腰帶一起從獨角獸上滾落下來，足尖輕點，輕輕松松帶著一個比她高大的少年返回車隊前。

“是荒野銀狼。”她聽見爹爹的聲音，心中一沉，將手中的少年朝旁邊一丟，自腰間抽出一支碧簫，置于嘴邊吹奏起來。高低起伏的音調在林間遠遠傳開，驚起一片片飛鳥，撲棱翅膀的聲音蕩開，令人莫名慌亂起來。

銀狼亮起的綠瞳漸漸隱去，下一刻林子里驟然刮起颶風，有呢喃聲從風中傳來——

“飛天御獸曲。”

腰間一緊，攬上一只手臂，力道之大讓她猝不及防，參商咬牙切齒道：“夏榕！你給我放開！”

“上一次我放開了你，你就直接涅槃輪回了。”夏榕的聲音里仔細聽來還帶著后怕，“這次，你別想再逃出我的手心。”

2.

她又做了那個夢。

夢境冗雜繁重，她坐在高高的神殿上，俯身觀望著座下來來往往的凡人，聆聽著這些紅塵中最細微而龐大的心愿。不過一個起身，頃刻間世界就天崩地裂，碎成無數流光。

畫面復又一轉，神殿之上已積了一層厚厚的雪，她穿著四季未曾變過的霓裳羽衣，斜倚于殿前光禿禿的桃樹上，望著天空發呆。陌生氣息驀地闖入神殿，她身形一晃，已出現在殿內。

還未看清那闖入之人的模樣，四周又有迷霧聚攏，散開之時，她躺在神殿的石床上，睜開雙眼的瞬間，萬物陷入死寂，沉睡不醒。門外有一人搖搖晃晃地走進來，見她醒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沉沉睡去。

她抬起手，發現那是一雙充滿了神力，美好得如同羊脂白玉的手——這不是她的手！

參商猛地從床上坐起來，赤著腳踩在地上向外跑去，打開房門的那一刻，刺眼的光線讓她的視線一片空白。隨后她聽見了夏榕的叫喊，以及無數虔誠的，帶著尊敬的吶喊聲——恭迎神尊歸來！

畫面到此戛然而止。

從沉夢中猝然蘇醒，參商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舒展了下身骨，她才抬起頭打量自己所處的地方。縱橫數百里的桃林織就絢爛的紅霞，入眼之處皆是一片粉紅，那人就背對著她，三千青絲垂落在身后，偶爾被風撩起。

參商頓時露出憤憤的神色來：“你都回歸神位了，干嗎還來糾纏我！”

夏榕聞言，自桃樹上躍下，伸手就攬住參商的腰，在她的怒目下將她帶至一塊巨大的銅鏡前。

“三千年前的事情，我還欠你一個解釋。”

落地之后，他偏頭躲過參商惱怒時的攻擊，目光間滿是無奈，只得先出言解釋。待到參商安靜下來，才小心翼翼地過來牽了她的手，輕聲道：“這是我從司空上神那處借來的飛星流淵鏡，我知道你不信我，那我便帶著你去看。”

沉吟了一會兒，他緩緩道：“如今你只是凡人之身，怕是受不住這穿梭時空的神力，一會兒把我抱緊了，我才好護你周全。”參商沒有回他，卻是慢慢地，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臉上滿是沉重，自然也就忽視了夏榕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

3.

聞到獨屬于寂靜之嶺云笙花的味道時，參商才幽幽轉醒。她躺在大片的云笙花間，鼻尖好似還殘留著夏榕身上清淺的蓮香，尚未回過神來。天際忽地劃過一聲尖銳的鳴叫，參商驀地就想起，三千多年前毀滅了整個寂靜之嶺的熔巖爆發就是在這聲啼叫之時。

那時她身為寂靜之嶺的領主，奉帝謠之命下界捉拿在凡界作亂的魑魅，夏榕同她約好，待她順利歸來，就去云海之巔提親。她滿心歡喜地去了，回來就聽聞寂靜之嶺被深埋于地底——原本沉睡的熔巖突然爆發，將整個寂靜之嶺化作廢墟。

參商跌跌撞撞趕回，立于空中看到尚未完全凝固的熔漿，突然俯沖而下，直沖地心。

四周畫滿符文的石潭上空空如也，沒有了地心的火靈。

參商腦袋里一片空白，這地心的火靈，乃是她蒼穹鳳凰一族的靈源，有火靈鎮壓在此，寂靜之嶺下的熔巖才不會暴動。這地方，除了她，只有夏榕一人來過。她看到了那塊落于石潭旁的紅羽，那是她離開前，親手從自己尾翼上扯下來的羽毛。

她愣了半晌，眼底的光亮一點點沉下去，化作無邊的死寂。

是夏榕入了地心，拿走了火靈。有這樣先入為主的意識，后來她闖入十重天，不顧夏榕的阻攔，蒼穹鳳凰的怒火，幾乎將十重天燒了個干凈，滔天烈焰映紅了所有人的眼睛，出乎意料，卻沒有找到失蹤的火靈。

再后來……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參商幾乎落荒而逃。

為了不讓地底的熔巖再次爆發，她就自暴自棄涅槃，打算用自己的身體再煅燒一個火靈出來，誰料放火燒了十重天，涅槃之際天劫降臨，愣是把她劈得靈魂離體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腳下的大地劇烈震動著，巨大裂痕從遠處蜿蜒行來，像是快速游行的巨蛇。她四下環顧，沒能找到夏榕的身影。不過瞬息，空氣就已布滿了深紅色的灰塵，籠罩著整個天空，滾燙的熔漿從地底噴涌而出，倒映在參商眼中，化作永生難忘的場景。

她好似能聽見寂靜之嶺那些生靈發出凄厲的喊聲。它們在召喚庇護它們的神靈，但直到熔巖傾灑下來，作為領主的參商卻沒有出現。

參商眼中頓時噙滿淚水，如同身臨其境，感受著那些生靈的恐懼和怨憤，眼神忽然一凝。

漫天火紅中，那一抹月白便好似夜空中的明月，亮得有些刺眼。

她眨了眨眼，確定那是夏榕無疑，還未驚呼就看見半空中的他化成風麒麟，四周翻騰起狂風，硬生生靠著風力將巖漿控制在一小片范圍內。饒是參商對他的怨恨再深，此刻也明白過來，那日夏榕的確在場，卻是聽聞熔巖爆發的消息后徑直趕來，雖力挽狂瀾，但還是力竭。

她就那般眼睜睜地看著他被熔巖埋住，驚叫起來：“夏榕！”

參商心痛不已，心里滿是對誤會夏榕的愧疚，明知道此刻她只是個觀客，還是聚集了畢生靈力想要幫他脫困。那種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在自己面前倒下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將她的心置于其上，翻滾炙烤。

靈力打在空氣中，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參商頭一次知曉心如刀絞是個什么滋味，腦海里就只剩了一個念頭——

若是不曾發生這一切，她們還能不能回到之前？

洶涌而澎湃的力量從胸口開始蔓延，漸漸有奇異的紋路從她白皙的肌膚下浮現出來，煥發出圣潔的光芒。

“參商，快停下來！”隱約有焦急的叫喊響徹天地，撕心裂肺，下一刻她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參商茫然地抬頭，面前之人仿佛珍寶失而復得，將她緊緊抱在懷里。

好熟悉……是誰？

面前忽然被陰影覆蓋，夏榕微微低下頭，近乎虔誠地在她額頭落下一吻。于是茫然猛然被人撕碎，只余一片清明。

夏榕與她額頭相抵，輕聲道：“沒事了。”

“我在你身邊的。”

“這一次不會丟下你了。”

4.

從飛星流淵鏡中出來，參商就一直這副郁郁寡歡的模樣，連帶著夏榕都收斂了那嬉笑的模樣，整日待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生怕一個不小心惹惱了她。

他越是這般小心，參商心中的郁結就越深。

明明知曉不是夏榕拿走了火靈，參商還是對她的尾羽出現在地心的事耿耿于懷。

夏榕不解釋，參商就覺得有根刺卡在喉嚨里。這份小心思明明白白寫在臉上，讓夏榕哭笑不得。最后有人只好一五一十地將那些她不曾知道的事情一件件說給她聽。

“我的確去過地心。”夏榕輕咳兩聲，臉頰兩側浮上淡淡紅云，“不過是跟著一道黑影去的，那人裹在黑霧里看不清模樣，我見他行蹤詭秘，又對寂靜之嶺很熟悉，才尾隨而至。”

“那時你在凡界除妖，定然不會出現在此，我便想出手將那人留下，沒想到他修為竟比我還高。我被他打傷，醒來就發現地心的熔巖爆發了。”

參商瞪大眼，下一刻齜牙咧嘴地撲過去：“夏榕你還真敢！”

氣勢洶洶，打在身上的時候卻已卸去了大半力量，夏榕順勢將她摟入懷中，由著她揮舞著拳頭打在自己身上，笑得如沐春風。等到她鬧夠了，安靜下來，夏榕才松開她，轉而去牽她的手，認真地看著她：“謝謝你還相信我。”

參商別扭地轉頭不去看他，哼哼唧唧地說道：“你就是仗著我喜歡你。”

夏榕在一旁笑開，忽然見得參商一本正經地看著他：“我要回去。當年的事情，我一定要查清楚。”

“好。”

“所以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凡界了？”參商扯出一個狡黠的笑來，“既然我在明對方在暗，不如來個打草驚蛇？”

夏榕滿口答應，于是無憂城少城主御鯤鵬駕臨昆侖之巔，手執佩劍力戰群雄一度成為江湖中被人膜拜的傳奇。

參商一戰成名，無憂城的地位亦隨之水漲船高。只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等到參商得到消息，同夏榕一起匆忙趕回的時候，無憂城已成為一座死城。

城內外四處散落著百姓的尸體，蜿蜒的血水幾乎把這一整塊土地染成黑色。空中好似還有種濃郁的血腥味，讓她忍不住干嘔起來。參商好一會兒才直起身，一步步走入城中。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狼藉，無一不在向她述說一個殘忍的事實。

“參商……”夏榕擔憂地看著她。

參商背對著他，好半天才動了動手指，聲音喑啞：“夏榕，這是第二次……”

“看著自己的家被人毀于一旦。”

她轉過身來，眼眶通紅，細碎的哭泣聲被她咬緊牙關死死咽下，倔強的模樣看得夏榕如鯁在喉。

“這次，不會再容忍了。”

無數道白光從她的身體里猛地迸射出來，光芒照耀到的地方，萬物皆化為灰燼，迅速消融，而后重生。周圍一切都好似被逆轉了時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到從前。

夏榕抬起頭，迎著強光，目眥欲裂，參商的身體陡然碎成盈盈碎光，消散于天地間。

5.

參商醒來時，還覺得頭痛欲裂，好似做了個十分沉重的夢，那種悲傷幾乎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她仰起頭，深深地喘息了一會兒，才揮手將一旁的燭火點亮。片刻后門外響起細微的動靜：“神尊？”

房門應聲而開，一群人魚貫而入，捧著洗漱的東西伺候參商梳洗。

沉吟了一會兒，參商才兀自回神，開口問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一旁伺候的丫頭低頭答道：“回神尊，如今已是寂月了。”

參商聞言，神色微動。她這是，在覺醒了神力后回到了萬年以前？神力的覺醒，亦帶給了她萬年前，她身為神尊時的記憶。

“夏榕……”她念著這個名字，抬手扶上自己的胸口，感受到其中怦怦直跳的心，露出一個牽強的笑容來。

“你們下去吧。”驀地斂了笑意，參商站起身，拂袖一躍，出現在神殿之上。

此時已是暮春時節，院中梨花紛紛而落，仿若一場延綿不絕的大雪。

那人就站在梨樹下，手執玉簫，梨花落了他一身，遠遠望去，勝似畫中仙。

仿佛感受到什么，他抬頭朝神殿之上看來，與參商四目相接，就握緊了手中的玉簫，對著參商直直跪下——

“懇請神尊救我胞妹！”

參商忍不住動容。從第一次，擅闖神殿被她發現，這個男人就在她心目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是世間至高無上的神尊，掌管時間與空間，卻拿不準一個男人的心。

按律例，擅闖神殿之人，皆以瀆神之罪處以極刑，那時她卻莫名心軟，竟冒著被圣姑教訓的風險對外宣稱他是神尊邀來的客人，他滿身傷痕，抬頭對她微微一笑，至此愛慕之情便滔滔不絕洶涌而至。只是參商沒想到，他來此，竟是為了求參商出手救他的妹妹。

人總是渴望得到神的力量，長生不老，起死回生，卻不知要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需要付出的，遠不是他們能夠想象的。更何況，生老病死，自有定數。隨意篡改凡人的命盤，極有可能將整個世界的秩序打亂。

參商為此，拒絕過他無數次。甚至為了逃避見他，強迫自己進入沉睡，讓自己的靈魂進入輪回，以求散去他對自己的影響。

只是她們都沒有料到，萬年之后，他們會結成鶼鰈情深的夫妻，原來在這么多年前，羈絆就已如此之深。

他是夏榕時，是她的夫君。

參商閉上眼，睜開。輕輕落至他身前，傾身把他扶起來：“我可以救她。但是作為交換，此后百年你需得留在神殿與我為伴。”

他眼中還未來得及涌出的欣喜頃刻被震驚壓下，參商不動聲色地后退半步，淡淡道：“求得神的力量，需要付出千倍百倍的代價，如此，你可愿意？”

他再度跪伏在地上，叩首：“只要神尊肯救青青，慕棠愿長伴神尊左右。”

參商輕輕笑出聲來，翩然離去。

“我隨你去，即刻動身。”

6.

那個女子安靜地躺在床榻上，氣息孱弱得好似隨時都會死去。

參商只一眼就能確定，她是被某些東西吸食了壽命，才在正當豆蔻年華變成這副模樣。

參商掌管時間，凡人的壽命都取自她的身體，待到正常死去，便會回到她體內，再經由她的手，賦予嬰孩新生，如此輪回，生生不息。

但如今參商能明顯感覺到，那女子身體里殘留的神力已然不多。也難怪，慕棠這凡人會不惜一切闖上神殿來求她。世間除了她參商，還真無人能救得了。

嘆了口氣，參商劃破自己的手指，擠出幾滴血喂入女子口中，而后轉身看向一旁明顯緊張的慕棠，不著痕跡道：“走吧，她已經沒事了。”

慕棠對上她的眼，微微一愣，隨著參商回到神殿。

“神尊救命之恩，慕棠無以為報，此后百年，定當謹遵諾言，不離神尊左右。”

他跪在地上，身子微微顫抖，讓參商無端生出幾分心疼來，忘卻自己的身份，上前將他扶起，柔聲道：“你我之間，無須這么生疏。”

慕棠的身子僵了半晌，他抬起頭來：“爹爹在世時常教誨慕棠，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何況救命之恩。自當將神尊奉為主人，絕不背棄。”

“在這里，時間是靜止的。”參商終于開口，帶著一種莫名的落寞，他終究不是夏榕，夏榕不會與她這般客氣生分，“我孤身一人在這里太久了。有你陪在我身邊，那自然是極好的……”

聲音漸弱，慕棠詫異地抬頭，那個素來高高在上，清冷如月的女子，就這樣在他面前，伏倒在桌上沉沉睡去。三千銀絲乖巧地貼在她身后，安靜的睡顏猶如不諳世事的嬰孩，驀地，就讓人心中柔軟起來。

他上前幾步，小心翼翼地將參商打橫抱起，走到不遠處的床榻上將她放下，目光一點點掠過她的面容，最后停留在她毫無血色的唇上，俯下身，輕輕落下一吻。

而后倏然驚醒，略微慌亂地后退兩步，轉身落荒而逃。

參商予人壽命賜下精血，難免傷了元氣，這一睡，就睡了七日才醒來，方一恢復神識，就聞到這天外天的空氣中飄滿了奇怪的味道。

用神識尋了半天，才發現是慕棠不知從哪兒找了幾塊石頭生了火，逮了只兔子打算烤著吃。參商便想起，在天外天待久了，忘了現在的慕棠也是凡人，既是凡人，那便是要吃東西的。

他果真還是適合待在凡間。

當晚，參商就帶著慕棠下了凡界。

7.

百年的時間對于參商來說，不過云煙，她同慕棠踏遍這三千紅塵，每至一處，便按照功德錄所記載為凡人添福增壽，抑或是取回神力，賦予新生。

她教慕棠防身的御獸曲，就好似回到當年，夏榕教她這首曲子的時候。

慕棠從不過問她做什么，只安靜地陪在她身邊，她讓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這樣從弱冠到遲暮，最終，落葉歸根。

慕棠已是彌留之際，意識不清，抓著她的衣袖不停地囈語：“參商……商兒……”

參商的心狠狠一抽。這一世無論她怎么示好，慕棠都一直恪守規矩，不愿同她再親近一步，便是稱呼，亦是最為平常的神尊。

當初若不把他帶在身邊，篡改凡人命盤這一點，就足夠降下天罰讓他灰飛煙滅。她不過……是不愿看他死去罷了。

參商輕輕閉上眼，嘴邊溢出嘆息：“或許這就是圣姑說的，天各有命。”

終究，還是舍不得吧。她顫抖著抬起手，壓在胸口，逼出一滴心頭血來喂給慕棠，看著他的身體煥發出金光，變回那個翩翩公子的模樣，拂袖抹去他的記憶。

“這七十年，算我欠你的。從今往后，你我兩清。”

然后她頭也不回，駕云離去。

參商回到神殿，一頭扎進自己的寢殿，關上門，背靠在門上，像是陡然被抽去所有力氣，一點點滑落在地。那果真不是她的夏榕。萬年前的慕棠只是個凡人，是她奢求了，以為只要她刻意避開她神尊的身份，慕棠就會接受她。

她緊緊揪著自己的衣裳，連口中何時有了淡淡的血腥味亦未察覺。

圣姑自房內慢慢踱出，將參商輕輕抱起，放至軟榻：“他是你的劫。你們的糾纏，會是生生世世的……”

參商沒聽清圣姑后面的話，她給了慕棠心頭血，如今虛弱得緊，靠在軟榻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她又做了一個夢，夢里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只是一個平凡的小花妖，偏生得了路過的月神青睞，帶回九重天上的伽藍神城照顧，吸取天地精華修行為人，滿心歡喜去尋了月神，卻看見他同另外一個女子親密地依偎在一起。她走過去，看到了他們的臉——

是慕棠和她自己。

參商忽地驚醒過來，她恍然記起許久之前，她還是天外天的一團靈氣，經常聽到一個聲音對她說：“你是世間至純至凈的靈，注定與至邪至惡相生相克。”

她猛然驚覺有人出現在神殿，眼神一凝，飛身上前。

有個人影跌跌撞撞地從花叢中滾出，狼狽地停在她面前。

他滿身傷口，卻難掩那熟悉的身形。參商身體一僵，幾乎是無意識上前，把那人影翻過身來，眉頭皺起。

“慕棠？”

那人傷痕累累地躺在地上，看到參商的瞬間眼中升起明亮的光，齜牙咧嘴地開口：“姑娘好生眼熟，前世我們可曾遇見？”

8.

神殿里下了第一場雪的時候，慕棠身上的傷也痊愈了，神殿中伺候的人都對這個幾次三番出現在神殿的凡人見怪不怪。神尊的心思，大抵會讓這個凡人一直留在這兒，甚至不惜在天外天仿起了凡界的四季。

慕棠沒了前世的記憶，對這神殿倒是熟悉不已，每每對上參商看他的眼神，總是會露出一個無辜的神情來，撐著下巴問道：“我們之前真的未曾見過嗎？”

神色十分深沉，倒是同以往那拘謹的性子大不相同，往往這時參商都會避而不答，恍惚想起萬年后她經歷過的事情。

她歷經兩世輪回，兩次被人毀去家園，每一次，都同夏榕有關。

圣姑也說，他會是她的劫。可她分明已經抹去慕棠的記憶，他還能找到這天外天，當真是無意嗎？然后，參商就因為人生太過無趣而放棄了思考。人生總要多點波瀾壯闊才有趣不是？

只是沒想過，這劫會應得如此之快——

慕棠趁她沉睡之際，竟下手偷走了她的心。

天地初開之際誕生的神祇，都有一個承載所有神力的載體，被稱之為神源，參商的神源，就是她的心。

心臟跳動，生命才會生生不息。沒了心，她就沒了賦予凡人新生的神力。

從劇痛中醒來時參商就知道，圣姑說的劫，應驗了。

沒有驚動神殿中的任何一人，參商拖著虛弱的身子，感應著神力追去。

纖細柔弱的身影踩著潔白的祥云從天而降，在看見慕棠的剎那，神色忽地就冷了下來——

“你把慕棠怎么了？”

慕棠盤坐在地上，紋絲不動。她的心就懸浮在空中，圍著他飛快地旋轉著，有絲絲縷縷的紅光流入他的身體中。

那顆心像是感應到主人的存在，想要掙扎著脫離出來，強烈的光芒突然從慕棠身體里涌出，將它強行拉入。

一口血從口中噴出，慕棠這才睜開眼，偏頭朝參商看來，鮮紅的血還在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流，只一眼，參商就察覺到眼前這人，再不是那個純良的會問她前世是否見過的少年。

他在笑：“神尊大人屈尊降貴降臨，小地還真是蓬蓽生輝啊！”

“不過小小虛蘼，竟也妄想吞噬神力以求長生？”參商忍著胸口的疼痛，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慕棠的身體里橫沖直撞，努力想要讓它安分下來，否則真撞壞了什么，慕棠就真的救不回來了。但這樣無疑加劇了她的痛楚，幾乎讓她承受不住。

“小小虛蘼不也能夠去到天外天，從神尊手中拿到了承載神力的神源嗎？”他的神色頗為猙獰，“神總是覺得自己高高在上，一句話就能決定一個種族的生死，可若是沒了這神源，又算得上什么東西？”

“憑什么你們就能在九天之上享受鼎盛的香火，而我們一出生就必須在無盡的殺戮中苦苦拼殺，才能求得一線生機？同樣是生靈，憑什么我就做不得神！”

情緒激動之下，他的神情忽然變幻起來，捂著頭在地上翻滾。

“商兒……走……”

細碎的聲音從他口中傳出，參商聞言，聲音更冷三分：“神之所以為神，是因為凡人需要信仰，所以才有了神。你以為這個凡人吸了我的精血，就能容納我的神源了是嗎？”

“我知道你有辦法。”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你喜歡這個凡人。”

參商沒想到，她小心掩飾的秘密就這樣被抖出來，不禁有些詫異，但是很快她就平靜下來，靜靜地看著他：“妖孽為禍人間，才會受到懲罰，你是要重蹈他們的覆轍？”

“說起來，若不是你，我還不能如此輕易地占據他的身體。凡人的靈魂如此脆弱，可就在剛才，他竟然想要沖破我的禁制奪回這具身體。”慕棠露出意味不明的笑，“神尊大概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凡人有多喜歡你。”

參商踉蹌一下，差點摔倒在地，伸手撫上自己的胸口，就算那里沒了心，但她還是能感覺到有種噬骨的疼從胸口處傳開。

她閉上眼，輕聲道：“只有我的神格，才能融合我的神源。”

“我把它取出來給你。你放過他。”

9.

“敢問圣姑，參商如今究竟身在何處？”

那個氣度如月的少年長身玉立，目光灼灼。

圣姑跪在他面前，沉默不語。

“神尊，請隨我回天外天繼位。”許久之后，她才輕聲開口，“商兒她選擇了你，將整個天外天托付給你，希望神尊不要辜負她的心意。”

“往時我自認為憑我區區一介凡人，配不上她，所以一直恪守著規矩，不曾有一絲一毫的逾越。”慕棠就這么站著，目光好似透過虛無看到那個清冷的女子，“可是后來，虛蘼占了我的身體，窺得了我的心思，問我是否想要知道她的想法時，我才知道，原來我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冷靜自持。我也想要得到回應，哪怕是被拒絕，也好過現在這般不清不楚。可是我沒想到，虛蘼會利用我的身體做出傷害她的事情。”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情深處。慕棠說到最后，已是哽咽：“所以我求你告訴我，參商在哪兒？”

圣姑本就不忍，聽他這般一說，只好應道：“神格已無，神源已失，神尊已逝。”

慕棠被驚得倒退數步，已經低下去的音調再次拔高：“圣姑！莫要再騙我，她是天上地下最強大的神尊，萬靈生命之始，如何會輕易……”

“可是現在她的神源在你身上，她的神格也送給了你！沒有神格，沒有神源，商兒她便連個普通人都不如，若不是我集結了神殿眾人的力量將她的靈魄送入輪回，如今世上早已不再有參商此人！”

終于還是……讓他知道了。

“參商她是天外天至純至凈的靈，注定會與世間至邪至惡糾纏不清，而你，是她命里唯一的機緣。我曾以為你的出現會化解她的危機，所以才默許你在神殿的存在，可未曾料想，你才是她的生死劫。”圣姑站起來，眼中精光乍現，“商兒已入輪回，請神尊隨我回天外天繼承神位，掌管萬靈之息！”

慕棠閉上眼：“我隨你回去。”

萬年以后，常年閉門不出的新晉神尊大人難得心血來潮想再次重溫一下昔年參商陪他走過的凡界時光，一聲不吭地溜下了凡界。

寂靜之嶺上云笙花開得正盛，素衣白裳的少女在花間起舞，只一眼，就讓神尊大人移不開眼。他屏住呼吸，生怕打破眼前的美好，直到一曲舞盡，才手執玉扇從天而降，風度翩翩：“在下夏榕，無意窺得姑娘傾城一舞，愿以此扇相贈美人，與姑娘結為好友。”

高傲如蒼穹鳳凰，豈容旁人偷窺自己的舞姿，雖然這少年俊美如斯，卻難掩她的怒火，揚手一巴掌甩過去：“無恥！流氓！”

然后匆忙離去。后來他才知曉，蒼穹鳳凰一族的凰舞，只能跳給認定的伴侶看。神尊大人挑著眉，笑道：“天上地下，黃泉碧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一次，換他來守護。

情到深處，許卿白頭。